┏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┓ ┃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om - 手机访问 s.bookben.com ┃ ┃书本网整理 ┃ ┃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┃ ┃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┃ ┗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┛ 《降龙》作者:尼罗[出书版] 编辑推荐 有一种文字叫尼罗——慈悲和残忍并存,幽默与虐心同行! (一) 龙家独子龙相天生异相,头有双角,世人传言,其为真龙转世。 是不是真龙露生不晓得。他只知道,这条龙太能折磨人了,他不必存半点恶意,欢欢喜喜地就快把自己逼死了。 (二) 龙相认为自己年少有为,天生不凡,谁不爱他谁就是瞎了眼。 白露生心想:这么个人,还好是个男的,要是个女的,非得烂在家里不可。得是多色迷心窍的人,才敢把他娶回家? (三) “假如我死了,你会把我的东西全部丢掉吗?” “你要是死了,我就把你的东西全烧成灰,一样也不留!” 内容推荐 已故白大帅之子白露生最执着于两件事。 ——复仇。 ——降服龙相。 权倾一方的龙镇守使的独子龙相最执着于两件事。 ——当皇帝。 ——不许露生离开我。 当复仇之路与御极之途悖行,一边是万丈荣光的金銮宝殿、锦绣无双的万里江山。 一边是白露生。 情有几斤?义有几两? 足够一生挥霍吗?   故事情节   《降龙》的故事发生在民国初年。已故白大帅之子白露生年幼时满门遭屠,唯他幸免于难,被送往父亲的故交龙镇守使家中寄养。龙镇守使有一独子龙相,与露生年岁相仿,相貌精致漂亮,然个性冷漠无情。露生与他朝夕相处,时常被他欺压,却也拿他没有办法。龙相毕生之梦就是做大总统,而露生则以复仇为己任。终有一日,露生的复仇之路阻碍了龙相的御极之途,一边是万丈荣光的金銮宝殿,一边是白露生。龙相到底会作何选择?   一向“给颗甜枣再呼你一巴掌”的尼罗这次反其道而行之,一改其悲剧结局作风,在《降龙》结尾处给读者们发了一颗实实在在的糖,甜蜜收尾。这令尼罗的粉丝们多少有些错愕,却也惊喜不已。   没人能够猜中尼罗的剧情,她总是游走在意料之外。再加上其独特的文字魅力,令诸多读者对她的文字有如吸食精神鸦片,上瘾不已。曾有读者如此形容尼罗式文字:慈悲和残忍并存,幽默与虐心同行 作者简介 尼罗 我喜欢写传奇故事,主角无论男女,总得是个美人。透过文字看美人们纵马江湖快意恩仇,虽然只是旁观者,但我也会感觉很快乐。 顶级网络人气作家,以民国文成名,文风辛辣幽默、剧情离奇莫测、笔下人物千姿百态,是最具个人特色的作家之一。 代表作品:《民国遗事1931》被誉为“最有民国味儿的网络小说”;《残酷罗曼史》成功塑造尼罗笔下最受欢迎CP;《义父》创下十一次定制印刷的神话;《无心法师》被《格子间女人》《曾有一人爱我如生命》作者舒仪盛赞“一支神笔”;《紫金堂》中一句“你是桂如雪吗?”至今仍被无数读者奉为言情小说中最虐的一句话 楔子 民国二年春,北京。 午夜时分,月黑风高,天上一点星光也没有。白府后是条偏僻的小路,虽然也立着几根电线杆子,但是杆子上并没安装路灯。十二岁的白颂德睁大了眼睛、闭紧了嘴,在夜里沉默地狂奔。两只赤脚轮番踏地又跃起,他腾云驾雾地跑。一口气哽在喉咙口,他也不呼也不吸,神魂出窍了一般,单是跑。两只汗津津的凉手攥紧了,他一手握着一把很沉重的盒子枪,另一只手攥着一只精致的小红皮鞋。 跑,往死里跑,后面再开枪也不回头。要么死,要么跑。十二岁的孩子,一瞬间知道了什么叫作“死生有命”。脚下的地面从冷硬的青石板地变成了崎岖泥泞的土地,他误打误撞地拐进了一条羊肠子胡同里。忽然收住脚步侧身向后一靠,隔着一层丝绸睡衣,他的小脊梁靠上了一堵土墙。 然后,他薄薄扁扁地一动不动,让身体和土墙融成了一体。翕动着鼻孔张开嘴,他扭过脸向外望,恍恍惚惚的,他看到胡同外闪过了一串人影。 那一串都是大人,荷枪实弹的大人。他们虽然没穿军装,但是杀起人来,和丘八一样狠。 哽在喉咙口的那一团热气缓缓地呼出来了,和那团热气一起出来的,是白颂德的眼泪。他不哽咽,不抽泣,单是流泪。眼泪滚烫黏稠,顺着他的脸蛋往下淌,淌得他身疼心也疼,仿佛眼泪已经不是眼泪,而是他的鲜血了。 可是他岿然不动,依然一手握着枪,一手攥着鞋。枪是他父亲白大帅的枪,鞋是他妹妹白秀龄的鞋。 午夜之前他还是白府内的大少爷,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富贵种子。虽然亲娘没得早,可亲爹是权倾一方的武将,武将有且仅有他这么一个儿子,视他比眼珠子更贵重。富贵种子还有个庶出的小妹妹,小妹妹又伶俐又娇弱,从早到晚地跟着哥哥。哥哥是有几分少爷脾气的,唯独对着妹妹耍不出。十二岁的小哥哥,真是喜爱五岁的小妹妹,爱得甚至有了几分父性,以至于夜里刺客杀上门来时,他从被窝里蹿出来,第一件事就是从隔壁床上拎起了妹妹。妹妹跑不动,他就背着妹妹跑;妹妹吓得要哭,可他说不许哭,妹妹就真的忍住了不哭。两只小手紧紧地扒住了他的肩膀,那一刻,他知道,自己就是妹妹的靠山。 可他没想到,自己这座山,靠不住。 白府后门也被刺客堵住了,他慌不择路,身边又没个长辈带领,于是情急之下决定翻墙。他先把秀龄举上了墙头,然后自己爬墙跳了出去。可就在他落地之后举手要接秀龄时,一只手忽然从墙那边伸过来,一把就将秀龄拽了住。他慌了,一跃而起,使了十成的力量,五指如钩一般抓住了秀龄的一只脚。然而秀龄已经张着小手向后仰了过去,脚丫从皮鞋中抽出来,她很惊很惨地哭号了一声——就只有一声! 也许还有第二声,但是颂德听不见了。因为在看到一根枪管从墙头试着要往外探时,他便不假思索地迈开大步,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。 羊肠子一样的黑胡同始终是死寂的,胡同外的道路也恢复了平静。颂德面无表情地涕泪横流着,转身往胡同深处走去。胡同曲折,路中央横着死猫死狗、脏土堆,他磕磕绊绊地往前走,踩到什么算什么。这本不是他熟悉的地方,可是很奇异的,他也并没有迷路。穿过胡同上大街,他抄了捷径。这大街距离刚被刺客灭了门的白府,就算是个远地方了。 然后他继续前行,终于在天明时分,走到了干爹家。 白颂德的干爹姓温,大名叫作温如玉。既然能给大帅的公子做干爹,可见他绝不是个平凡人物。事实上他今年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,然而走南闯北,朋友已是遍天下。在白大帅跟前,他是个幕僚兼小友的角色。前些年白大帅如日中天,他趁机狠狠当了几任肥差;后来白大帅飞快地走起了下坡路,他审时度势,便也韬光养晦地回家做了隐士。此时听闻白家少爷来了,他虽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,但是也不敢耽误,披着衣服就出了房门。 结果站在房前台阶上这么一瞧,他立刻就愣住了,“颂德?” 细骨头嫩肉的白颂德站在初春凛冽的晨风中,手脚全沾染了血与土。目光呆滞地望着温如玉,他忽然气息一乱,颤抖着哭出了两个字:“干爹”。 温如玉无暇回答,大步上前,先夺过了他手中的枪。把手枪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之后,他变了脸色,“这是大帅的配枪?” 颂德战栗着点头,声音还是哽咽着的,可是眼中已经没有了泪,“他们杀了我爸,还有秀龄……开枪……全都杀了……”他打着哆嗦,仰起脸问温如玉:“是不是满树才?干爹,是不是满树才?” 新贵——满树才将军,和旧贵——白大帅,一直是一对冤家对头。又因为落魄了的白大帅总图谋着东山再起,并且真有东山再起的可能,所以彻底成了满树才的眼中钉肉中刺。满将军长久地盘算着白大帅,白大帅也一直在研究着满树才,两方面都起了杀心。区别只在于一个真急了眼,另一个则是偏于天真,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。 “他去年就炸过我爸的专列。”颂德哑着嗓子、红着眼睛,不依不饶地逼问温如玉:“就是他,对不对?” 然而温如玉也并不是全知全能。变颜失色地站在风中思索了片刻,最后他把颂德交给家仆,自己则是草草穿戴了一番,一言不发地冲出了院门。 直过了小半天,温如玉才又回了来。 他脸色寡白,走时是单枪匹马,回来的时候则是带了人马——马是大马车,人则是几名带着痞气的汉子。明眼人一瞧,就知道这几位乃是地面上的“大哥”一流。他进门时,白颂德坐在堂屋内的椅子上,正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地喝。温家的仆人已经用镊子和药水收拾干净了他那两只脚,并用绷带包裹好了。仆人还想给他弄点吃喝,然而把稀粥、小菜摆在他面前,他却一口都不肯动。 他不吃,仆人依稀明白这里面的内情,所以也不硬劝。忽见主人回来了,仆人慌忙迎上前去,小声说道:“没再哭,单是坐着发呆。饭也不吃,只喝了点儿水。” 温如玉没理会,径直走入房内,停在了颂德面前。颂德抬起头直勾勾地注视着他,就见他眼圈微红。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,总而言之,他变得不那么像先前的干爹了。 颂德印象中的干爹人如其名,是个面如冠玉的风流先生。他不知道他的父亲一死,干爹的政治生命也算是走到了头。起码,是暂时走到了头。伸手抓住温如玉的袖子,他魔怔了似的,又问:“满树才,是不是?” 温如玉的白脸像是冻住了,做最细微的表情都很艰难,都要扭曲。抬手摸了摸颂德的脑袋,他深吸了一口气,硬从瞳孔中逼出了些许光芒,“是他。”随即他从颂德手中抽出了袖子,声音又低又重地继续说道:“满树才要的是斩草除根,你这样大的一个男孩子从他手中逃了,他必定不能善罢甘休。如今京城不宜久留,干爹这就带你走。大帅留下的那把手枪,你好好收着,做个纪念。颂德,你是个大孩子了,大帅英武了一辈子,只留下你这么一点儿血脉,为了大帅,为了白家,你一定得好好活着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千万不许意气用事,知道了吗?” 颂德垂下眼皮,一点头。 他想:自己当然不会意气用事,自己当然要好好地活着。他算过账了,满树才今年大概是四十左右的年纪,再过十年也不算老,也不至于死。十年的光阴,足够自己长大成人,也足够自己学了本事去报仇了。 但是这些话他并不往外说,他只抬头又问:“干爹,您要把我带到哪儿去?” 温如玉想了想,然后苦笑了一下,“真的,那地方到底算是哪里,干爹也说不大准,反正远着呢,出了直隶还得继续往西。你没去过,我也只在前年跟着大帅去过一次。不过那户人家姓龙,在当地也算是个土皇帝,你到了那里,就和进了保险箱是一样的。” “他们愿意收留我吗?” 温如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傻少爷,那姓龙的和你爹拜过把子,满树才再厉害也管不到他的头上去,他为什么不愿意收留你?你走你的,大帅的后事全包在干爹身上,你一点儿都不要管。还有,干爹问你,你大名叫什么?” 颂德望着温如玉,被他问糊涂了,“干爹,我大名叫白颂德啊!” 温如玉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,正色说道:“记住,往后不要再用这个名字了,至少在几年之内,不要用这个名字了。满树才那人一贯心狠手辣,他既有灭人门户的胆子,就敢漫天撒网追杀你这条漏网之鱼。为了安全起见,你必须彻底消失一段时间。” 颂德听了这话,感觉有些道理,可他不想脱胎换骨,他舍不得他的旧岁月旧生活。 “那我从今往后,就叫白露生,行不行?”他几乎是哀求干爹了,“只有家里人才叫我露生,外人都不知道,没关系的。” 温如玉也不言语,也不笑,单是一下一下抚摸他的短头发。颂德是秋天的生日,正好就在白露那一天,所以乳名才叫露生。温如玉并不喜欢这个乳名,偏偏颂德又长成了个清秀单薄的小书生样。温如玉常感觉这位帅府少爷会是个秋风萧瑟的命运,到了如今,那秋风果然来了。 又过了一个小时,在几位地面大哥的掩护下,温如玉背着颂德上了大马车。 露生的行李很简单,就只有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皮箱。皮箱里装了一卷子银元和一把手枪。露生还想把妹妹遗下的小红皮鞋也带上,但是温如玉没有允许。 温如玉认为那小女孩子的性命是没有价值的,白家有价值的人命,只有白大帅和白颂德。因为颂德是个男孩子,而且是个聪明健康的男孩子,很有几分白大帅的风格,将来若是真有了出息,也许文能提笔安天下,武能上马定乾坤,又是一代英雄豪杰。 第一章:寒露、幼枝、恶龙 大马车在乡间土路上慢吞吞地走,马车后头跟着一队脏兮兮、懒洋洋的骑兵。这是个草长莺飞的好下午,日头温暖,阳光柔和。马车撩起了车窗帘子,可见里面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。大的衣冠楚楚,乃是温如玉;小的也规规矩矩地穿了长袍马褂,正是先前的白颂德,如今的白露生。 自从确认了父亲与妹妹的死讯之后,露生如同死心塌地了一般,反倒是没有再痛哭过——不是他顽强坚忍,是他检讨内心,就感觉自己心里空空荡荡的,当真是没有泪。 空荡,真是空荡,一切少年的心事全被他抛开了,实在抛不开的,也被他压到心底最深处去了。平平静静地跟着温如玉一起望向窗外,他洁净的孩子脸上开始显出了几分冷淡老成的大人模样。 “干爹,”他望着路旁贫瘠的庄稼地,略感好奇地开了口,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 温如玉思索了一下,随即笑了,“地名不知道,反正从这儿往后退是山西,往前走是绥远,稍微一拐弯,就进了陕西,到底算是哪一省,干爹也没研究过。” 露生小声又问:“马车后头的兵,是龙家派来接我们的吗?” 温如玉立刻点了头,“是的,你这位龙叔叔倒是个讲义气的痛快人,接到咱们的电报后立刻就给了回信。这回到了龙家,你就安安心心地住下。等到北京那边的形势明朗了,干爹再来接你。” 露生不认识这位龙叔叔,在此之前也没遇到过任何姓龙的人。他是娇养惯了的大少爷,现在让他孤零零地投奔到陌生人家里去,他嘴上不说,心里是虚的。 “我……”他迟疑着开口,“我不能去天津吗?我到租界里去,满树才还敢追进租界里杀人吗?” 温如玉摇了摇头,“不好,租界里也不把握,况且……况且你二娘一介女流,如今自身难保,让她照顾你,她辛苦,我也不放心。” 对着孩子,温如玉只把话说到了这般程度。事实上是白大帅那位二姨太在天津独居久了,见家里这位焦头烂额的大帅夫君总不来临幸自己,亲生的一个小女儿也不在身边,于是闲得起了外心,另找了个秘密的新欢。这种事情是瞒不住人的,白大帅如果能多活一个月,也非察觉出自己头上那点绿意不可。温如玉既然能做帅府少爷的干爹,可见他和白大帅之间的情谊不浅,救人救到底,他不能把白大帅这唯一的一点骨血随便打发了。 伸手握住了露生的手,温如玉怕他追问不止,灵机一动,起了个有趣的新话题:“露生,龙家也有一位小少爷,比你小不了几岁,天生异相,你猜怎么着?”温如玉抬手一摁露生的脑袋瓜,“他长了两只角。” 露生毕竟还是个孩子,一听这话,立时来了精神,“长角?”他将两只手举到头旁,伸着食指做了个弯角模样,“是像牛一样吗?” 温如玉微笑摇头,“不,不是那样的大角,是小小的。”他用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个长度,“只有这么一点点。” 随即他俯身把嘴凑到露生耳边,耳语道:“别让后边的人听见了,龙家的人都说那孩子是真龙转世,长的是一对龙角。” 露生扭头望向了温如玉,心里疑惑得不得了,“那他真是真龙转世吗?” 温如玉端详着他,见他那张苍白冷淡的面孔上终于显出了一点神采光芒,依稀恢复了他平日活泼得意的模样,心中便是一喜,认为自己这话题转得巧妙,“那可没人说得准,不过龙家的人不爱提这个话,怕说的人多了,被天上的神仙听见,要把这条真龙召回去。所以你到了他家,悄悄地拿眼睛看就是了,可别冒冒失失地张口就问。” 露生连忙点头。本来心里一点光亮也没有的,如今听闻龙家养了一条人形小龙,他像一切十二岁的男孩子一样,开始有点坐不住了。乘坐了一路的大马车,如今也忽然变得迟缓笨拙了。 于是他又骤然感到了失落,因为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大帅府里的少爷了。 如果父亲还在,那么他现在就可以由着性子去骑快马——他骑着一匹小马在中间跑,左右有人高马大的卫士护卫。马驯良,卫士也机警,许多双眼睛一起盯着他,因为他是白家的颂德,他的性命贵重得很呢。 露生坐得很不耐烦,但是一声不出,逼着自己适应现实。现实就是他成了孤家寡人、野孩子,他爹身后留下了多少财产,他没想过,都留到谁手里了,他也不知道。 大马车在一个小时之后走到了头。露生以为这回可算是抵达了目的地,哪知下了马车,他们竟又进了一处小小的火车站。温如玉为了安全起见,这一路上一直是自走自路,从没往人多眼杂的火车站里挤过。露生接连坐了好些天的轿子马车,万没想到离开北京千百里了,反倒又有了这现代化的火车可乘。 他拉住了温如玉的手摇晃,“干爹,咱们怎么到这儿了?你不是说火车上有军警检查,太危险吗?” 温如玉低头对他微笑着答道:“那是在直隶,直隶是满树才的地界,到了这里就不必怕了。再说这站里的火车是你龙叔叔的专列,镇守使的专列,谁敢上去搜查?” 露生听到这里,却是默然了片刻,随即小声又问:“镇守使大,还是我爸爸大?” 温如玉这一路,对待露生一直是和颜悦色,如今听了这话,他依然是笑,“这也不好说,大帅那些年威风的时候,当然要比镇守使大得多。你龙叔叔先前还在大帅的手底下带过兵呢。” 露生来了兴趣,“那他后来为什么又不跟着爸爸了?” 温如玉先是不答,及至登上列车坐稳当了,又见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了,他这才低声答道:“因为他脾气不好,不听话,大帅不要他,他就跑到这里来了。” 露生听了“脾气不好”四个字,不由得有些怯,可是想起龙家有条头上长角的小龙可看,他心里又有一点喜。坐在位子上抬起双脚磕了磕脚后跟,他低头望着脚上的小皮鞋。两只脚还带着伤,走起路来是一步一疼,但是因为知道没有亲人心疼自己了,所以他狠了心肠自己走,竟然也没有走出什么好歹来。 爸爸和妹妹是不能细想的,想多了,他的心会像被滚油煎了一样地疼。不想他们想谁呢?露生扒着车窗向外望,决定去想那条小龙。心里想着,他眼前就当真出现了个小男孩的形象。这小男孩老气横秋地背着手,脑袋顶上生着两枚枝枝杈杈的大龙角,因为大龙角太重了,所以那小男孩就总是抬不起头,不肯让人看见他的正脸。 如此想象了没多久,窗外的天就黑了。露生在火车上吃黄油面包,一个大面包还没吃完,火车便拉着汽笛到了站。 露生糊里糊涂地跟着温如玉下了火车,只见车外明火执仗,竟等候着一大队士兵。为首一人戎装笔挺,显然还是个军官。军官见了温如玉,立刻上前握手,口中嘘寒问暖,还特地将露生打量了一番,问道:“这位就是白大帅留下的公子?” 露生没回答,扭头去看温如玉,结果发现干爹对那军官笑得十分和蔼——太和蔼了,简直偏于谄媚,并且拉着军官柔声地问:“镇守使还好?转眼就是两年多没见了。” 露生不听军官的回答,只暗暗地撇了撇嘴,心想:这地方不过是个县城罢了,比北京差了不知多少倍。窝在这里过日子的镇守使,又能有多了不起? 然后他跟着温如玉往火车站外走,不出他所料,又上了马车。如今他对马车已经厌烦透顶,甚至见了马脸都要作呕。幸好天是黑的,这地方也没有路灯,他在暗中龇牙咧嘴地表示不满,旁人也看不见。 马车走了半个多小时,终于停了。露生拉着干爹的手往地下跳,站稳之后向前一瞧,只见正前方耸立着一座高大巍峨的门楼,门楼后面黑压压的一片屋檐轮廓,不知道还有多深多远的房屋。很自觉地抬手掸了掸前襟后摆,他把腰挺直了,摆出帅府少爷的架势,迈步跟着温如玉进了门。 大门的门槛非常高,露生这样的孩子往里进,非得高抬腿不可。及至进了门,他回头向外看了一眼,正好看到两排小兵一起用力,要把两扇大门推成严丝合缝。门外士兵的火把光芒在他脸上一闪,很快便被合拢的大门遮挡住了。重新把头转向前方,露生生出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,仿佛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,自己这一进来,可就轻易地出不去了。 不知经过了多少重院落,最后,露生跟着温如玉进了一间烟气蒙蒙的大屋子里。 屋子里虽然没有电灯,但是红烛高烧,也不算暗。屋子里的格局,露生并没有看清楚,因为第一眼就被正中央的大罗汉床吸引住了。这罗汉床太大了,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毯子、靠枕,除此之外,还有七零八落的鸦片、烟具、雪茄盒子。一个人叉开双腿坐在床边,单手拄着一只挺大的洋酒瓶子,微微低了头,不说话,翻着眼睛看人。 露生乍一瞧见此人,简直以为他是个疯女人。因为他裹着一身长长的睡袍,头发七长八短的,披散到了肩膀。而那人忽然醉醺醺地开了口,声音嘶哑,却是个男性的烟枪喉咙,“小温,来了?” 露生下意识地又去看干爹,见干爹垂手肃立,居然向那人浅浅地鞠了一躬,“镇守使,我这里说来就来,也真是冒昧了。” 此言一出,露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,心想:这不男不女的人真是镇守使?是人不可貌相,还是镇守使根本就不值钱? 然而不男不女的镇守使已经攥着酒瓶子转向了他,“你是白大哥的儿子?”他依然微微低着头,一双眼睛躲在丝丝缕缕的油腻长发里,“这么大了,像个秀才。” 露生虽然对他腹诽不止,但礼貌还是要讲的,便也向前鞠了一个躬,清清楚楚地问候道:“龙叔叔好。” 龙镇守使一点头。点得太用力了,抽风似的,以至于挡着脸的长头发一时颠动,露了他的真面目。露生看得清楚,发现他这真面目还挺美,修眉凤目高鼻梁,男扮女装也能嫁出去。 可是下一秒,挺美的镇守使又对着来客打了个没遮没掩的大哈欠。他那嘴看着也不大,可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怎的,竟极其富有弹性,能将满口牙齿尽数展览出去。而这一口牙也非同凡响,除了几枚槽牙乃是金货,光芒闪耀之外,其余自带的牙齿经过了烟茶鸦片常年的浸染,也均失却本来朴素的面目,成为斑斓玄黄的颜色。露生在教会学校里读了几年洋书,养成了西洋式的卫生习惯,见了镇守使的口腔详情,他忍不住退了一步,一时间也说不清对这位龙叔叔是鄙视还是惧怕。总而言之,他不想在这屋里继续待下去了。 镇守使颇有名士之风,不拘小节地打了个哈欠之后,他举起酒瓶子,连着灌了几大口酒,然后低头打了个很响亮的酒嗝。抬起头重新面对了温如玉和露生,他醉眼蒙眬而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,“我早就看满树才不是好东西,杀人不过头点地,何至于还要斩草除根?小温,你放心,这孩子我养活了,往后我就算是他的爹。” 露生没言语,心想:我才不要你做爹。 镇守使既无读心之术,也无礼貌,温如玉字斟句酌地向他道谢,他像没听见似的,自顾自地继续说道:“正好我那儿子没伴儿,一个人闹得无法无天。给他弄个小秀才过去,也让他沾点儿文气,挺好。”镇守使点着头,自己附和自己,“真挺好。” 附和完毕,他又嘿地一笑,抬头问露生:“给你弄个弟弟,怎么样?” 露生舔了舔嘴唇,不知道怎么回答,同时想:龙叔叔大概是颇有资产,这个镇守使一定是他花钱买来的,外头那些兵和官,肯定也是他花钱雇来的。还有这屋子的阴暗角落处鬼似的站了不少盛装女子,不必说,更是为了钱财才和他在一间屋子里厮混的。 思及至此,露生忽然有点绝望,也不是那么想看小龙了。这个地方他待不下去,他得走。北边危险,那么他去南边好了——去哪里都可以,反正不能住在龙家。 可他现在做不了自己的主,因为已经有老妈子走过来,要领着他去吃夜宵了。 他拉着干爹的手不放,也不说话,只恋恋地看着干爹的眼睛。温如玉硬把他的手拉扯了开,又小声地哄道:“去吧,吃饱了就睡觉,有事情就找龙叔叔。干爹连夜就得回去,你等着,北京那边一平定,干爹立刻就来接你。你乖乖地等着干爹,好不好?” 露生听了这话,忽然恐慌了,怀疑干爹是想甩掉自己,可又过了小男孩的年龄,不肯轻易当着陌生人撒娇耍赖,“干爹,那、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?你说个准日子,你——” 话到这里,没了下文,因为他也知道干爹给不出自己一个准日子。父亲没了,直隶就彻底落入了满树才手中。姓满的一天不倒台,自己就一天有危险。可是满树才手握重兵称霸华北,又岂是会轻易完蛋的? 温如玉俯身对着他微笑,只问:“干爹什么时候骗过你?” 露生不敢回头去看罗汉床上的龙镇守使,只盯着温如玉的眼睛使劲,“总之,你要早点儿来啊!” 温如玉连连点头,而老妈子很有眼色地拉起了露生的手,一张嘴还是满口字正腔圆的北京官话,“小少爷,您跟我走吧。天晚风寒,吃饱了好早早睡觉。” 露生不言语了,主动弯腰拎起了自己的小皮箱。他仰起头又看了温如玉一眼,随即垂下头,跟着老妈子向外走了出去。 露生被老妈子领进了一间又暖和又明亮的小屋子里,吃了一大碗热馄饨。除了馄饨之外,桌上还给他预备了几样甜蜜的小点心。老妈子笑眯眯地端详他,大概是看他生得干净清秀,是个得人意的好孩子,所以不住地劝他多吃,又倒了一杯热水给他凉着。老妈子这点善意让露生觉出了几分温暖,甚至暂时忘却了将要离去的干爹。他本来觉着自己一点也不饿,连一口馄饨汤也喝不进,但是一口一口吃下去,他发现龙家的饭菜还挺好吃,厨子的手艺仿佛也不比自家的大师傅差劲。 吃饱之后,大石头又压上心头了。他如今除了干爹,再无别的依靠,如今干爹要走了,他须得给自己打无数的气,才能不哭不啼地端坐在这里。老妈子从外面端了热水进来,亲自拧了一把毛巾,托着露生的后脑勺给他擦脸,一边擦一边道:“你这小少爷性情真好,真安静,可不像我们家那位小爷,翻江倒海的。” 露生听到这里,眼前又浮现出了个小男孩的身影,弯着腰、背着手、低着头,头上顶着一对大龙角。 但是他也没有多问。老妈子让他上里间屋子里睡觉去,他便默然地去了。 被子是棉花被,不是露生平时盖的羽绒被。露生躺在被窝里,就觉得棉被沉重压人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盯着玻璃窗外的沉沉黑夜,想到天亮之前干爹就会走,心里又悲又怕,简直想冲出去让干爹带了自己一起回去。 但是想归想,他乖乖地躺在热被窝里,还是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。 他太累了,一头栽进了黑暗之中,沉沉地睡了一场。仿佛知道自己此刻的确是安全了,所以连个梦都没有做。 不知道睡了多久,他忽然像是有所预感一般,冷不丁地猛睁了眼睛。 紧接着他吓了一跳。因为床前站着两个小人儿,正在眼睁睁地一起盯着他瞧。 他先看离自己最近的这一位——这一位穿着一身红色裤褂,一手拄在腰间,一手扶着床头,挺着纤细的小脖子,居高临下地垂着眼帘看露生。乌溜溜的大眼珠子含着光,藏在长睫毛与双眼皮下。若从他乌黑锃亮的小分头看,他无疑是个小男孩;可是从他的长眉、大眼、樱桃口看,他又千真万确的是个美人胚子,并且将来还会是一位大美人。 冷不丁想起了闭着嘴的龙镇守使,露生随即一挺身坐起来了。可是不等他发问,小美人先开了口,“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子?” 小美人人漂亮,讲一口纯正的北方官话,口齿也漂亮,唯独语气、态度不漂亮,有点野调无腔的意思。露生虽然长了个秀才样子,其实继承了乃父的丘八血统,对待不讲礼貌的小子,他把脑袋仰了起来,一点也不肯示弱,“你是龙叔叔的儿子吧?我姓白,叫露生,你呢?你叫什么名字?” 小美人莞尔一笑,露出一口很整齐的小白牙,“我叫龙相。”他伸出一根食指,指尖白里透红的,像花瓣,大开大合地在空中画了一气,他告诉露生:“就是这个龙,这个相。” 露生没言语,一双眼睛紧盯着龙相的脑袋瞧,同时怀疑自己被干爹骗了。因为龙相的脑袋圆溜溜的,完全没有龙角的影子。 目光顺着龙相往斜里一扫,他又发现了龙相身边的小女孩。龙相看着能有个十岁上下的模样,小女孩则是更幼小一些,大黑眼睛,小红嘴唇,脑袋上左右盘着两个小抓髻。论模样,她比不上龙相,然而精神可爱,脸蛋红彤彤的有血色,瞧着比龙相那张小白脸更顺眼。露生看她,她将一根食指衔在口中,很羞涩地笑了一下,小薄嘴唇咧开来——她正在换牙,门牙是个小窟窿。 露生立刻就喜欢上了她,从被窝里一直爬到了她的面前,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 小女孩放下手指,用很细的小嗓子答道:“丫丫。” 露生还要继续问话,哪知道龙相忽然伸手狠推了丫丫一把,“谁让你跟他说话的?他又不是咱家的人!” 丫丫吓了一跳,两只眼睛本来就大,这回瞪得更大了。但是愣头愣脑地看着龙相,她很奇异的既不哭也不闹。认命似的噘了一下小嘴,她低下头,转身往门外走去。 丫丫一走,龙相也跟着走了,走的时候也没搭理露生。露生抱着膝盖蹲在床上,非常诧异,又替丫丫抱不平,顺便发现窗外原来是个方方正正的院子,院子四周都有房屋,格局类似北京的四合院。 他这不平抱了足有两三个小时,一边抱不平,他一边起床洗漱。昨夜带他过来的老妈子,他现在问清楚了,叫陈妈,用托盘将早餐给他送了进来。而他且吃且打听,这才明白了丫丫的身份。丫丫不是龙家的孩子,龙家的少爷就只有龙相这么独一位。丫丫是龙相的奶妈的小侄女,今年不是七岁就是八岁,因为家里穷,父母嫌她是个赔钱货,有心把她送人做童养媳,龙相的奶妈不忍心,便把她抱了过来,权当是给少爷做个小伴儿。 露生听了这话,依然是不能原谅龙相——即便丫丫只是奶妈的侄女,龙相也不该那么恶狠狠地推她。 然而龙相并不需要他的原谅。他在屋里刚喝下最后一口米粥,院子里便吱哇喊叫的,又热闹起来了。陈妈见怪不怪,自顾自地收拾碗筷,露生却是愤然而起,几大步跑进了院子里——这回可又让他看清楚了,龙相揪着丫丫的后衣领,正在转着圈地捶她。丫丫哇哇地叫,因为跑不远,只能团团乱转。露生看着龙相的恶形恶状,瞬间想起了那一夜拽下秀龄的那只大手,一股子怒火随即就从心中直烧上了天灵盖。大踏步地走到两人中间,他一手搂住浑身乱颤的丫丫,一手攥住龙相的腕子,不由分说地一扯,“男的打女的,你也好意思!” 龙相被露生扯脱了手,踉跄一步站稳了,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露生,大吼一句:“你敢管我?!” 随即他纵身一跃,手和牙齿一起上阵,对着露生的脸蛋就下了家伙。露生左脸被他挠了一爪子,右脸被他啃了一口,忍痛推开身前的丫丫,他揪住龙相的衣领就往地上摁。龙相打丫丫的时候英武,面对露生就落了下风。不过是三拳两脚的工夫,露生已经把他反剪双臂压在了地上。跨过他的后腰一屁股坐下去,露生虽然气得要命,但是因怕压坏了他,所以貌似坐,其实是蹲,“说!你服不服?” 龙相像疯了似的,在他屁股底下长号了一声,随即摇头摆尾,使劲地扭,“放开我!你他娘的放开我!我要杀了你!我要杀了你全家!我要扒了你的皮!” 露生立刻就被他骂火了,“你他妈的——” 然后他发现自己将要制不住龙相了。龙相脚蹬手刨,波浪式的上下挣扎,来回地扭,同时撕心裂肺地叫骂不止。院子四面的房屋先后全开了门,老妈子、大丫头慌里慌张地围了上来,七手八脚地把露生拽起来。有个顶白净顶富态的妇人颠着小脚跑过来,扶起龙相又搂又亲,口中不住哄道“好宝贝儿”“好少爷”,又伸手在露生身上半轻不重地拍了两巴掌,“不生气不生气,我替你打他。”紧接着她提高声音说道:“小兰,把那孩子领到前头去。他敢欺负少爷,让老爷揍他!” 一个大丫头答应了一声,扯起露生就往院子外走。 走出一道回廊之后,她却是停了。扭头对着露生一笑,她小声说道:“你自己在这儿玩会儿吧。” 露生头发乱了,身上也滚了一片片的灰,气鼓鼓地望着大丫头,他开口问道:“你不送我去见龙叔叔了?” 大丫头依然是笑,“那话是哄少爷的。你不哄着他,他真气出个毛病来,我们这帮伺候他的人可怎么办?你也是的,算年纪,数你最大,你跟他斗什么气呀。” 露生梗着脖子不认输,“他打丫丫,往死里打。他怎么那么不讲理?” 大丫头把他往回廊栏杆上一按,“我可没时间给你们这帮小孩子断案,你自己玩到中午再回去吧,别乱跑,听见没有?”然后也不管露生是否听见,大丫头快步走了。 回廊里静悄悄的,就只剩了露生一个人。露生坐在栏杆上,一颗心还在腔子里咚咚乱跳,同时暗暗地骂:“什么破龙!没有角,还欺负人!” 骂完这句,他回首再想先前这一串乱事,也觉得有些没意思。真的,三个孩子里属他年纪最大,大的打小的,实在不是英雄所为。可小的太浑蛋,竟然揪着更小的打,自己不出手,旁人见了也和没见一样,这院子里就没天理了。 正当此时,远方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,他立刻站直了身体觅声望去,结果看见了丫丫。 丫丫正在往他这里跑,脸蛋肉嘟嘟的,嘴唇也肉嘟嘟的,虽然是撒丫子快跑了,可是人小腿短,没有速度。气喘吁吁地跑到露生面前,她仰起脑袋看了露生片刻,然后抬起手踮了脚,去摸露生的脸。 “疼吗?”她用可怜巴巴的小嗓子说话,小手也捂住了他右脸的牙印。龙相这一口咬得太狠了,牙印泛了紫,虽然皮肉未损,可也又红又烫的,肿起了一圈。左脸更疼,想必是已经被他抓破了脸皮。 露生微微俯下身,低声问道:“我不疼,你疼不疼?” 丫丫摇了头,眼里一点泪也没有,“我也不疼。” 露生抬手拍了拍她的小脊梁,“他那么打你,你会不疼?” 丫丫理直气壮地答道:“疼一会儿就不疼了。” 露生转身坐在了栏杆上,小声又问:“他总打你吗?” 丫丫看着露生,目光直通通的,眼睛里既没内容也没主意。挺认真地想了想,最后她迟疑着点了头,“嗯。” “那就没有人能管得了他吗?” 丫丫这回没犹豫,直接摇了头,“我婶婶说啦,少爷最大,谁也不许惹他,老爷也不敢惹他。” 露生越听越生气,瞪着眼睛反问:“凭什么?” 丫丫眨巴眨巴大眼睛,随即又踮起脚,极力把嘴唇凑到了露生耳边,用气流一般的声音说道:“他是真龙转世,以后要当皇帝的。” 露生听闻此言,当场嗤之以鼻,“他哪儿像龙?有他那德行的龙吗?” 丫丫被他问住了,食指送到嘴唇边——她想要吮指头,“他有龙角的。” 露生记得秀龄有一段时间也很喜欢吮手指头,但是被二娘坚决制止了,因为那不是什么好习惯。所以此刻他也攥住了丫丫的小手,不许她把手指头往嘴里伸,“我怎么没看出来他有角?他和咱们的脑袋不是一样的吗?难道他的角长到屁股上去啦?” 丫丫是个软脾气的小丫头,随露生摆弄,“有的,看是看不见,一摸就摸到了。等他高兴了,你去摸摸。” 然后她垂下脑袋,细着嗓子又说:“大哥哥,你是好人。你别生气,我替他给你赔不是。” 露生不言语了,心想:原来你俩还是一伙的。他打了我,你还替他赔礼,我白给你出头了。 他不说话,丫丫也不走,自己蹲在长廊角落里,用一根细枝子抠蚂蚁洞。露生坐了半天才反应过来——丫丫这是陪伴自己呢。 单是在长廊里坐着吹冷风也怪没意思的,于是他讪讪地凑到丫丫身边也蹲了下来,看着丫丫探索蚂蚁洞。 两人不大出声,静悄悄地在长廊里玩到了中午时分,然后也不等人召唤,手拉手地回了院子。 这回露生算是把院子的格局看清楚了,真是个四合院的模样,自己住的那间屋子是厢房,正房里住的人自然就是龙相。他领着丫丫刚一进门,正房的房门就开了,一身红衣的龙相跑了出来,满手满脸全是棕色的浓稠糖汁。露生停住了脚步,就见龙相冲到丫丫面前,也不知道从嘴里捏出了个什么东西,直接就塞进了丫丫口中。丫丫张嘴噙住了,只听龙相问道:“甜吧?” 丫丫鼓着腮帮子点了头,而露生这才反应过来,龙相仿佛是往丫丫嘴里塞了半个大蜜枣。塞个蜜枣倒是没什么的,问题那枣是龙相从自己嘴里取出来的,枣上又有糖汁又有口水,露生略一想象,立刻就犯了恶心。而这时龙相转向了他,扬着一张花里胡哨的小脸质问道:“你怎么还没滚啊?” 露生自认为已经看透了龙家的底,又因为肚子饿了,没有了伸张正义的精气神,故而懒洋洋地答道:“龙相,咱们讲和吧。我不打你了,你也别打丫丫,好不好?” 龙相不言语,也没有表情,仰着脑袋看着露生,只将一张小红嘴唇抿来抿去地动。露生不知道他这又是在搞什么鬼,倒是丫丫看明白了,猛地推了露生一把,“大哥哥,快跑!” 露生下意识地正要后退,可惜为时已晚,只听呸的一声,龙相将一口唾沫狠狠啐到了他的脸上。啐完之后一伸舌头,他得意扬扬地做了个鬼脸,然后答道:“小爷今天心情好,原谅你了!” 丫丫掏出手帕往露生手里塞,又很惊惶地向他二人乱看,生怕他们再打起来。然而露生用手帕一揩面孔,却并没有动怒。 露生决定找机会摸摸这条混蛋小龙的角,摸过之后就拎起箱子开溜,自己坐火车回北京,找干爹去! 这个地方,他没法待! 第二章:无嫌猜 在正房的堂屋里,三个孩子开了午饭。 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在一张小圆桌上,露生和龙相相对着坐了,同时发现丫丫没有上桌,而是坐在了门口的小板凳上。板凳前摆了一张略高些的椅子,椅子上有一小碗饭,还有一大碗菜,是桌上几盘菜的杂烩。露生看了几眼,看明白了——丫丫再小,也是龙家的下人,没有资格和少爷同桌。抬头再看对面的龙相,他见龙相坐没坐相地跪在椅子上,也不正经吃饭,专门拨弄面前那一盘子大蜜枣,偶尔扫一眼露生。 等到露生一口饭一口菜吃到八分饱了,龙相忽然开了口,“哎,你是从北京来的?” 露生不肯给他好脸色,冷若冰霜地含着一大口饭点点头。 龙相往桌上一扑,胳膊肘拄在桌面淋漓黏腻的糖汁上,鲜红的小褂前襟也和蜜枣蹭在了一起,“北京是什么样儿的?给我讲讲!” 露生看了他这个不嫌脏的劲儿,简直觉得他有点疯疯癫癫,“反正比你们这儿好多了。” 龙相明显是来了兴致,伸着脏手去抓露生的袖子,“讲讲,讲讲。” 露生向后一躲,“你别乱打人,我就给你讲。” 龙相没抓着露生,于是顺手从露生的碗里抓了一块炒肉送进嘴里,边嚼边道:“好,我不打人了,你给我讲讲。” 露生感觉自己的饭碗受到了污染,立刻就饱了。 午饭之后,龙相的奶妈,丫丫的婶婶上了场,不干别的,专为了给龙相洗手洗脸、换衣服。及至把龙相收拾干净了,奶妈撤退,三个孩子跑进龙相的卧室。这回主仆之分消失了,三个人脱了鞋,一起跳上了龙相的大床。 龙相仿佛是活到这么大,连自家的大门都没出过几次,对待门外的世界,便是十分好奇。丫丫抱着个大枕头,很舒适地躺在床角听他们说话,而龙相四脚着地地跪在露生面前,小哈巴狗似的凝视着他,“露生,讲呀!” 露生盘腿坐稳当了,在讲之前,他又提了条件,“讲是可以,但是你得让我先摸摸你的龙角。” 龙相立刻抱着脑袋跪坐了起来,“不行!” “那我就不讲,什么都不讲。” 龙相垂下眼帘、噘着嘴,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,最后向前膝行到了露生面前,以手撑床、低下了头,“好吧,让你摸一下。” 露生来了精神,几乎兴奋到了紧张的程度。抬起双手捧住了龙相的小脑袋,他把手指插入短发,仔细抚摸对方的头皮。忽然间,他噢地叫了一声,双手的食指在龙相头顶两侧各摁住了一个小而圆的东西。 这东西藏在头皮下,像是长在骨头上的,不比一粒花生米大多少。这样两个小东西生在脑袋上,的确不醒目,头发一盖,更看不出来了。 露生有些失望,“这就是龙角吗?不像啊!” 龙相抬起头,“怎么不像!” 露生抬手在头顶上比划,“龙角很大的,你这个也太小了。” 龙相瞪着眼睛,“你懂个屁!我长大了,角就大了!” 露生又有了新疑惑,“角要是真长大了,你怎么戴帽子啊?” 龙相抬手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,“不用你管!” 龙相手狠,打人很疼,露生没有再和他开战的意愿,故而审时度势,转移了话题,当真向他讲起了北京的情形,捎带手将天津租界的风光也描述了一遍。龙相先是坐着听,听着听着趴下来,用手托着腮继续听。如此趴了一会儿,龙相大概是累了,没骨头似的向前一扑,干脆扑到了露生的怀里。仰面朝天地翻了个身,他枕着露生的大腿问道:“哪儿能抓到金头发、绿眼睛的洋人?我还没见过呢,我让爹去给我抓一个回来看看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几乎被他逗笑了,“洋人是不能随便抓的。抓了他们,会引起外交纠纷的。” 龙相抬手去摸他的下巴,“什么是外交纠纷?” 露生叹了一口气,“唉,你什么都不懂。” 龙相跷起了二郎腿,又拉过露生的手,和自己的巴掌比了比大小,“我爹说,我得长大成人之后才能出远门,否则天上的神仙看见我在地上,会把我抓回去的。” 露生没回答,心里觉得这话完全是胡说八道。龙家父子都有点神神叨叨,不过龙相头上的那两个小疙瘩的确是有点意思,一般人就真长不出来。 这个时候,丫丫也抱着枕头拱了过来。露生忽然有了左拥右抱之势,自觉着是个很招人爱的大哥哥,一时间就感觉这地方并不是糟到不可救药,捏着鼻子住一住,也还是可以的。 露生感觉自己像个说书人,天花乱坠地讲了一下午京津风貌。平时看惯了的风光景色,如今才离开十天半个月,再一回首,竟会感觉恍如隔世,说起来也就特别有声有色有滋味。说到最后露生自己都惊讶了,没想到自己的口才这么好,能够绘声绘色地说直了龙相和丫丫的眼睛。 龙相没被露生打服,却是被露生说服了。他不让露生离开这屋子,吃过晚饭之后掌了灯,他依然不许露生走,吵嚷着要和露生睡一张床。他的奶妈,夫家姓黄的,这时就很惊讶,一边给龙相脱衣服,一边说道:“你不跟我睡,晚上可没人给你讲狐狸听喽。” 龙相坐在床边,以手撑床向后仰,把两只脚丫子往黄妈怀里伸,“你就会讲个狐狸,讲一万多遍了!” 此言一出,旁边的陈妈就哧哧地笑。黄妈身为龙少爷的奶妈,在龙家是相当有地位的,吃得好穿得好,到了年节,赏赐也会多得一份,旁人看在眼里,自然要犯嘀咕。但黄妈对龙相也是真上心——她的孩子活到四五岁的时候夭折了,龙相就成了她的心肝宝贝。龙相站没站相坐没坐相,说撒野就撒野,说发疯就发疯,她笑吟吟地看在眼里,一点错处也不觉,只认为少爷活泼可爱有威风,不愧是头上长了角的。 陈妈不像黄妈那样被迷了心窍,在心里能把一碗水端平。在她来看,龙少爷明显是欠揍,并且欠的还是一顿狠揍。这么无法无天的崽子,她生平真是只见了这么独一个。相形之下,她倒是觉着露生招人爱——长得又洁净又顺溜,一颗心还正,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让那个崽子挠了脸,也像没事人似的不哭不闹,真有小男子汉的心胸。同样是伺候孩子,她宁愿伺候露生。要是能把露生伺候住了,她就不必再给黄妈打下手、看她的脸子了。 当然,露生要是总和那个崽子打个不休,自然也是个大问题。陈妈只知道他是龙老爷的朋友的遗孤,朋友的儿子,自然比不得自家的儿子贵重。所以此刻见他已经和龙相讲了和,陈妈嘴上不言语,心里松了一口气。回厢房将一套崭新的丝绸裤褂拿了来,她让露生夜里穿了睡觉。 黄妈简直就是为了龙相活着的,今天忽然失了宠,就悻悻的没了精神。忽见丫丫站在门口探头缩脑地望,她下意识地想要骂丫丫两句出出气。可是眼睛一瞟床上的龙相,她又没敢出声——龙相自己经常把丫丫打得满院乱窜,但是不许旁人动丫丫一根手指头。一年多前,龙镇守使偶然见丫丫可爱,抱着她逗了几句,结果把丫丫逗哭了,龙相闻声而出,一头撞上他爹的胯下,以至于镇守使惨叫一声,险些当场疼晕过去。 丫丫不想睡觉,但是不睡觉也没别的事情可做。倒退一年,她还能和龙相挤一个被窝,现在不行了,七岁了,知道男女有别了——没人特地教导她,可是让她再跟龙相一起睡觉,她也死活不肯了。 黄妈领着丫丫去了东厢房睡,陈妈自己回了西厢房。这二人乃是这院子里的东西太后,此地的人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,天黑之后绝无电影院、跳舞厅可走。故而东西太后一回宫,其余的大小丫头也都各自归位,退出去了。 正房卧室之内一时间只剩了龙相和露生两个人。露生不惯早睡,倚着个大枕头摸着黑半躺半坐。龙相也不肯往被窝里躺,蹲在棉被上问露生:“你还没讲完洋学堂呢,接着说呀!” 露生很纳罕地看着龙相,因为龙相居然光溜溜的只系了一个红肚兜。他很白,通体如玉,肚兜却是绣了鲜红的荷花、鲤鱼。红白相配,对比之下,黑暗中很醒目。露生活了十二年,一半时间是活在租界地,六七岁起就正经八百地抱着书包上了洋学堂,在家里时,他是一天洗一次澡,每天必换一身衣服,牙齿早晚也得刷,虽然偶尔也和同伴们打作一团,但他似乎连淘气都是西洋式的。 他从记事起就是穿着睡衣睡觉,所以看着面前的龙相,他感觉对方有点像个小野人。心不在焉地开口说了几句话,他心中暗想:光着屁股,不害羞吗? 龙相扳着自己的脚趾头,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,“制服?什么是制服?” 露生有点不耐烦,“我们在学校里,得穿一样的衣服,这就叫制服。” 龙相睁大了眼睛,黑眼珠太大了,像是快要没了眼白,“像小兵一样吗?” 露生当即坐正了身体,“才不是,我们穿的是洋装!冬天穿长裤,夏天穿短裤长袜,上体育课的时候,还得换运动衫呢。” 龙相大概是冷了,掀起棉被往露生身边靠,“什么是运动衫?” 露生被他问住了,扭过脸看着龙相,他张了张嘴,只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。翻身往床里一滚,他决定不再废话,“累了,睡觉吧。” 他累了,龙相可不累。爬出被窝往露生身上一骑,他举了拳头便往露生的肩膀上捶,“不许睡!陪我说话!” 他手狠拳头硬,打得还准,一拳正好凿在了露生的肩膀骨缝里,疼得露生叫出了声音。露生不是个能受欺负的,挺身而起一把掀翻龙相。他在黑暗中胡乱把龙相摁住了,依稀感觉下方正是对方的屁股蛋,他便扬起巴掌,也不吭声,咬着牙噼里啪啦地狠抽了一顿。龙相愣了一下,随即奋力翻过身去要喊要打,哪知嘴刚张开,便被露生一把捂住了。 “懦夫!”露生气喘吁吁地低声怒道,“打不过就叫人帮忙。打丫丫的时候那么威风,被我打了就哭爹喊娘,你不是龙,你是条虫。没骨头的肉虫!” 手心里立刻起了湿热的触觉,是龙相在怒不可遏地要咬他。因为屡次咬空,所以牙齿相击,声音响亮。 露生松开手,转而摁住了他的两侧肩膀,“别看我是单枪匹马,我一个人也不怕你们!” 龙相仰面朝天的被他压了个死紧,气喘吁吁地怒道:“我让我爹把你撵出去,让你去要饭!” 露生手不松劲,一双眼睛在夜里放光,“我不会去要饭的,大不了我回北京找干爹。你当我愿意来你家?要不是干爹非让我来,说这里安全,我才不稀罕你这破地方!” 龙相呼哧呼哧地继续喘,大腿被露生压瓷实了,两只脚还很不甘心地在床上来回蹬,“我爹说,北京有人要杀你全家!你回北京,马上就得死!” “我不怕死,再说还不知道是谁先死!他不杀我,我也要杀他!” 龙相猛地向上一伸头,与此同时,露生也闪电般的侧了肩膀一躲。黑暗中起了清脆的一声响,是龙相又咬了个空,“你敢打我!我爹都不敢打我,你打我!我咬死你!” 露生慌忙摁住他,“又咬人,你是龙还是狗?” “我当然是龙!” “龙没你这么下三滥,打不过就咬,咬不到就喊人帮忙。” 说到这里,他一松手一抬腿,从龙相身上下了来。扯过棉被躺到了一旁,他背对着龙相说道:“要杀要剐随你,我懒得理你了。” 话音未落,后方的龙相已然挟风而起,手脚并用地对着他又打又踹,一直把他从大床中央攻击到了床的里侧。露生忍痛不理——他既没反应,龙相那个暴风骤雨式的打法又不能持久,故而不出片刻的工夫,床上便恢复了安静。 龙相累出了一头一脸的热汗,呼哧呼哧地喘了片刻之后,他没了声息。露生悄悄地回头一瞧,发现他抱着膝盖缩成一圈,已然侧卧着沉沉睡去了。 第二日清早,黄妈带着下人在厅里支起一张圆桌子,开了热腾腾的早饭。龙相换了一身亮闪闪的葱绿衣服,依然是大马金刀地跪在椅子上。手里搂着个圆铁筒,他低头衔着手指头,腮帮子一鼓一鼓的,显然是在咀嚼。 露生以为他抱的是个饼干筒子,也没在意,径自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。哪知他忽然抬起头面对了露生,同时把嘴里的手指头取了出来。露生吓了一跳,因为看到他那手指头黑乎乎黏腻腻的,竟然是捏了半块融化了的巧克力。把巧克力一直送到露生嘴边,他微微扬着脸,睁大眼睛说道:“给你,好吃的。” 露生下意识地向后一躲,同时把手乱摆一气,“我不吃,你自己吃吧!” 龙相听了这话,登时将两道浓秀的长眉一拧。黑眼珠子瞪住了露生,他也不说话,也不收回手,单是伸了胳膊一动不动。黄妈见了,连忙赶过来对着露生说道:“白少爷,他这是对你好呢!你吃,吃啊!” 黄妈一边说话,一边拼命地对着露生使眼色。露生看看黄妈,又看看冻住了似的龙相,最后把心一横,张嘴含住了那半块巧克力。 巧克力倒是好巧克力,一尝味道就知道是真正的舶来货,若是不想它的出处,那么倒的确是一口美味。三嚼两嚼地将它咽下了肚,他对着龙相笑了一下,“太甜了,我不爱吃这个。” 龙相那拧起来的长眉毛渐渐展开了,从筒子里又掏出一块巧克力填进嘴里。他也不擦手,直接欠身从前方大盘子里抓起了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糖糕。这糖糕的成分不明,但想必也是他钟爱的食物,因为他不由分说地把糖糕往露生面前一送,这回连等都不等了,直接将糖糕塞进了露生的嘴里。露生嚼了半天,发现这东西是糯米做的,又黏又甜,怎么嚼也嚼不烂。这若是在自己家,他早呸呸地吐掉了,可是今非昔比,他不吃强吃,硬逼着自己把那东西咽了下去。偷眼再看龙相,他发现龙相的小白脸上有了笑模样。大概吃了他的食,就算是他的人了。 及至吃到了八九分饱,龙相开了口,告诉他:“后面的大水缸里有鱼,我一会儿带你去看鱼。” 露生不知道那大水缸在何处,但是很愿意出去走走,立刻就点了头。哪知他这边刚点了头,房外就变了天。倒是没有电闪雷鸣,然而狂风大作,足以刮得人出不了门。 于是,龙相吃饱喝足之后,就百无聊赖地领头又回了他的卧室。 龙相和丫丫相对着坐在床上,两个人用一根红丝绦来翻花绳。露生默然地旁观了片刻,末了就感觉眼皮沉重,竟不知不觉地躺在一旁睡了过去。 他做了个梦。 梦里他在天津租界内的家里。那个家是一座小洋楼,大门开着,他和秀龄在楼下小客厅里乱翻一叠外国画报,而二娘花枝招展地坐在一旁沙发上,正让个小老妈子往她的指甲上涂蔻丹。他那亲娘没得早,女性的长辈似乎也就只有一个二娘。他并不依恋二娘,但是一直觉得二娘挺好;二娘对他也总是亲切和蔼,把他当成大少爷招待,并不自居为母亲。 周遭很安静,只有微微的凉风和隐隐的翻书声。他不冷不热的,很舒服;衣服也是不松不紧的,很合身。电话铃遥遥地响,电扇嗡嗡地转,秀龄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,两只脚斜斜地伸着,脚上是白袜子配着红皮鞋,袜子雪白,皮鞋锃亮。二娘忽然发了话,说是晚上带他们到大舞台看戏去,他和秀龄一致表示反对,因为看不懂,宁愿下午去逛公园、吃冰淇淋。二娘的声音恍恍惚惚,他们的声音也恍恍惚惚,听不清楚。然而他心中安然,因为空气清凉、环境熟悉,是他活了十二年的世界。 然后,不知怎么回事,他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。 他躺着没有动,只缓缓转动了眼珠。没有木地板,没有电风扇,没有秀龄,没有二娘。这是千里之外,身边坐着的两个人和他并没有关系,他的世界,已经彻底终结了。 他没想哭,是眼泪自己滚了出来。泪珠子连成了串,一滴接一滴地往枕头上砸。丫丫扭头望向他,立刻圆睁眼睛呀了一声,而龙相随之回了头,望着露生愣了愣,随即摘下缠在手指头上的红绳,转过身开始给露生擦眼泪。 他不会擦,两只巴掌只会劈头盖脸地乱抹。丫丫上床爬了过来,也愣怔怔地看他。露生不好意思了,可是泪水汹涌,他憋不住。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,他闷声闷气地哽咽道:“我没事儿,我就是想家了……” 龙相抬手抓了抓头发,没心没肺地答道:“可是,你没家了呀。” 露生自顾自地把脸往枕头上蹭,一颗心,本以为是已经冷硬的了,这时忽然恢复了柔软火热,脆弱得一下也碰不得,“我想我爸,我想秀龄……”他咧着嘴,低低地哭出了声音,“我要杀了满树才……我要杀了他全家……我要回家……” 龙相呆呆地看着露生,像是被露生的哭泣震住了;丫丫则是抬起了一只手,一下一下地轻拍露生的后背。 “你别哭了。”忽然间,龙相说道,“等我长大了,我送你回家。我爹有很多的兵和钱,等我长大了,那些兵和钱就是我的了,你要杀谁,我就派兵去杀谁。” 露生不言语,只是哽咽。无端地哭了这么一场,他很羞愧,同时也感觉痛快了许多。两只手一起抚摸着他,一只抚摸着他的后脑勺,另一只抚摸着他的脊梁骨,都是小手,比他的手小。 抬起头扯过枕巾擦了擦脸,他做了个深呼吸,心想:这是最后一次,以后一定不会再哭了。 因为哭破了天也没有用,这么小的两只手,有心无力,保护、安慰不了他。要保护、要安慰,也是他这个最大的,保护、安慰那两个小的。 露生不许龙相告诉旁人自己哭过,龙相不假思索地答应了。丫丫则是在他身边一坐,也不言语,只隔三差五地看看他,仿佛是心里惶恐,生怕他又哭。 外面的大风还在刮,他们还是不能出门看鱼。露生见龙相百无聊赖地呆坐在床边,便起了个话题问道:“哎,怎么不见你娘呢?” 龙相惊讶地回头望向他,“我没有娘。” 露生没听懂,“她是去世了吗?” 龙相满脸疑惑地摇了头,“我不知道,我没有娘。” 露生坐直了身体,“不可能,没有娘,你是从哪儿来的啊?总得有个人把你生出来吧?” 这时候,丫丫伸出食指和拇指,比画了个小手枪,“毙了,啪!” 龙相像得了提醒似的,大大地一点头,“噢,对了,让我爹给毙了!” 露生愣了半分多钟,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话,“毙了?你爹把你娘毙了?为什么?” 龙相和丫丫一起摇头,“不知道。” 未等露生再问,窗外忽然响起喊声,“少爷,睡没睡?老爷来瞧你啦!” 龙镇守使的到来让院子里小小地乱了一气。从这个“乱”字来看,可见龙镇守使并不是一位慈父,起码,绝不是天天来看望他的独生小儿子。 一阵小乱过后,露生和龙相全换了地方。平头正脸的黄妈把他们叫到了正房堂屋里,露生按照礼节,规规矩矩地站立了等着向镇守使问好;而龙相却是坐在了正对房门的一把硬木太师椅上。那把椅子很大,他坐在上面,就显得他人很小,不但放他的小屁股绰绰有余,还能容他侧身抬起左腿,大模大样地用左脚踩着椅子边。右胳膊肘撑在椅子扶手上,左手搭在支起的左膝上,他歪着脑袋往大开的房门外看。露生瞟他,就见他的小白脸上没什么表情,不像是等爹来,倒像是在张望过路的新鲜猫狗。兴致不高,兴趣不大,看也行,不看也行。 然而,龙镇守使一步一响地,还是来了。 今日龙镇守使的模样,大异于露生记忆中的形象。首先,他把头发剪短了,耳朵、脖颈全露出来,看着增添了许多分男子气;其次,他穿了全套的灰呢子军装,军装笔挺,马靴锃亮,甚至还带着马刺。露生望着从长发与睡袍之中钻出来的龙镇守使,发现他长胳膊长腿,走起路来一步是一步,几乎称得上是有风采的。 一双眼睛疲倦地陷在军帽的阴影中,龙镇守使顶天立地地进了门。屋子里静了一瞬,露生先是一犹豫,随即恭而敬之地垂手鞠躬,先出了声音,“露生给叔叔问安。” 龙镇守使停了脚步望着露生,微微张开嘴,嘴里黑洞洞的,不是没牙,是牙齿全披了一层保护色。像被露生吓了一跳似的,他明显是愣了几秒钟,随即才一点头,“噢,露生,想起来了,是露生。这几天住得还习惯?” 露生昂首挺胸,朗朗地回答:“住得很习惯,谢谢叔叔关怀。” 龙镇守使伸舌头舔了舔嘴唇,同时无话可说一般嗫嚅了一声,随即向前面对了自己的儿子。他走近一步,立正后想了想,又走近了一步。 黄妈站在椅子后头,这时就笑着低声道:“少爷,怎么又不理人了?” 然而龙相仰脸审视着自家父亲,像是感觉十分不满一般,不但一声不吭,而且还皱起了两道漆黑的眉毛。龙镇守使垂下眼帘,慢吞吞地扶着膝盖弯下了腰,看姿态像是要逗孩子,但表情紧张严肃,更像是来受审的。 “近来……”他有点结巴,说话也含混,吞吞吐吐地仿佛不大敢说,“还好?” 龙相一点头,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。 龙镇守使抬起手,用小拇指甲挠了挠鬓角,“那个……年也过完了,爹再给你找个先生?” 龙相把头一扭,“不要!敢来就打死!” 龙镇守使笑了一下,笑的时候,飞快地看了龙相一眼,“这回爹给你找个脾气好的。脾气好,学问也好的……先生……教你,啊,认几个字,认几个字就行。让丫丫陪着你,对了,还有露生,现在还有露生了。你们三个,上午在屋里坐一会儿,学几个字,不难受,一点儿也不难受。” 露生站在一旁,因为从未见过在儿子面前说话如此费劲的爹,所以简直啼笑皆非。而龙镇守使说完最后一个字,习惯性地点了点头,自己肯定自己,“是的,不难受。” 话音落下,他耳中只听啪一声脆响,同时头顶一凉。竟是他儿子向他兜头抽出一掌,将他的军帽抽飞了。 “不要!”龙相对着他爹横眉怒目,“先生都是王八蛋!不让我说,不让我动,憋死我了!我就不念书,我就不认字!” 一个大丫头从地上捡起军帽,双手奉到了龙镇守使面前。龙镇守使仿佛上辈子欠了儿子的巨债,这辈子当了爹也依然抬不起头。接过军帽往头上一扣,他没脾气,只是赔笑。笑了能有一两分钟,他见儿子气鼓鼓的,不搭理自己,便落花流水地告辞离去了。 龙镇守使前脚一走,龙相后脚便跳下椅子,没事人似的跑到门口向外张望,又大声地叫道:“黄妈,风停了,我要出去看鱼!”紧接着他又回头对着露生一招手,“走哇,叫上丫丫。” 不出片刻的工夫,三个孩子穿戴停当,一个牵一个地出了院子。露生依旧是没搞懂龙宅的格局,糊里糊涂地只是跟着龙相往后走。及至离院子远些了,露生一扯龙相的手,忍不住问道:“你怎么对你爹那么凶?” 龙相答道:“我懒得理他。” 露生又问:“你家里给你请过先生?现在都不兴读旧书了,谁还念四书五经啊。” 龙相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方,头也不回地晃脑袋,“管他读什么,反正我不读。” 丫丫紧跟慢赶地追着他们,气喘吁吁地说道:“去年的先生,让少爷气跑了。他让少爷坐着不许动,少爷偏动;他让少爷背书,少爷也不背。” 此言一出,龙相的嗓门忽然拔了个高,尖声锐气地怒道:“我背个屁!” 露生在中间牵着两个人,此刻听了这一嗓子,自己心里一惊,同时感觉丫丫的小手也一哆嗦。下意识地抬手搂住了龙相的肩膀,他侧过脸望着龙相,也不由自主地拧起眉毛,“你怎么说发脾气就发脾气?丫丫都要被你吓坏了。” 龙相快跑一步转过身,面对着露生倒退着走。在说话之前,他先气势汹汹地一挥手,“臭丫头片子,吓坏就吓坏,有什么了不起的?再说她是我家的人,她坏不坏的用你管?” 说完这话,他对着丫丫就要出巴掌。丫丫不吭声,只是揪着露生的衣服要往后躲。露生虽然只来了龙家没几天,可是凭着天生的聪明,他也摸索出了些许驯龙之道。一手背过去护住了身后的丫丫,一手向前抱住了龙相,他像搂了个大陀螺一般,扳着龙相的肩膀让他转身和自己一起往前走,“哪儿有鱼呀?你骗人呢吧?风这么冷,你骗我跟你出来,要是真没有鱼,我可饶不了你,丫丫求情也没用。” 如他所愿,龙相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,“骗你我是小狗!你问丫丫,我家到底有没有鱼!” 此言一出,露生松了一口气,知道自己这回是把龙相安抚住了。 在龙宅内的一处小荒园子里,露生果然看到了几条鱼。 这鱼是黑不溜秋的半大鱼,怡然自得地游在一口大破缸里,似乎连被吃的资格都不大具有,然而已经是龙相和丫丫的宠物。龙家的人显然认准了龙相真是龙子,有遭天妒的危险,所以院子里连只小猫小狗都不肯放,生怕它们的爪牙会伤了少爷。 “这没什么好看的。”露生实话实说地告诉了他们,“我二娘养过一大缸金鱼,有红的,也有白的,尾巴这么长,两个大鼓泡眼,那才叫好看呢。以后有机会了,我买给你们。” 龙相和丫丫听了这话,一起手扒着缸沿抬头看他。两人的神情都有些茫然,是很稚弱的孩子相,傻乎乎的,眼巴巴的。在露生的眼中,这一刻,他们忽然无比可怜可爱,统一全成了秀龄。 一股酸楚的热气冲上了露生的眼睛,他先把丫丫拉了过来,又把龙相也拉了过来。张开嘴呼出一口气,他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,索性对着他们两个笑了一下,“哎,我给你们当先生吧。我认识好些字,报纸我全能看懂,我还会写信呢!” 露生说到做到,领着龙相和丫丫回了他们所居住的院子里。他自己没有底气开口,便支使龙相去向黄妈要笔要墨。黄妈颠着两只小脚,忙忙碌碌地将笔墨纸砚全搬到了堂屋里,同时又叮嘱龙相:“乖少爷,只许你在这纸上画,可不能把墨往墙上抹啊!” 十岁的龙相和一切半大不大的男孩子一样,对于长辈的唠叨不屑一顾。黄妈见他带听不听的不理睬自己,便又吩咐丫丫:“你看着少爷,别让他胡闹,听见没有?” 丫丫站在方桌前,只要不挨打挨骂,她就总是笑呵呵地豁着牙,“不是画画,是写字。大哥哥念过书,要教少爷写字呢。” 黄妈惊讶地看了露生一眼,脸上倒是有了笑模样,“哟,那是好事儿呀。” 往龙相身边走了一步,黄妈显然是想再嘱咐少爷几句。然而少爷是个龙脑袋驴脾气的种,她还没开口,他先不耐烦了,“你走,不听你说话!” 黄妈听了这话,毫无意见,立刻乖乖撤退,临走前还把茶水点心都预备齐了。而露生拉过椅子摆好了,让龙相和丫丫围着方桌坐下。 独自守着一个桌角,露生站在二人面前,低头问道:“龙相,你都会写什么字?会的我就不教了。” 龙相单手托着下巴,歪着脑袋对他笑,“我只会写我的名字。”说着他伸出手指头在茶碗里蘸了水,开始在桌面上大开大合地写字:龙——相—— 没等他写完最后一笔,露生已经握住了他的手,“不用写了,我知道你会。丫丫呢?” 丫丫愣了一下,万万没想到自己也算是大哥哥的学生之一。受惊似的挺直了腰板,她一本正经地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。于是露生伸手一指她,摆出大学长的架子侃侃说道:“现在是文明的时代,和过去不一样了。女子也得受教育,受了教育还能去做事做官呢。”说到这里,他看了两个学生一眼。龙相正对着他眨巴眼睛,丫丫则是张着嘴。总而言之,二人都听呆了。 露生有点得意,继续说道:“丫丫连个学名都没有,难道将来长大了,也还是叫丫丫?我给你起个名字吧!”他手摸着下巴,做了个沉吟的姿态,同时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个字:“秀……” 下一秒,龙相忽然扯着大嗓门抢道:“鹅!小名叫鸭,大名叫鹅,正好!” 丫丫立刻红了脸,拨浪鼓似的拼命摇头,“我不叫鹅,鹅不好听。” 露生扯过一张白纸,又抄起毛笔,蘸着现成的浓墨写下了两个大字:秀娥。 平心而论,这两个字宛如大汉一般伸胳膊甩腿,越写越大,着实不算好字。然而放在龙相和丫丫眼里,就是了不得的成绩了。露生趁着龙相没有发表见解,先他一步做了决定,“叫秀娥吧。不是嘎嘎叫的鹅,是嫦娥的娥。” 丫丫睁着大眼睛想了想,随即点了头,“好!”紧接着她转向龙相,很谨慎地小声问:“好不好?” 龙相抬手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,“好个屁,你就是嘎嘎叫的鹅。” 露生当即呵斥了龙相一声,然后趁着龙相没闹脾气,他立刻摊开一张信纸,横平竖直地写起了大字。 露生发现龙相很聪明,甭管一个字的笔画有多么复杂,他看一眼就能照葫芦画瓢地写下来。写下来之后就不再看了,露生让他再写一遍,他嫌烦,也不肯写了。 露生去向黄妈要了点糨糊,想把今天教的几个大字誊到纸上贴到墙上。可就在他背对着二人粘贴字纸之时,身后的龙相又坐不住了。胳膊肘一杵丫丫的手臂,他转过脸,对着丫丫一挤眼睛。丫丫先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,随即出于直觉明白过来,立刻向他连连摆手。然而龙相毫不理会,蹑手蹑脚地站起身绕过方桌,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露生身后,忽然大喝一声,一跃而起,直通通地扑上了露生的后背。 露生被他吓得猛一哆嗦,当场撕破了手中的字纸。踉跄着站稳之后,他发现龙相手脚并用,已经猴子似的攀到了自己身上。哭笑不得地转了个圈,他大声说道:“下去!我还没下课哪!” 龙相勒住了露生的脖子,嘻嘻哈哈地笑道:“丫丫,拿笔过来,给他画个胡子!快点儿,他要把我甩下去啦!” 丫丫溜下了椅子,抱着脑袋往桌子底下钻,同时喃喃地说话:“我不画,我不会画。” 龙相这时哎哟一声,被露生强行从身上撕扯了下来。露生被他缠得气喘吁吁,脸都红了,“刚教了你十个字,你就坐不住了?” 龙相回身抄起了墨汁淋淋的毛笔,“你让我画个胡子!要不然我就不听了!” 露生气得一把抓向他的头,“我捏你的角!” 龙相得意扬扬地一伸舌头,“捏呗,反正也不疼!” 露生的手指肚在对方那个小疙瘩上直打滑,隔着一层头发加一层头皮,根本捏不住。无可奈何地松了手,他转而握住了龙相的肩膀,“行!可是话说在前头,我画,你也得画。” 龙相不言语,抿着嘴仰着头,很细致地在露生唇上画了两撇小胡子,然后顺从地把毛笔交给露生,由着露生在自己脸上左三笔右三笔,画了一副猫胡须。丫丫从桌子底下向外伸头一看,当场笑得坐在了地上。而露生蹲下来,不由分说地给她也点了个黑鼻头。 仿佛是从来没有人这样逗过龙相和丫丫,丫丫本是一直细声细气的,这时竟会伸了腿笑得叽叽嘎嘎;而龙相自己照了照镜子,然后就像要乐癫了似的,不但哈哈大笑,而且还甩着胳膊在地上乱蹦了一气,最后一把抱住了露生。他个子矮,脑袋只及露生的肩膀,将一张花脸子紧贴上了露生的胸膛,他疯了一样乱蹭一通,然后抬起头摇晃着对方说道:“露生,你不许走,永远都不许走。” 露生低头对着他一咧嘴,心中叫苦不迭。不为别的,就为他蹭了自己一胸膛的黑墨。龙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,当即转身重新抄起毛笔塞到露生手中,然后指着自己的脸说道:“画上,给我重新画上!” 露生到了这个时候,拿这位弟弟便是彻底无计可施了。很细致地重新给他描了一脸猫胡子,他最后又在龙相的额头上写了个“王”,“喏,这回你成老虎了。” 龙相对着他一龇牙,随即张大嘴巴,“啊呜”低嗥了一声。然后举手捧着露生的脑袋向下一扳,他踮起脚,一口亲在了露生的眼睛上。不等露生做出反应,他松开手,四脚着地地趴伏下去,爬到丫丫跟前,又抱着丫丫要亲。丫丫不让他亲,活鱼似的在他怀里挣扎。不让不行,他抓住了丫丫的小抓髻,也不管丫丫疼不疼,对着她的圆脸蛋就亲了下去。 露生见他又要揉搓丫丫,连忙高声喊道:“不许闹了,下课!” 喊完这一嗓子,他俯身握住龙相的胳膊,试探着把人往上拽,既要让他放开丫丫,又不至于惹得他发脾气。龙相刚一起身,丫丫立刻从他身下爬了出去,不动声色地横挪了几步,挪到了露生身边。可是挨着露生站了没有一分钟,她见龙相要转过身面对自己了,出于直觉,她悄悄地又挪开了几步。 她怕龙相,从懂事起就开始怕。怕得太久了,成了习惯,成了理所当然。作为一个小小的生灵,总有趋利避害的天性。在这点天性的驱动下,她身不由己地要往露生跟前凑;也同样是在这点天性的驱动下,她不敢公然亲近露生。 龙相没看到丫丫往露生近前凑,也没察觉到露生对丫丫的回护,心里清清静静的,只有兴奋与喜悦。扬着他那张小花脸,他觉得露生这个新伙伴真好,比谁都好,把丫丫都盖过去了。 而露生望着他和丫丫,心中却是百味陈杂。 他一看见这对弟弟妹妹,就忍不住要想起秀龄。 秀龄没了,他们取代了秀龄。 第三章:勿分离 天气渐渐有了暖意,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,时常会让人昏昏欲睡。露生坐在龙相的大床上,百无聊赖,睡不着。龙相躺在床里,倒是睡得很沉——说老实话,露生其实也有一点怕他。虽然对他是打也打得过、骂也骂得过,可毕竟不是天生的好战分子,他那个狗脾气,说翻脸就翻脸,也经常闹得露生心力交瘁。有时候他猛地吼一嗓子,丫丫会立刻打个大哆嗦,露生起初认为是丫丫胆子小,不禁吓,后来跟龙相相处久了,他现在也有了要哆嗦的趋势——龙相发怒时常不需要理由,令他防不胜防。 所以,在他眼中,睡着的龙相更可爱,没有威胁性,是个名副其实的小睡美人。趁着小睡美人还能睡上一个多钟头,露生蹑手蹑脚地溜下床,想要出去溜达溜达。 然而,在院子里,他迎面先看到了丫丫。 丫丫穿着一身半旧的花布裤褂,编了两条垂肩的小麻花辫,站在院子里往东厢房看。东厢房的房门大开着,一个大丫头在黄妈的指挥下,将个大包袱捧了出来,包袱上面还搭着一条缎子面的小棉被。露生认出那是丫丫的被子,便好奇地走过去问道:“丫丫,你们干什么呢?” 丫丫扭过脸看他,同时下意识地抬手要把手指头往嘴里伸。可是忽然想起大哥哥是不许她吮手指头的,她立刻让手半路拐弯,捻住了自己的辫子梢,“我要搬到那边儿去住了。” 露生很疑惑地盯着丫丫,不知道她口中的“那边儿”到底是哪边儿,“为什么?你不在这院子里住了?” 丫丫小声答道:“婶婶要给我裹脚,怕我哭,让我裹好了再搬回来。” 露生一愣,“裹脚?”他伸手一指房里走动着的黄妈,“是要把脚裹成那样吗?” 丫丫一点头,“是,我八岁了,再不裹脚,脚就大了。” 露生没言语,只是紧盯着黄妈的裤脚看。黄妈穿着古色古香的阔腿大裤子,裤脚下面偶尔有尖尖的小脚一闪。论尺寸,是真正的三寸金莲,被青缎子小鞋紧绷绷地箍了个端正严密。看够了黄妈,他回过头,正好又和陈妈打了照面。自作主张地走过去一掀陈妈的裤脚,他第一次留意到陈妈也是一对小脚。 陈妈吃了一惊,又羞又气又笑,弯腰去打露生的手。而未等她呵斥出声,露生已经推着她进了西厢房。 关了房门站住了,露生急急地说道:“黄妈要给丫丫裹脚了。” 陈妈惊讶地笑了,“裹她的脚,你个大小子怕什么?” 露生心里乱纷纷的,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,竟是对着陈妈沉默了片刻。陈妈手里还有活计,推了门想往外走,而在她要走未走之际,露生冲上去又把她拦了回来,“陈妈,那脚……是怎么裹的啊?” 陈妈皱着眉毛对着他笑,以为他是长到了岁数,开始留意女子了。三言两语的将缠足的过程讲述了一遍,陈妈最后告诫他道:“少爷家家的,别总研究姑娘的脚丫子,不怕旁人听了笑话。” 露生听得龇牙咧嘴,声音很低地问陈妈:“这不疼吗?” 陈妈嗔道:“不让问还问——好好的骨头把它撅折了,你说疼不疼?” 露生果然不问了,抢在陈妈头里出门跑向正房,他一口气冲回了龙相的卧室。 没轻没重地将龙相揉搡了一顿,露生硬把对方的眼皮扒了开,“醒醒,还睡!黄妈要把丫丫带出去裹脚了,你还不去管管?” 龙相迷迷糊糊地把眼珠转向了露生,因为太过于莫名其妙,所以一时间忘了发起床气,只从鼻子里软绵绵地哼出了一声,“脚?” 露生握着他的肩膀,硬把他扶着坐了起来,“裹脚!你不知道什么叫作裹脚吗?现在都不兴这个了,西洋人都不裹,我二娘、我妹妹也都没裹——你快给我清醒过来,再不醒,黄妈就要把丫丫的脚缠成猪蹄子了!” 龙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,向前一扑,靠到了露生怀里,“女人就是要裹脚的嘛……” 露生看他心不在焉的、只知道睡,急得推开他站起来,弯腰便抓起了他的一只脚。用自己的大巴掌包住了龙相的小脚丫,他不言语,直接将对方的脚趾头往脚心里一窝,窝得关节发出喀嚓一声响。 龙相当场大叫一声,而未等他回击,露生把他的脚往床上狠狠一掼,压低声音怒问:“疼不疼?疼不疼?碰你一下子你就疼成这样,黄妈可是要把丫丫的骨头撅折了呢!这是你家,不是我家,我管不了。这要是我家,我早把丫丫保护起来了!” 龙相收回脚,一边揉着脚趾头,一边愣头愣脑地看露生。如此看了能有半分多钟,他像是猛地明白了过来,跳下大床便冲了出去。露生跟着他跑了一步,随即发现他没穿鞋。低头从床底下拎出一双布鞋,他急急忙忙地跑进院子里时,发现龙相已经停在了丫丫身边。 丫丫呆呆地望着黄妈收拾零碎什物,看傻眼了似的,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。而龙相也不理她,直接俯身揪住了她的裤管,不由分说地向上一提。丫丫猝不及防地向后一仰,当场在青石板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。后脑勺磕上冷硬的地面,疼得她呜咽了一声。而龙相扒了她的鞋袜一看,见十个脚趾头全在,这才转向东厢房,对着黄妈吼道:“不许给丫丫裹脚!” 黄妈惊愕地走了出来,“哟,不裹哪行?谁家姑娘是大脚丫子?” 丫丫疼得抱着脑袋爬不起来,龙相不管她,单是对着黄妈做狮子吼,“谁爱裹谁裹,丫丫不许裹!” 他急,黄妈不急,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和他有问有答,“大脚丫头,长大了可没人要呀。” 龙相气急败坏地一挥手,“我要!” 此言一出,院子里旁观的丫头、老妈子都笑了。有的是好笑,有的不是好笑——都知道黄妈那点小心思,黄妈伺候眼珠子一样伺候了少爷十年整,下半辈子都要靠在少爷身上了,但是单凭她那几口奶,似乎还不够保险,所以得再加个丫丫——当然不敢奢望着让丫丫一步登天成为龙少奶奶,她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,当个姨娘就算造化了。 众人一味地只是笑,唯有露生走上前去,把丫丫拉扯了起来。丫丫从来都不哭的,可是此刻眼里也含了泪。露生摸着她的后脑勺,摸到个滚热的大青包。黄妈还在和龙相磨嘴皮子,逗着龙相许大愿娶丫丫,龙相是个不识逗的,被黄妈激得脸红脖子粗。而露生把丫丫领到西厢房坐下之后,就见龙相在院子里歇斯底里地直跺脚,扯着嗓子对黄妈吼“大脚丫子也好看”,“不要小脚,就要大脚”。 露生看不下去了,认为这些大人们是在拿龙相当猴子耍。沉着脸走回院子里,他一言不发地强行拽走了龙相。 三个孩子聚在了西厢房里,露生坐在椅子上,两条腿夹着站在身前的龙相。龙相的情绪素来如同失了笼头的野马,说失控就失控。此刻他瞪着眼睛,呼呼地喘,嘴唇通红,雪白的额头上浮出几道若隐若现的纤细青筋。 露生搂着他的腰,不许他再冲出去和黄妈辩论;丫丫止了眼泪,也静静地站到了他身旁。 露生不说话,静等着龙相恢复平静。如此又过了半个小时,龙相坐上了他的大腿,丫丫也靠上了他的肩膀。院子里渐渐没了人声,果然是天下又太平了。 丫丫的头很疼,但是除非她方才是被当场摔死了,否则就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。她没敢对龙相诉苦,怕龙相不分青红皂白地给自己揉脑袋,于是就可怜巴巴地跟住了露生。露生每隔一会儿就轻轻摸摸她的后脑勺,手掌柔得像一片羽毛,绝不让她疼或者怕。 露生一边安慰着丫丫,一边平心静气地对着龙相说话,“你啊,就知道睡,要不是我叫醒你,现在丫丫都不知道是什么样了。” 龙相叉开双腿坐在他的大腿上,只给了他一个后背。听了他的话,他仰着脑袋向后一靠,又把两条腿来回荡了荡。 露生又道:“等我将来回家了,你是哥哥,你不能不管丫丫。” 此言一出,龙相和丫丫一起扭过了脸。 “回家?”龙相紧张地看他,“你不是没家了吗?” 露生把手拍到他的头顶,摸了摸他那藏在头发里的龙角,“我不能在你家待一辈子,迟早都要回北京吧?” 龙相和丫丫对视了一眼,随即眼一瞪牙一咬,对着露生劈头盖脸地打了一巴掌,“不行!” 露生和龙相相处越久,越像丫丫一样怕了他。此刻挨了他的一巴掌,露生因为嫌打架太麻烦,所以决定不和他一般计较,“真的,现在北京有人要杀我。等到风头过了,我就回去——我一定得回去,我要给我爸爸和妹妹报仇。”他伸手往里间屋子里一指,一张脸本是和颜悦色的,这时忽然挂上了寒霜,“我爸爸给我留下了他的手枪。等我长大了,我就用那把枪毙了满树才——不,我一个都不留,毙了他全家!” 龙相听到这里,忽然从露生的腿上跳下来,大踏步地跑进了里屋。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拎着露生的皮箱冲出来,大声说道:“不给你枪,看你怎么走!” 然后他把皮箱咣地往地上一摔,皮箱自己带了个小弹簧锁,无需钥匙,一摁就开。露生刚要上前阻拦,龙相已经无师自通地打开了皮箱。皮箱里面只有一把枪和一卷子银元。龙相拎起手枪就要往玻璃窗户上砸,可露生眼疾手快,一把将手枪夺了回来。 “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!”他大声告诉龙相,“你再乱动它,别怪我揍你!” 三下五除二地放回手枪,合拢箱盖,他拎着箱子往里屋走。后背狠狠地疼了一下,是龙相扑上来打了他一拳。他不理会,自顾自地进屋把皮箱放进了柜子里。 既然龙相不许他走,露生也就不再提“走”这个字。嘴上不提,心里却是总惦记着。有心给干爹写封信问问北京情形,又怕自己这边露了行踪,会给干爹招惹麻烦。 于是,他便静下心来慢慢地等,等着温如玉来接自己回家。 他没想到自己一等就是五年,第六年都快来了,干爹还是没露面。 他来时是个清秀单薄的小男孩,五年里突飞猛进地成长,竟长成了个宽肩长腿的高个子少年。他变了,十三岁的丫丫也变了——双抓髻改成了大辫子,花布褂子穿在身上,也显出了细细的腰身。 还有龙相——和幼时相比,十六岁的龙相更漂亮了。 他的脸蛋依然是牛奶白,嘴唇依然是樱桃红,漆黑的长眉斜飞入鬓,乌溜溜的大眼珠子里总浮动着一点星光。他身体很好,精力不可思议地旺盛。龙镇守使大概是认为这样的儿子足够结实了,不至于被天上的神仙轻易收回去了,便开始允许他在卫士的保护下偶尔出门逛逛——偶尔而已,并不经常。 然而龙相并不喜欢逛街看戏,他更喜欢排兵布阵、遛马玩枪。他告诉露生:“你不要走,我以后是要打天下做皇帝的,等我当了皇帝,我把姓满的满门抄斩,给你报仇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一声没吭。龙相幼稚,他可不幼稚。没听说脑袋上长了角的就一定能当皇帝,况且龙相那两只角虽然也随着脑袋长大了些许,可无非是从小花生米变成了大花生米,并没有像他们先前所担忧的那样,梅花鹿似的戴不成帽子。而刨去这两只角不提,就看龙相本人,显然也没什么帝王之相——没有帝王之相,也没有轻薄张狂的纨绔之相,他就只是美,美得出奇。除了美,再没别的了。 露生对这位美人的要求一直很低,只要他别无缘无故地耍脾气,别一耍脾气就追着自己和丫丫练拳脚,就谢天谢地了。至于他身上其它那些不可理喻的毛病,露生都能逼着自己去包容。实在包容不下的时候,露生便设法去瞧龙镇守使几眼。人之高低好坏,往往是需要对比才能得出结论的。瞻仰过镇守使那与众不同的风采之后,露生能连着好几天都感觉龙相像天使。 这一日下午,微微阴天,但没有雨意,是个令人惬意的小阴天。露生独自站在西厢房窗下的书桌前,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本杂志。随着三个孩子的成长,院内的人员布局发生了些许变化。首先是露生越长越大,率先成了个小伙子模样,所以陈妈搬去了前头不远处的一座小跨院里,把这一间厢房留给了露生独住;其次是黄妈把丫丫也打发到了陈妈那个院子里去,不为别的,为了防少爷。龙相自从过了十三岁,就开始对丫丫产生了新的兴趣,不但总捧着丫丫的脸要亲嘴,夜里还摸进西厢房,往丫丫的被窝里钻了好几次。丫丫本就是黄妈养给少爷的,可黄妈有自己的算盘,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丫丫成了龙相的人。娶妾也有娶妾的礼节仪式,况且丫丫现在也实在是太小了,就算真要把她给了龙相,也得再过个两三年才对劲。 为着这些考虑,黄妈让丫丫夜里去跨院里睡,白天才能回到这西厢房里,该吃该玩还由着她。此刻龙相不知跑到了哪里去,黄妈也正躺在里间床上睡午觉,丫丫便很自在地溜出门去,轻轻巧巧地跑到了西厢房窗前。抬手轻轻一敲窗玻璃,她随即从衣兜里抽出一条手帕,展开了对着露生一抖。 露生闻声抬头,看清了丫丫,也看清了手帕。丫丫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,但是安安稳稳的,很能下笨功夫。她从露生那里学会了好多字,天天写,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、有模有样。长大一点之后,她如同平常的小姑娘一般,又认认真真地学起了缝纫。龙家有专门做活的针线姨娘,所以丫丫十分有闲,天天捧着个绣花绷子,从早到晚地绣。这一年她自认为手艺有了长进,所以向露生许了愿,要绣一条好手帕给他。然而她想得美妙,现实却是残酷的——她绣好一条,被龙相拿去一条。她不敢不给,而龙相拿她描龙绣凤的绸缎帕子当抹布用,一点也不珍惜,说擦汗就擦汗,说擤鼻涕就擤鼻涕。今天崭新的给他了,明天兴许就没了影子。 对于龙相,丫丫早已不知“意见”为何物,他要,她就得乖乖地给,同时暗地里下苦工,偷着绣了个“最好的”。此刻趁着院子里没人,她隔着窗子献宝,同时心里亮堂堂的,也没有怕,也没有慌,就单是喜悦和得意。而露生见了帕子上活灵活现的鲤鱼戏莲,不由得双眼一亮,脸上也露出了笑模样。抬手一推窗扇,他对着丫丫一竖大拇指,“漂亮!” 丫丫也笑了。年纪长了,模样却没大变化,依然是绯红的苹果脸,黑亮亮的一双眼,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,不是笑不露齿的淑女做派。把手帕向前一递,她正要说话,哪知未等她发出声音,院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人,正是龙相。 十六岁的龙相穿着马裤衬衫,头发剃得短短的,脸蛋是白里透红的荷花瓣。几大步跑到丫丫身后,他一胳膊勒住了丫丫的脖子,随即高声大气地嚷道:“让你跟我出去逛,你说你睡觉!我走了,你又不睡了!” 他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扑在丫丫的面颊上,丫丫瑟缩着一歪脖子,不知为何,总怀疑龙相下一口就会狠咬自己。露生站在房内看得清楚,连忙转身出门,走到了龙相身后,抬手一抓他的腋下,“丫丫又不是营里的小兵,你还规定人家几点睡几点起?我问你,你跑哪儿去了?上街去了,还是到营里去了?” 龙相怕痒,甫一受袭,立刻扯着大嗓门笑了个惊天动地。两条手臂松开来,他顾不得揉搓丫丫了,一味地只是在露生怀里挣扎。丫丫这些年也不知道被露生救了多少次,此时她不消露生吩咐,直接迈步往东厢房里一钻。而露生依然搂着龙相不肯放,闹着玩似的逼问他“到底去哪儿了”。如他所料,龙相又是笑又是喘又是说,果然就把丫丫放过去了。 在得知龙相是回来带他和丫丫出去骑马之后,露生拉住了龙相的手,不由分说地便把人往院外领,“走,早知道今天有马骑,我刚才就跟你一起出去了。咱们两个去,别带丫丫。丫丫一上马就害怕,咱们带着她跑不痛快。” 龙相跟着露生走出了几步,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。对着露生一晃手中的手帕包,他转身要往回走,“豌豆黄,给丫丫带的。” 露生一把拽住他,“出都出来了,干吗还回去?丫丫又不缺这一口吃的,你留着给我吧。” 龙相听了这话,深以为然——露生能把好些话都说得让他深以为然。本来想好了是要把手帕里这几块豌豆黄留给丫丫吃的,但是他转念一想,又觉得给露生吃也不错。 亲亲热热地跟着露生向前走出了老远,他本来打算一鼓作气走到宅门外的,然而在经过他父亲的院落时,他忽见正房厅堂内活动着好几个人影,看服色都是军官,便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,很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向内张望。房屋的门窗都没关,屋内的言谈声音传出来,可以听得清清楚楚。龙相倾听片刻之后,不走了,拉着露生在院内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。 露生没有催促他,因为知道他的癖好。龙相平时仿佛是文武都不爱,可就喜欢听人谈论军务:谁和谁打仗了,谁和谁联合了,从哪个出海口能运进来军火,从哪条道路能走私鸦片换军饷,某某将军和东洋人的关系如何,某某大帅和西洋人的关系又如何……像听评书似的,他能百听不厌。一边听一边打开手里的手帕包,他捏出一块豌豆黄,魂不守舍地送进了嘴里。 接连吃了几块之后,他忽然意识到了露生的存在,于是一大半都已经进了嘴的豌豆黄,又被他抠出来塞进了露生口中。 对于他这种表示亲昵的喂食习惯,露生在五六年间已经批评了他无数次,然而效果等于零。从这一点上看,龙相的确具有凡人所不能及的奇异之处——露生对他所进行的一切教导,几乎都是无效;龙镇守使一见儿子就怯生生的,仿佛腿肚子转筋,当然也做不成儿子的表率;黄妈倒是从早唠叨到晚,十分爱龙相,可龙相并没被她唠叨成个丫头性子。总而言之,龙相的思想与性格全像是天授的,甭管旁人是如何想要雕琢他,他全不理会,只是自顾自地定型。 他嗜好甜食,每天要吃大量的甜点心,说不准什么时候吃出好滋味了,就要从嘴里弄出点什么给露生和丫丫吃。露生算是服了他也怕了他,一声不吭地咀嚼着嘴里那块豌豆黄。他先是很有耐心地陪着龙相倾听,听着听着他心里一动,忽然很想找机会和龙镇守使说几句话。 不说别的,他就想问问干爹那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况。温如玉很稳定地一年寄来一封信,信上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,全是闲话,而且始终没有接露生回京的意思。露生前几年年纪小,还不多想;如今成了个大小伙子,思想丰富了许多,便不由得生出了种种揣测。再说他和龙家非亲非故的,总留在龙家算是怎么回事呢? 屋内的谈话进行到了尾声,开始有人络绎向外走。露生和龙相抬了头看,见那些人果然都是军官模样,并且还都是高级的军官。军官们对露生视而不见,但是纷纷向龙相点头致意。其中一人肚皮与气派都超出同僚,这时就停在龙相面前,很和气地笑问:“我的少爷,这两天怎么不去营里玩了?我给你留着一把好手枪呢。” 龙相仰起脸,直接问道:“徐叔叔,你现在去哪儿?” 徐叔叔——论官职是参谋长——腆着大肚皮笑道:“今天孝帅也要去营里,我先走一步,给他打前锋。” 龙相点了点头,而露生眼看着徐参谋长继续随着众人走出去了,便一拉龙相的手,急急地低声说道:“哎,我想向龙叔叔问几句话。” 龙相扭过脸,理直气壮地答道:“问呗!” 然后不等露生再开口,他忽然明白过来,一挺身起了立,“走,我陪你进去。” 龙镇守使六年如一日,依然住在那间空空阔阔、不见天日的大屋子里。这间屋子要让露生自己进,露生真会胆怯。倒不是镇守使会吃人——镇守使发扬了他那醉生梦死的名士风,这两年连扎吗啡带抽白面,整个人快要虚弱成一截子朽木,连牙都掉了好几颗。凭他现在的牙口,莫说吃人,吃豆腐都很勉强。露生胆怯,是因为镇守使的屋子太像一座妖精洞;又因为镇守使是龙相的亲爹,所以他一看见这位亲爹,心里就隐隐地恐慌,怕自己身边的龙相长大了,又会是一个镇守使。 龙相和自己这位亲爹显然是毫无感情,又因为他现在人大心大,眼界也宽广了些许,越发感觉自己这位父亲有点丢人现眼。拉着露生迈步进了房门,他进门之后抽了抽鼻子,没说话。露生也悄悄地吸了一口气,发现这屋子里空气复杂,是浓烈的烟味、酒味、脂粉味混合了,其中还夹杂着似有似无的一点尿骚。而龙镇守使——字孝臣,人称孝帅的——半躺半坐地歪在正中央的大罗汉床上,两个胖壮的老妈子正在撕撕扯扯地给他穿军装;一位浓妆艳抹看不出岁数的女子站在床后,用一把小梳子给他梳头发;还有一个细长条子的仆役,单腿跪在床边,弯着腰眯着眼睛在给他打针。露生知道那针里不是好东西,忍不住警示一般地扭头看了龙相一眼。龙相转过脸和他对视,却是满不在乎地向他咧嘴做了个鬼脸。 龙镇守使半睁着眼睛,见儿子领着露生进来了,为表示客气,特地提起精神呻吟了一声,算是打招呼。儿子没理他,唯有露生向他一鞠躬,一如先前所有会面时一样,恭恭敬敬地问候了一声,“龙叔叔近来还好?” 镇守使又呻吟了一声,意思是说自己挺好。 露生很不自在地直起腰。外面天气那样好,这屋子里却是森森地阴冷,仿佛镇守使身怀神力,能够自己制造出一屋子凄风苦雨来。 “龙叔叔,您知道我干爹在北京的情形吗?”他不愿意正视镇守使那张烟灰色的瘦脸,声音不高不低地垂头发问,“他总不来信,我心里有点儿惦记。” 镇守使闭上了眼睛,半晌不言语,呼呼地只是喘。给他打针的细长条子已经端着针具退下去了,老妈子也齐心协力地将一身军装套到了他身上,床后的女人无声走开,他那一脑袋乱发也有了条理,并且因为许久没洗,自带油脂,还省了涂抹发油这一道工序。 一边喘,镇守使一边从满床的被褥中摸出一小瓶酒,拧开了盖子一口一口地灌。如此直过了二十来分钟,露生等得都要莫名其妙了,他才睁开眼睛,自己向前挪着下了床。 镇守使如今骨瘦如柴,双手掐腰叉开腿,他慢悠悠地扭了一圈脖子,然后迈步走向露生,一边走一边答道:“小温,谁知道他现在是在搞什么鬼!我告诉他,说你要是没有道路可走了,就到我这里来,我这里也不算是穷乡僻壤嘛,是不是?可他不来,他还看不上我这里!露生,我告诉你,一朝天子一朝臣,他那朝的天子就是你爹。你爹蹬腿上西天了,他就不好办了,他没地方再去当臣了。他还不听我的话,妈的,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,我管他是死是活!至于你,露生,你就老老实实地留下来,你们小哥俩不是处得挺好?挺好就好,将来等你再大一大,我会负责你的前途,好吧?” 镇守使平时似乎连喘气的力量都缺乏,如今却像鬼神附体了一般,忽然有了长篇大论的精神。他语速还十分快,人没走到露生面前,话已经先说完了。说完之后按照惯例,他一点头,自己附和自己,“好的,很好。” 对于镇守使身上这种奇异的变化,露生毫不惊讶。在有大事必须要办的时候,镇守使会用酒精和毒品对自己进行强烈的刺激。这种刺激能让他活蹦乱跳地英武好几个小时,而在这几个小时里,他像变了个人似的,不但能够清晰地侃侃而谈,而且还会污言秽语地骂街,甚至可以拎着枪跑战场。若是没有这点本事,他也霸占不住这一片土地,也无法长长久久地当他的土皇帝镇守使。 镇守使发表了一篇宏论之后,又很有礼貌地对着儿子笑了一下,然后脚步不停地出了房间,头也不回地走了个无影无踪。 而露生跟着龙相出门回了院子,则是感觉十分失望。 “我干爹大概是在北京过得不如意。”他低声对龙相说,“你看没看那些华北来的报纸?上面全是满树才。” 龙相对着他眨巴眼睛,将黑睫毛眨巴得上下翻飞,“我哪有时间看报纸?” 露生叹了一口气,扭头去看远方的天空,“真想回去瞧瞧他,他一直对我不赖。” 龙相听到这里,不眨眼睛了,“你要去北京?那可不好办,我不想往远了跑,等将来我到北京当大总统的时候,你再回去吧。” 露生登时啼笑皆非了,“有你什么事!我是想自己回去!” 龙相立刻变了脸,“自己回去?不管我和丫丫了?”然后他把黑眼睛一瞪、红嘴唇一抿,显出了凶形恶相,“打折你的腿!” 露生不想和他一般见识,可是听了这话,心里还是不由得生出一阵烦躁。抬腿一拍大腿,他针锋相对地回瞪了过去,“你打!你打!” 然后恢复了脚踏实地的姿态,他将两只手插进裤兜里,仰头望天,又叹了一口气。 他想回北京,不是因为想家。家里没亲人,也就等于是没有了家。他只是渐渐地有些稳不住神。因为年纪大了,个子高了,再继续无所事事地游荡在龙家白吃白喝,龙家的人不计较,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了。 他心中藏着一幅理想的生活画,画里的他已经报仇雪恨灭了满树才满门,心里清清静静的,再无苦痛与愤怒;他有一座大房子——或者不必大,干干净净的,够住即可,里面住着龙相和丫丫。 他是不舍得抛弃龙相不管的,不怕别的,怕他自甘堕落,最后活成龙镇守使。龙相不能扔,丫丫更不能扔。丫丫还没到成人的年纪,可露生总怀疑她要被龙相吓出心病了。 露生望着天空思索了半天,最后把自己想了个左右为难。骑马的兴致是一点也没有了,他决定还是回自己的西厢房里,翻翻书报打发时光,顺便也能静静地想想心事。 他不骑了,龙相也不骑了。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,走到半路,龙相忽然大喝一声,一跃而起扑向了露生的后脊梁。这是他的老把戏了,露生一点也不惊诧,很自然地伸手下去托住了龙相的两条大腿。龙相哈哈大笑,搂着他的脖子喊“驾”,他不理睬,默然无语地把龙相背回了他们所住的院子。 第四章:醋意 露生背着龙相进了西厢房,并没有看到丫丫,但是里外两间屋子都有了变化。外间桌子上的茶壶茶碗全都规规矩矩地站了队,里间桌子上的杂志、书本也都整整齐齐地叠放成了一摞。 龙相并不急着下地,而是先伸着脑袋扫视了桌上小说的封面,道:“这是什么新书?晚上你给我念念。” 露生松手放下龙相,然后转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。床也变得更利索了,一床薄毯子被人叠得方方正正,毯子上端端地放着枕头,枕头底下露出一角很厚实的白绸子。露生口中不言,心里清楚,这是丫丫方才给自己收拾了房间,新手帕不知道放哪里才好,所以干脆给他塞到了枕头底下。 龙相这时脱鞋爬上了床,四仰八叉地躺到了露生身后。露生倒是不介意他在自己床上乱滚,可是不希望他发现丫丫给自己的新手帕。于是转身面对了他,露生不给他乱掏乱摸的机会,直接就问:“给你读几个新笑话吧,愿不愿意听?” 龙相立刻点了头,又扯着大嗓门喊:“丫丫,来啊!露生要给咱们讲故事了!” 对面东厢房果然开了门,丫丫小跑着穿过院子,一转眼便进了这边的屋子,“你们又不去骑马了?” 露生怕龙相又对着丫丫动手动脚,故意从桌前拉出一把椅子让她坐,然后自己翻出一本杂志打开来,开始一板一眼地读笑话。刚读完一篇,丫丫和龙相就都笑了。 露生看自己把这两个人都逗笑了,心中有些自得,趁热打铁地又读了个更有趣的。结果这一次成绩显著,丫丫侧身靠在椅背上,笑得露出了一口小白牙;龙相则是瘫在床上,打雷一般地哈哈起来了。露生微笑着扭头去看丫丫,丫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,立刻有点不好意思,抿嘴憋住了笑声。而露生审视着丫丫的这种表现,心中忽然一动,随即快步走到床边,弯腰扶起龙相,说道:“别笑了,憋回去。” 龙相没骨头似的坐了起来,坐不住,靠在露生的臂弯中依旧是狂笑。于是露生一抬他的下巴,正色直视他的眼睛,“你控制一下自己,不要笑了。你试试看,看你能不能忍住不笑。” 龙相东倒西歪地摇了摇头,依旧是笑。不但笑,还将两条腿在床上乱蹬,仿佛不蹬就不能过瘾。露生一转身坐在床边,把一侧肩膀给他靠,同时发现龙相的确是和一般人不一样。 笑这个东西,的确是不能在瞬间从有到无的,但是多多少少总能控制。好比丫丫,一旦羞涩了,就能从开口大笑转成抿嘴小笑,但龙相的情绪似乎全部都是失控的。露生不知道他是天生的有问题,还是被龙家人宠过了头。总而言之,与众不同。 露生有点忧虑,可龙相在他身后一味地只是“哈哈哈”,他受了感染,忍不住也笑了一下。而龙相在由着性子笑了个痛快之后,忽然抬手一拍露生的肩膀,“你们等着,我去拿一样好东西过来。” 露生没拦着他,等他趿拉着拖鞋跑出去了,露生把枕头下面的手帕抽出来,飞快地往裤兜里一揣。而丫丫发现书桌上染了一块墨迹,便用一张草纸蘸了水,专心致志地去蹭。 不出片刻的工夫,龙相跑回来了,手里攥着他的“好东西”。露生一看到那“好东西”的真相,立刻变了脸色,“谁给你的?” 所谓“好东西”者,乃是一瓶贴着花标签的洋酒。标签上的字样有些模糊了,露生也辨不出它是白兰地还是威士忌。龙相大喇喇地拧开了瓶盖,仰头先对着瓶嘴灌了一口,随即才笑嘻嘻地答道:“那天我在营里玩,徐叔叔他们开午餐会,桌上全是这种酒。我喝了一杯,还想要,可是他们不给我了。不给就不给,我自己也弄得到。”说着他把酒瓶递向了露生,“来一口,很好喝的。” 露生抿了小小的一口,神情痛苦,并没咂摸出丝毫的好滋味。这酒或许真是好酒,但龙相还是个半大孩子,先前也并没有人给过他酒喝,露生看他像喝橘子水一样喝酒,心中便又有些惶恐。 “别给丫丫喝。”他起身挡在了龙相与丫丫之间,“你也不许喝。” 龙相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,然后莫名其妙地看向露生,“为什么?” 露生在回答之前,犹豫了一下,“你看……龙叔叔就喝酒喝得凶,我不想让你变得和他一样。” 龙相想起自家父亲的尊容,不由得也一皱眉头。可烈酒的余味弥漫在他的口中,他又舍不得真把酒瓶子放下来,“我哪能变成他那个样子?”他不以为然地在屋子里来回走,“他是……他是……” 他想他父亲肯定不会是生下来就披头散发、一口黑牙,有人说他长得像父亲,他非常不愿意承认,但也不能否认他父亲年轻时应该也能算是个美男子。他也不明白为何父亲会活成今天这副脏兮兮的疯癫模样,所以嘴里打了结巴,“他是”了半天,也没讲出下文来。 于是恼羞成怒似的,他忽然沉了脸,把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顿,“白露生!我吃点心,你说我;我跟丫丫闹着玩儿,你也说我;我喝口酒,你还说我!你总说我,我在你眼里就一点儿好地方都没有!” 露生一看他这个架势,直接按照惯例,对着丫丫微微地一挥手。而丫丫宛如他伶俐的盟军,见了他的手势,立刻轻轻起身,蹑手蹑脚地溜出去避风头了。她知道单打独斗,大哥哥一次能揍两个少爷;但是如果自己在场,大哥哥因为得护着自己,所以战斗力有所下降,就很可能被少爷咬个满脸花。 丫丫一走,露生立刻放了心。昂首挺胸地对着龙相,他开始尽情地痛心疾首,“你嫌我说你?不知好歹的,我说你是为了谁好?是为了你,还是为了我自己?你再睁开眼睛看看,除了我之外,还有谁管你?” 龙相用力一甩手,恶狠狠地吼道:“用不着!” 露生被他折磨了五六年,对于他,已经是修炼得虚怀若谷。急归急,可等闲不会真动脾气。 “等我走了,我就不管你了。”他告诉龙相,“那时候你爱怎么疯就怎么疯。别说喝酒,你吸鸦片、扎吗啡我都不管。”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,几乎有点咬牙切齿,“到时候你就和你爹一样,当你的镇守使二世吧!我只拜托你一件事,就是看在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,赶紧放了丫丫出去。你这样的还要娶丫丫?你肯娶我还不肯让丫丫嫁,谁知道你学你爹会不会学得太彻底,将来也一枪毙了丫丫?” 一边说,露生一边感觉有点不大对劲。自己明明是没有生气的,可竟会越说越恶毒。及至话音落下,他望着龙相,忽然有些后悔了——语言上的攻击也是攻击,龙相今天并没有怎样淘气,自己何至于要如此严厉地批评他? 这回八成得咬下我一块肉来,他望着龙相想,并且暗暗地做好了挨咬的准备。 然而龙相直勾勾地瞪着他,一边瞪,一边连着灌了几大口酒。他越是不动手,露生越感觉恐慌——他平时好端端的,发起疯来都是无人可挡;如今喝了酒,再换一款新式的酒疯来发,想必更会让人招架不住。这家伙唇红齿白一口好牙,打不过自己了就上牙咬,还专往脸上咬,一咬一个紫红圆圈,勋章似的,能连挂好些天。而自己可以打他一拳,也可以踢他一脚,但总不能以牙还牙,也捧着他的脑袋啃一口。 临刑似的,露生等了又等,然而龙相一口气喝了半瓶酒,却异乎寻常地没有大怒。 没有大怒,也有小怒,起码两道眉毛是竖起来了,柔软的嘴角也撇下去了,牙齿紧咬,咬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。忽然抡起胳膊把桌子上的书籍一扫,只听哗啦啦一声大响,先前被丫丫整理好的一摞书本被他扫成了个天女散花。然后上前一步一侧身,他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。 他比露生矮了半头,桌子腿给他弥补了这半头的高度。这回两个人距离近了,能够把热气一直呼到对方脸上去。露生没有和他对着喘的兴趣,所以微微垂下头,决定道歉,“龙——” “相”字没能出口,因为他紧接着就挨了龙相一个嘴巴。 龙相抽完这一巴掌,举起酒瓶喝了一口酒,然后转向露生,甩手又是一个嘴巴。 他手上没长牙,所以仅从疼痛的程度上来讲,这两个嘴巴还是能够令人忍受的。露生决定由着他打,否则一旦还手,又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。 龙相不说话,单是一下接一下打他的脸。露生是小白脸,虽然没有龙相白,但也是一张少爷公子的面孔。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便被龙相打成了半脸红半脸白。而龙相停了手,歪着脑袋对他端详了片刻,末了却是冷笑一声,指着他的鼻尖说道:“你少对我充大哥,我用不着你管,丫丫也用不着你管。再敢对我放肆,我宰了你!” 说完这话,龙相跳下桌子,酒瓶也不要了,空着两只手扬长而去。露生抬手捂着火热的半边脸,长长地叹出一口气。 今天算他出奇地幸运,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平息了一场战争。在龙家住了五六年,龙相至少叫嚣了几百次要“宰了你”。比“宰了你”更凶恶、更血淋淋的话,龙相也说过不少。他起初听了,气得要走要死,要和龙相同归于尽,后来发现龙相只是说说而已,而且说完就忘,他无可奈何,只好左耳进右耳出,权当听不见。 龙相一出院子,丫丫立刻就跑了回来。见露生全须全尾的,只是红了脸,她也松了一口气。又因为此刻黄妈睡得天昏地暗,龙相又不知所踪,所以她在露生的屋子里坐稳当了,很轻松地又伸懒腰又伸腿。露生不和她说话,她静静地一个人坐着,也不走。 如此过了良久,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,“大哥哥!” 露生抬头望向她,“嗯?” 她笑了,笑得挺得意,“我给你织条毛线裤子好不好?” 露生一扬眉毛,“你会吗?” 丫丫连连地点头,“我跟荷花学的,荷花什么都会织。” 露生思索了一下,拉开抽屉,从中抓出了一把银元,“给你,毛线那东西,你得自己买去吧?” 丫丫起身走到他面前,一边喃喃计算一边从他手里拿钱,“荷花说一磅毛线是两块五,一条裤子要一磅半,两条裤子就是三磅,三个两块五是……是七块五,我拿七块五。” 露生抓过丫丫的手,把银元直接往她手里一拍,“别算了,都给你,多出的钱你多买些毛线,给自己也织一条。” 丫丫接了钱,兴致更高了,脸红红地告诉露生:“那咱们明天就上街去买毛线,带上少爷。” 露生微笑着点头,心里有点糊涂。丫丫明显是很怕龙相,可是有了好事,她像个小姐姐一样,也绝忘不了龙相。似乎是不为别的,只为了能让龙相高兴。此刻把那十几枚银元收好了,她照例还是不走,也不出声聒噪,取来了自己的绣花绷子、针线笸箩,她和露生隔着一道帘子,一个绣花一个读书。绣花的绣得安安然然;读书的却是有点坐立不安——好几个月了,露生一直静不下心。也许因为他实在是长得够大了,憋了一身的力量与满怀的心术,然而他的天地就只有这一处小院小房,练套拳脚都容易伤及过路人。 面如沉水,心有困兽,露生一言不发地混到了傍晚时分。 及至开过了晚饭,露生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,仰起头看墨蓝天幕上的碎星星。 龙相回来了,一如既往地,他不记仇,进了院子就往露生身上扑,又喊丫丫出来预备自己的洗脚水。露生伸手一推他,没给他好脸色,“狗脾气,又不恨我了?” 龙相理直气壮地反问:“打你几下都不行了?” 露生抬手一胡噜他的脑袋,“我不能总惯着你,再有下次,我掰了你的角!” 话音落下,丫丫从东厢房里跑了出来,左手摁着右手食指,她对着两个人龇牙咧嘴地笑,“我真笨,纳鞋底子,把手扎了。” 龙相立刻扯起了她的右手,看清了手指肚上的鲜血珠子之后,他把那根手指噙住了吮了吮,同时含糊不清地骂道:“笨得要死,猪!” 丫丫没心没肺地只是笑,又向龙相解释道:“不疼,一点儿也不疼。” 露生攥住丫丫的右腕向外一扯,“好端端的,纳什么鞋底子?”然后又轻轻一拍龙相的后脑勺,“你啊,见了什么都往嘴里塞。你让丫丫去把手洗洗,今天晚上我伺候你。” 龙相没意见,丫丫更没意见。 于是,半个小时之后,龙相已经露胳膊露腿地坐在了卧室床边,丫丫在一旁靠墙站着,用一条旧手帕包扎了食指。露生把热水端了进来,蹲到床旁给龙相脱了鞋袜,试着水温让他赶紧洗脚。 龙相的兴致很高,侃侃地讲述他下午如何跑到城内军营里骑了马打了枪。他正在变声,嗓音很不稳定,说着说着便要沙哑成驴叫。丫丫强忍着不笑出声,露生则是被他吵得头晕,一边给他洗脚丫,一边抬头告诉他:“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?” 龙相抬起一只水淋淋的赤脚,照着露生的脸面便是一蹬,“就说!” 这一蹬很轻,是纯粹的闹着玩。露生险些被他把洗脚水蹭进嘴里去,所以登时闭严了嘴。而龙相兴致勃勃地又道:“露生,徐叔叔说我是将门虎子,很有天赋呢。” 露生低下头,怕他再对自己耍脚丫子,“什么天赋?撒野发疯的天赋啊?” “放屁!你看不起我!明天你跟我去营里,我打个靶子给你看。我不用练,一甩枪就是百发百中,我是天生的神枪手!不过总打靶子也没什么意思,要是能有一支队伍归我管就好了。我想打场真正的仗,那多威风!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?什么什么在帐子里,什么什么千里之外。” 丫丫忍不住插嘴,“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。” 露生用毛巾擦了擦龙相的赤脚,然后握着毛巾起身说道:“看你这点儿学问,还不如丫丫,上床睡你的觉吧。” 龙相不在乎,抬了脚往床里滚,一边滚一边嚷道:“露生别走,再给我讲个故事,要个新的,好的!” 露生端起水盆向外走,“等着!” 这一天的夜晚,一如先前无数个夜晚一样,直到天黑得透透的了,正房卧室里才灭了灯。灭灯之前,露生坐在床边,一板一眼地给龙相和丫丫读一篇小说。丫丫规规矩矩地抱着膝盖坐在床尾,龙相躺在床上,脑袋枕着露生的大腿,脚丫子蹬着丫丫的小腿。四周很静,只有露生的声音在朗朗地响。 读着读着,到了滑稽的情节,龙相和丫丫一起笑了。再读片刻,到了恋爱的情节,丫丫沉默了,龙相却是忽然一蹬腿,“嗨!这男的废话太多了,直接干了她不就行了?” 露生立刻拍了他一巴掌,“嘘,粗鄙。” 龙相不以为然地在床上扭了扭,“真的,谈恋爱怎么这么麻烦?天天逛公园,天天看电影,住在一座城里也要写信,来不来还得哭一场。麻烦死了。” 露生反驳道:“你懂个屁!” 龙相很认真地仰起脸向上看他,“我将来肯定不去谈恋爱,我不费那个事。再说他们本来也不认识,在一起刚玩了几个月就想结婚,那也——”他拧着眉毛,满脸的不赞成,“那也太怪了。” 露生被他说得直愣,丫丫也抬头望向了他。而他思忖片刻,也看出了露生的疑惑,故而进一步做出了解释,“他们都不是一家人,先前谁都不认识谁,怎么成亲过一辈子?” 露生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,随即把龙相的脑袋往旁边一推,“听你说话我头疼,故事读完了,你赶紧睡觉。丫丫也回屋去吧,明早我管他的洗漱,你睡你的。” 丫丫答应一声,趁着龙相今天没有拉扯自己胡闹,鱼似的下地溜了出去。而露生正也要走,不料腕子一紧,却是被龙相抓住了。 露生坐了回去,低头问他:“又怎么了?” 龙相侧卧着仰脸面对他,声音压低了些许,“露生,今天在营里,就是天要黑还没黑的时候,徐叔叔他们在军部里喝酒打牌,叫来了好几个女人。要我先挑,我没挑。” 露生听到这里,知道龙相是要对自己讲讲心里话,便也正了正脸色,“为什么?” 龙相垂下眼帘,微微蹙起了眉头,是个思考的模样,“我其实也想要……你总不让我碰丫丫,可是我忍不住,我就是想要……” “那今天他们那帮人叫来女人让你挑了,你怎么没要?” 龙相有些忸怩了,把脸往枕头里埋,“一开始也想要,可是越看越觉得不喜欢,一个都不喜欢,不喜欢就没法要。” “她们长得丑?年纪大?” “不丑,也不大,可我就是不喜欢。” 露生蹲到床边,平平地正视他,“你这么做就对了。你要是每天都能做这么一件正确的事情,我一天挨你一顿嘴巴也甘愿。” 露生经常哄龙相,可是很少一本正经地夸龙相。龙相此刻望着露生,心里就很高兴。为了抒发喜悦之情,他毫无预兆地嘎嘎大笑了一通。露生先是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,后来反应过来了,就一边也笑,一边对他叹了一口气。 龙相乖乖地好睡了一夜。翌日清晨,他像个勤谨的小长官一样,又跑到营里看士兵上早操去了。 他一去不复返,露生还没法子去找他,如此等到了下午,他见龙相依然是连影子都不见,便索性带着丫丫出门去买毛线。丫丫没敢对黄妈实话实说,只讲自己要跟着大哥哥出门找少爷去。黄妈如今有了一点年纪,变得又胖又懒,心力不济,又知道露生不是坏小子,故而端坐在东厢房里,很宽容地把丫丫放出去了。 丫丫和一般同龄的小姑娘一样,也是个喜繁华爱热闹的,可是不很愿意和龙相同行,因为龙相——如同露生所形容的那样——是个“狗脾气”,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骂丫头似的损她几句。丫丫在龙相面前是不大要脸的,但在大庭广众之下,她不疯不傻,当然也想给自己多留几分面子。 今天打扮齐整了,她欢欢喜喜地跟着露生出了龙宅大门,县城里很有几家大百货铺子,她一家一家地走过去。天气和暖,无需真的看花看草,空气中自然就有花红柳绿的春色。丫丫身为镇守使府里的人,再不修饰打扮,一身的穿戴也比平常姑娘要华丽。紧跟着露生一步一步向前走,她留意到了街上少年们的目光。那目光有的躲闪,有的赤裸,她心里有点怕,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,仿佛她自己本是虚无不存的,是道道目光勾勒出了她的轮廓模样。那个轮廓模样,她自己看了都陌生、都新鲜。 看过自己,再看大哥哥。和龙相一样,她对露生也永远是仰视。露生高大、洁净,短发黑亮蓬松,脸是隔一天刮一次,刮得嘴唇下巴丝毫不见胡须影儿,从早到晚,总是一脸清爽相。丫丫活到这么大,露生这样的男子,她就只见过这么一个。太美好了,太唯一了,简直就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 前方道路拐角处围了一大圈人,是有个耍猴的正在里头表演。露生怕丫丫跟丢了,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。两人牵扯着挤过人群,丫丫拉着他的手,就感觉天高地阔、寰宇清澄,可以不苦不累地一直走下去,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。 “大哥哥,”她忽然快走几步越过露生,含着一块糖扭过脸问他,“将来你回北京,是一个人回去吗?” 露生松开了她的手,答道:“也许是吧。” “那还回不回来了?” 露生对她笑了,“当然回来。在龙家白吃白喝地住了这么多年,现在长大了,就一去不回头,那我成什么人了?” 丫丫开动脑筋,有问题要问,可是不知道怎么问才对,“那……那我们也跟你一起去北京,行吗?” 露生抬手一揪她的辫子,“等我办完我的正事,我会回来接你们的。” 丫丫顺着这话向前一想,只觉心明眼亮,自己的前途大有希望。对着露生竖起两根指头,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,“咱们有两间小房子就够了。我住一间,你和少爷住一间。活儿都归我干,你管着少爷就行了。” 露生故意摇头逗她,“不,我宁愿去干活,把少爷留给你吧。” 丫丫认真了,很为难地一咧嘴,“可是我管不了他啊。” “那咱们不要他了,我只带你一个人回北京。” 丫丫垂下脑袋,更为难了,“那也不行啊,他会气坏的。” “他那么欺负你,你还管他干什么?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!” 丫丫缓缓地摇了摇头,这回再说话,就是吞吞吐吐了,“他就是脾气不好……真不管他……也是不行的……” 说到这里,她从手里的小纸袋里捏出了一根芝麻糖送进嘴里——真的,龙相是可怕,但可怕之余,偶尔也可爱。况且他们好像生下来就长在一起,再怎么怕他,她也不忍心真离开他。 慢慢地将一根芝麻糖咀嚼到了头,她吮着一根手指抬起头,想要继续和露生说话。可是未等她开口,露生却猛然刹住脚步,对着前方惊叫了一声。 她也觅声望了过去,下一秒,她打了个冷战,一步也走不动了。 她和他一起看见了龙相。 龙相骑在马上,穿着一身斜纹布猎装,上衣敞了怀,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。在一群戎装卫士的簇拥下,他单手挽着缰绳勒住了战马,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和他。 片刻的审视过后,他像吞了一口黄连一样,梗着脖子一歪脑袋,同时把两边嘴角向下一撇,又似怒容,又似鬼脸。两个鬼影似的便衣青年从路旁行人中蹿出来跑向了他。而直到这时,露生才发现自己和丫丫竟是被人跟踪了一路。而那两名青年停到马下,开始仰着头向他做汇报,声音很低,露生和丫丫不能听清分毫。而龙相大幅度地俯下了身,一边侧耳倾听,一边死死地瞪着他们——瞪丫丫,也瞪露生,黑眼珠来回转,转来转去,总不离他二人的面孔。 丫丫像发了疟疾一样,虽然认为自己跟着大哥哥上一趟街,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大罪过,可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她像只没思想的小兽一样,满心里只想抱了脑袋往阴暗处钻。露生拎着毛线与一些小零碎,站在原地倒是没有动,只飞快地转着脑筋,心算起龙相上次发疯的日期。 一算之下,他暗叫不好。因为除去小打小闹、扇嘴巴子,龙相上次歇斯底里地和自己大战,还是在一个月之前。整一个月不胡搅蛮缠地发一次神经,是要憋死龙相啊! 事已至此,逃也无用。所以露生索性放平了心境,只回头低声告诉丫丫:“他要是对你动手,你就赶紧跑,不到天黑别回屋。” 哽咽似的,丫丫从嗓子眼里往外挤出了一声回应。 嘱咐完了丫丫,露生稍微放心了一点,把全副精神放在了前方的龙相身上。他也认为自己带着丫丫出一趟门不算大罪过,可是方才自己逗丫丫时,说了一些似真似假的玩笑话。那些话,正常人都能听出是说着玩的,可龙相明显是不那么正常。经了那两名便衣侦探的转述,兴许还要变些滋味,恐怕就更听不得了。 这个时候,青年汇报完毕,龙相也直起了身。对着露生微微地一露牙齿,他抬起了握着马鞭子的右手,猛地凌空甩出了一声脆响。 然后大喝一声催马向前,他扬起马鞭便抽向了露生——丫丫就在露生的身后,露生如果敢躲,那么他就让鞭梢往丫丫的脸上落!露生知道他暴躁,可万没想到他会二话不说,直接动手。背过手抓住丫丫侧身一躲,他先避开了这劈头的第一鞭,然后赶在马蹄子踏上他的胸膛之前,他眼疾手快地发步快冲,扯着丫丫直撞向了龙相的卫士们。 卫士们有骑在马上的,也有站在地上的,露生这一刻什么都没想,全是凭着直觉行动。趁着龙相还未调转马头杀奔过来,他将一个最为瘦弱的小卫士从马背上拽了下来,然后不等众人反应,他踩着马镫飞身上马。手里的毛线零碎全不要了,他拎包袱一样把丫丫拎起来,往马背上一摁。丫丫瞪着眼睛张着嘴,被他摆弄成了个布娃娃,然而一声不吭,是被龙相方才那一鞭子吓傻了。 一抖缰绳一夹马腹,露生弯腰护住丫丫,迎着龙相的鞭子策马狂奔,一路直冲进了人群里去。街上的行人早就看出这边情形不对,全都早早地退到了两旁,所以露生这一路跑得通畅,只是额头火辣辣地疼痛。因为方才和龙相走了个顶头碰,他虽然已经是拼命地俯身躲了,可龙相的鞭梢还是卷过了他的皮肉。 这他妈的!——他一边往龙宅里逃,一边在心里叫苦——这回他疯得厉害,肯定是不好哄了! 第五章:刻骨 快马加鞭地疾驰了一路,露生赶回了龙宅。在门外连滚带爬地下了马,又像接一口袋粮食似的,把丫丫也接了下来。在面对龙相的雷霆大怒之时,丫丫也算是见多识广的,所以此刻不消露生吩咐,她抬腿就跟着露生跑进了龙宅。一边跑,她一边听露生气喘吁吁地说道:“你上陈妈的院子里待着去,我这边不管怎么闹,你别管。不到天黑不许出来,听见没有?” 丫丫仰头看了一眼日头,飞快地心算了一下时间,嘴里很痛快地答应一声,当机立断地掉转方向,一路跑向了比较安全的犄角旮旯。现在是下午时分,根据她对龙相的了解,龙相再怎么闹脾气,半天的光阴也足够他闹个痛快了。他不记仇,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翻旧账,只要他闹痛快了,那么天下就能立刻恢复太平,届时她再出场,给龙相端盘点心倒杯热茶,拣那不咸不淡的闲话聊两句,这一大关便算是过去了。 丫丫轻车熟路地往远了跑,灵灵巧巧地藏了起来。露生知道龙相在家里是天下无敌,即便是龙镇守使出面发话,那话在龙相耳中怕是也还不如一个屁响。既然没有靠山,那他只能独自迎敌。而敌人来得也真够快,他前脚刚进院子,龙相后脚就杀过来了。手里攥着马鞭子,他瞪着眼睛闭着嘴,对着露生的后背便抽。只听啪的一声脆响,露生踉跄着低哼了一声,同时就觉得后背像是让火炭烙了一道,一瞬间便疼成了火烧火燎。 院子里除了他俩没别人,黄妈本在东厢房里给龙相收拾春装,忽见院子里情形不对,而挨抽的人中又并没有自己的侄女,所以她便关门闭户地装起了睡。露生忍痛转过身,心里犹豫着,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还手。其实是懒得还手,如果挨顿小打可以消灾,那么他宁愿舍了一身皮肉让龙相抽。 可是接连挨了几鞭子之后,他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,开始感觉这鞭子和拳脚大不一样,自己怕是要扛不住。 “你又发什么疯?”他蜷起一条手臂虚虚地挡在了头脸前,不让鞭子往自己的头脸上落,“我又哪儿惹着你了?” 龙相不理会,单是炯炯地瞪着露生。单手挥着柔韧黑亮的马鞭子,露生越是后退,他越是一步一步地紧逼。这鞭子实在是结实,恶狠狠地卷过露生单薄的上衣。鞭梢过处,很快便渗出一条浅浅的血痕。纵是衣服不破,衣服里面的皮肉也受了伤。 露生忍无可忍了,一把抓住鞭子往外一扯,“没完了?我们又不是故意背着你出门,从早上等到现在,你始终不回来,我们怎么办?我俩到街上买点东西都犯了你的法了?再说那毛线买回来,还有你的一份。我出钱,丫丫出力,我俩给你织毛线裤子,你不感激也就罢了,还不由分说上来就打人,我看你真是不可救药!” 龙相一拽鞭子,拽不动,又拽了第二下,可是力气不如露生,依旧是拽不动。于是索性将鞭子柄向下一掼,他咬牙切齿地开口吼道:“我不管!我就是不让你俩在一起!你俩出门不带我,就是不行!”然后他伸手指着露生的鼻尖,一边说话一边不住地点动,“白露生,你别以为我是傻子,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。我早看出来了,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狗!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,我家把你养成人了,你就想跑,跑还不算,还想拐走丫丫,让我成个孤家寡人!” 露生早就不奢望能和龙相讲道理了,可是听到这里,他猜出龙相是误会了自己,便忍不住还要解释几句。不是怕委屈,是怕龙相胡乱生气,再气出个三长两短来。 “我不怪你派人跟踪我,你还挑起我的毛病来了。”他极力把语调放平和,不肯再刺激龙相,“我把丫丫拐走?我自己现在都是一无所有,我拐了丫丫干什么?两个人出去一起饿死吗?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在逗丫丫玩,我不是也逗过你吗?逗你行,逗丫丫就不行了?你就是发疯,也疯得有点儿理由好不好?听风就是雨,只长脾气不长脑子,你对得起你头上那俩角吗?” 露生只说到了这里。说的时候虽然是浑身都疼,隐隐地也有点怒火中烧,但是他强忍着不发作,极力地要把话说得活泼。然而他这降龙的经验大概还是不够丰富,因为龙相听到最后,没有听高兴,反倒是更愤怒了。 “你说我疯?”他红着眼睛对露生虎啸狼嗥,“你敢说我疯?!” 然后他放下手,气昏了头似的在地上团团转了一圈,紧接着重新面对了露生,他扯起走腔变调的大嗓门,开始做狮子吼,“我就知道,你看不起我!” 露生一愣,心想:我都快要把你当祖宗供了,你怎么会说我看不起你? 不等他发问,龙相甩手向院门一指,面红耳赤地继续吼道:“你自以为是什么狗屁白大帅的儿子,你就看不起我,也看不起我爸爸!你他妈的天天闹着回北京,你就是觉着这地方屈了你!你要走!丫丫那个臭丫头片子被你哄住了,也要跟你走——我杀了你!” 露生听到这里,又急又气,不由得也提高了声音,“龙相,你闹归闹,少东拉西扯!龙叔叔保护我、养育我,我怎么会看不起他?还有,我尊重你的父亲,你也应该尊重我的父亲!” 话音落下,他只觉眼前一花,反应过来时,面颊上已经爆发了疼痛。大叫一声狠狠推开龙相,他这回可真急了,“又咬人!” 龙相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,喘着粗气站稳了,他像发作了失心疯一般,扑向露生继续连踢带打,隔三差五还要找机会咬上一口。露生左抵右挡,两只手简直要不敷分配,脸上还湿漉漉的,全是龙相对他啃咬未遂,蹭上的口水。 露生自认为是个讲道理、爱和平的人,可年纪和体格摆在那里,正是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。而且他爹白大帅是个能打天下的主儿,他身为儿子,再怎么忍气吞声,也当不成个窝囊废。对着龙相抵挡了片刻,他抵挡得越久,怒火在胸中烧得越旺。及至这火烧到了一定的程度,他忽然直通通地挥出一拳,结结实实地击中了龙相的胸膛。 龙相张开双臂向后一晃,一屁股便坐在了青石板地上。露生居高临下地望向他,气喘吁吁地说道:“我不是打不过你,我是让着你。” 然后抬起袖子一抹脸,他又说道:“你再这么没轻没重地跟我犯浑,迟早有一天会逼走我。等那天真来了,你可别骂我狼心狗肺,白吃了你家的饭。” 龙相坐在地上,一张脸先前是通红的,如今转成了煞白。不管是否占理,他要生气就是真生气,气得手脚都直哆嗦。露生方才竟然推了他一下狠的,让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,正硌着了尾巴骨。而且他都一屁股坐在地上了,露生居然还对着他侃侃而谈,居然不立刻扶他哄他。在他眼中,这简直就是忤逆造反。起初大怒的原因,已经被他抛到脑后去了,在露生毫无察觉的状况下,他开始爆发了第二轮的盛怒。 露生口口声声地说要走,这个“走”字提醒了他。一翻身爬起来冲向西厢房,他挟着风雷之势闯入露生的卧室,从立柜里拎出了露生唯一的一点小家当——那只皮箱。 他不耐烦开暗锁了,直接抡了箱子往墙壁上撞。三撞两撞地撞开了箱子,里面掉出两样东西:一样是个羊肠子似的布口袋,里面装了不少银元;另一样则是白大帅留给露生的手枪。一脚把银元口袋踢到了角落里,龙相弯腰捡起手枪,一阵风似的又刮了出去。 这手枪是露生的宝贝,等闲不许人动的。他气极了,一定要狠狠地伤害露生出口恶气。露生不怕打,而他又不能真杀了露生,于是他一时聪明起来,对着露生的宝贝下了手。 露生站在院子喘气,不知道龙相疯到自己屋子里干什么去。直到看见龙相拎着手枪跑出来了,他睁大眼睛怔了怔,忽然反应过来。 “哎!”他对着龙相伸出了一只手,“你拿它干什么?那里头又没子弹,你拿它也毙不了我。” 龙相看了他一眼,随即撒腿跑出了院门。 露生没看明白他的用意,但是怀疑他这是跑到前头找子弹去了,便慌忙拔脚去追——手枪里若是不放子弹,那只是一块沉重的铁疙瘩,只能用来砸人;可若是放了子弹,那就了不得了。露生不知道龙相今天会闹到何种程度,总之他自己不想死,也不想旁人死。 随着龙相的背影迈开大步,他跑着跑着,忽然感觉有点不大对劲——龙相没往前头人多的地方去,而是拐弯抹角地奔向了宅子后头。 龙宅的正经主子只有两位,镇守使坐镇前方,后头的内宅里只安置了龙相。龙相,加上露生和丫丫,再加上干零活的老妈子、小丫头,总共也没有多少人,所以龙宅是越往后走越荒凉。破房屋一片片空置着,甚至还有断壁残垣。龙相跑得很快,露生追得更快。然而龙相目标明确,露生则是一边追一边犯嘀咕,于是两人之间就总存了一点距离。 不出片刻的工夫,龙相忽然停了。 他停了,露生也停了,不但停了,而且变了脸色,“龙相,你干什么?” 龙相站在一座荒草萋萋的井台上。井是深井,井里还有黑沉沉的水,然而一直没有被填上,因为井口窄得如同一把小细腰,龙家上下并不怕孩子们会失足掉下去。 会走路的小孩子掉不下去,一把手枪却是可以轻松通过井口。龙相走到井前面对了露生,慢慢地握着手枪抬起了手。这个时候,他定定地盯着露生,黑眼珠是两枚冷硬的围棋子,瞳孔仅有的一点光,也是冷硬无情的。 露生真慌了,对着龙相伸出了两只手,“别——龙相,有话好说!” 龙相神情冷淡地一撇嘴,做了个无情无义的鬼脸,同时手指一松。手枪立时滑落向下,可在露生的惊呼声中,他食指一钩,却又险伶伶地钩住了手枪扳机。手心向上吊住了手枪,他看着露生,依旧是不说话,但是心里隐隐地有一点舒服痛快了。因为露生变颜失色,明显是怕了。 望着他的举动,露生语无伦次地又开了口,“别闹,这不是闹着玩的!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,就只剩了这么一把枪,它是我爸爸的遗物——”他几乎带出了一点哭腔,“好弟弟,听话,把枪还给我。我让你打我,我保证不还手,只要别玩那把枪。龙相,你下来,乖。” 龙相看露生是真的要哭了,胸膛像开了个天窗似的,郁郁的怒气立时消散了好些。他舒服了,得意了,然而还不够,还要更舒服、更得意! 于是他很轻巧地将食指伸展开来,让手枪像块黑石头一样,瞬间坠落进了井中。 露生冲了过来,扑到井口跪下来往里看。与此同时,井底响起了噗通一声,正是沉重家伙落了水。 一声过后,天地一起静了一瞬。 龙相低着头,看露生伏在地上,把面孔贴上井口,往深深的井底看——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。 于是露生又侧了身,将一条胳膊往井里伸,当然,还是什么都捞不到。 肩膀卡在井口,露生面无表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,半晌不动。他不动,龙相俯视着他,也不动。 如此过了一分多钟,露生慢慢地抽出胳膊站起了身。隔着一眼小小的井,他看着龙相问道:“你知道什么叫作遗物吗?” 龙相狞笑了一声。不知道他这个狞笑是怎么做出来的,他的五官并没有移位,眉还是那个眉,眼还是那个眼,但是眉忽然更黑了,如同浓墨;眼更加亮了,含着凶光;红嘴唇中微微露出一点白牙齿。他牙齿整齐,虎牙却尖利,小小的尖端露出来,让他看着如魔似鬼。 “遗物嘛——”他故意拖着长声回答,要活活气死露生,不把露生气成半死,他就不解恨,“就是死人的东西啰!” 露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又颤颤地呼了出来。一张脸本来就白,如今彻底褪了血色。然而他很镇定,起码是比先前要镇定。 “亲人留下的遗物,是比什么都贵重的。”他一字一句轻声地说,“假如我死了,你会把我的东西全部丢掉吗?” 龙相咬牙切齿地告诉他:“你要是死了,我就把你的东西全烧成灰,一样也不留!” 这话说完,露生沉默了一刹那,却并没有动怒,只说:“我不会的。如果你死了,我会把你常用的东西留下一两样,永远保存着,当个念想。一看到它,就想起你。” 龙相嗤之以鼻,“怎么?我算是你的亲人了?” 露生自顾自地继续说道:“有时候,你实在是太可恨可气了,我就会很想爸爸。我想他要是还活着,我就不会到这里来。我在我自己的家里,一定不会隔三差五地就被人打一顿骂一顿,更不会是打了白打、骂了也白骂。可是我没爸爸了,我只剩了他的一把手枪。” 眩晕似的站在井台上晃了一下,他勉强自己站稳了,把话说到了最后,“龙相,你打我骂我,我都不在乎,我都能忍,可你不该扔了我的枪。我怕你气坏了身体,我总是让着你;可你心里没有我,你为了自己痛快,可以肆意地伤害我。” 抬眼望着龙相,他轻飘飘地又补了一句:“世上的一切,都是有限度的。” 然后他不再张望井口,转身下了井台,踏上了归路。 龙相没有动,怔怔地望着他发呆。今天露生说的话有些出奇,他记忆力很好,把那些话一字一句全记住了,但是没能全部领会,须得站在这井台上,慢慢地咂摸滋味。站了一会儿,他觉出累了,蹲下来看了看手指甲,他发现指甲缝里有血,不是自己的血,就一定是露生的血了。 双手扶着井台的边缘,他下意识地俯下身,用一只眼睛往井里瞄,心中想:真捞不出来了? 深井是个无底洞,而且井口小如碗口,可不就是“真捞不出来了”。 龙相直起腰席地而坐,背过手揉了揉方才硌痛了的尾巴骨,一边揉,一边又想:那我赔他一把就是了。 思及至此,他爬起身跳下井台,到他爹那里找好手枪去了。 在龙相寻枪之时,露生已经独自走回了屋子。 他没惊动任何人,自己端了一盆水洗手洗脸。手背和脖子都有伤,不是鞭伤,是龙相用指甲挠出来的皮肉伤;脸蛋上印了个紫红的圆圈,则是龙相留下来的牙印。 平时落了这一身伤,他纵是不怀恨,也要无可奈何地发一番牢骚。然而今天很异常,他非常累,身心俱疲,疲惫得连情绪都没有了。 没有情绪,就只剩下理智了。 他慢条斯理地换下衣服,往几条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撒刀伤药。然后站在墙壁上的圆镜子前,他一边梳头,一边很细致地端详起自己。 他想自己十七岁了。周岁是十七,按虚岁算,则是名副其实的十八了。 十八了,大小伙子了。 在龙家生活了将近六年,六年里他都干了些什么?文,他只读了最通俗的一些书籍;武,他只会抵挡龙相的拳脚。没有学问,没有武功,没有朋友,只有一个疯狗似的小伴儿,和一个软柿子一样老实可怜的小妹妹。 这六年是这样,下六年,大概还是这样。六年复六年,六年再复六年,六年再再复六年,复到最后,他这一辈子,也就定型了,过去了,完结了。 这一辈子他能干什么?他干不了什么,他只能是哄龙相高兴,和在龙相不高兴的时候挨他的打——自己挨打,同时看着丫丫挨打。如果将来丫丫当真嫁给了龙相,那么她和自己一样,一挨一辈子;自己看着她受苦受罪,一看一辈子。现在他有个大哥哥的身份,还能有力量保护她;将来三个人全长大了,全都各归其位了,他想保护都没立场、没资格了。 鲜血缓缓地升了温度,烘出露生眼中的一点泪。他含泪望着镜中人,翕动嘴唇无声地问:“白颂德,你甘心吗?” 镜中人立刻斩钉截铁地摇了头——不甘心,一千一万个不甘心。纵算没有本领子承父业,他身为白家最后一点血脉,至少也要为父亲、为妹妹报仇。 摇头,再点头。露生点着头告诉自己:“对了,不甘心就对了。不甘心,你便还有希望,还有药可救。” 然后他转身走进卧室,蹲下来拎起了地上的皮箱。 这皮箱真结实,不怕摔不怕砸的,暗锁有点不大灵了,但是只要别太震动,也不会轻易地自己开。露生从立柜里翻出一套换洗衣裳,整整齐齐地叠进了箱子里,又用毛巾包了一块香皂,连同牙具一起塞进了箱子的边角处。 羊肠子口袋被他从床底下拽出来打开了,里面能有一百多块大洋,还是当年来时,温如玉留给他傍身的。他在这儿没机会花钱,所以就一直留了下来。此刻数出一百大洋,分成了平均的两份,他先把一份用报纸包好,另一份则是装回了羊肠子口袋里。余下的几十块钱,他往皮箱里放了一些,往自己衣兜里又放了一些。 把皮箱锁好立到墙边,他在书桌前坐下来,摊开了一张信笺。唰唰点点地用钢笔写了一篇文字,他很细致地将其折好,用一本词典把它压在了桌面上。向后一靠望向前方,他见窗外的蓝天已经黑了颜色,是要入夜的时辰了。 于是他不敢再耽搁,趁着晚饭没开,院子里的人还都没回来,他一手拎起皮箱,一手托着那两份大洋,用肩膀顶开房门,向外走去。 刚刚走到院门口,他迎面遇上了丫丫。 丫丫一路走得探头缩脑,忽然抬头瞧见了露生,她立刻小声问道:“大哥哥,好了吗?” 露生对她笑了一下,“正要去找你呢,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。” 他一笑,丫丫也跟着笑了,一边笑一边呼出一口气,同时眉目展开了,腰背也挺直了。本来她是一枚很紧张很黯淡的小花骨朵,如今听闻天下太平,过了一关,便微微绽开了一点花瓣,恢复成了个豆蔻少女的模样。 然而未等她恢复完毕,露生忽然向前一伸手,手心托着个报纸包,手指吊着个羊肠子口袋,“给你。” 丫丫不假思索地把东西接了过来,以为这是大哥哥分配给自己的小差事。笑吟吟地捧着东西仰头看露生,她等着露生发号施令。然而露生沉默地注视着她,却是良久没有言语。 最后,露生又笑了一下,低声说道:“丫丫,我走了。报纸包着的钱,你替我转交给陈妈,就说这些年我全赖着她照顾,辛苦她了。将来我若是有了本领,再好好地报答她。口袋里的钱是给你的,你不要乱花,自己留着。这就算是你的体己,到了非用不可的时候再用。我桌子上还压着一封信,那封信是给龙叔叔的,明天你给我跑一趟腿,把它送到前院去。我让龙叔叔养活、保护了这些年,如今说走就走,我既无颜见他,也怕他拦着我不许我走。所以为了方便起见,我还是直接离开为好。” 说到这里,他顿了顿,望着丫丫又问:“记住了吗?” 丫丫仰着脸,没表情也没言语,只是对着他眨巴大眼睛。眨巴了一气之后,她愣头愣脑地开了口,“大哥哥,你、你要走?” 这句话一说完,她没等露生回答,一张脸直接褪了血色,连通红的嘴唇都立刻转成了苍白。挡在露生面前左右摇晃了几下,她像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,带着哭腔喃喃说:“不行,不行,为什么要走呢?” 手里的大洋一起脱了手,报纸包摔破了,银元在青石板地上骨碌碌地滚。丫丫顾不得捡钱,单是张开双臂拦住露生。拦着,同时不停地说话——喃喃地说,语无伦次地说,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露生,泪珠接二连三地滚出眼眶、滚下面颊。她吓死了,绝望死了,这些年她唯一的救星就是露生,露生走了,她怎么办? 露生不看她,硬了心肠向前硬闯。六年前他丢了一个妹妹,六年后的今天,他又得丢一个妹妹。他想自己的确是自私的,可是不丢了妹妹,就得搭上自己,上次是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,这次是搭上自己的一生前程。 要妹妹还是要前程?他自己问,自己答:要前程! 要前程,要报仇!要活得有个人样,不要一辈子伏低做小,不要一身的伤! 抬手拨开了挡路的丫丫,他声音很低地说道:“丫丫,对不起,我顾不上你了。” 然后他迈步向前疾行。空着的左手一紧一热,是丫丫追上来一把抓住了他。像先前受了大惊吓时一样,她开始哆嗦,一边哆嗦一边含糊地哭求,“大哥哥你不能走,你走了我怎么办?求求你了,你不能走。” 怎么求,都是无用。大哥哥那样高那样大,她怎么拽,也都是无用。两只手死死抓住了露生的一只手,她开始往下蹲往下坐,坠着露生拖着露生,不让他痛痛快快地大步走。手抓着,脚蹬着,她渐渐地不说只哭,哇哇地哭。太恐慌了,太绝望了,无计可施了,走投无路了,她想自己只有哭——大哥哥对自己这么好,自己使劲地哭,拼命地哭,他不会真的不管自己的。 正当此时,黄妈领着个大丫头,从远方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。少爷的锋锐是没有人愿意触的,所以下午一有机会,黄妈便也偷偷地逃出了院子。逃到天黑掌了灯,她很闲适地走了回来。可是距离院门还有老远,她便听到了丫丫的哭声。 她吓了一跳,以为院子里又爆发了新一轮恶仗,可是走近了一瞧,却又并没有看见少爷的身影。看着露生手里的箱子,她很惊讶地哟了一声,正要开口询问,哪知未等她出声,龙相也蹦蹦跳跳地跑回来了。 和露生一样,他手里也拎了个小皮箱。皮箱不大,可是沉甸甸的,因为箱子里垫着金丝绒衬里,嵌着一把来自比利时的勃朗宁手枪。下午他本打算去父亲那里弄把好枪,然而一进镇守使那间大屋子,他便感觉空气腌臜,进而怀疑父亲的藏枪兴许也都是臊气烘烘的。这个联想让他有点反胃,于是他出门前往军营,向徐参谋长要了一把好手枪。这手枪乌黑锃亮,枪管雕花,漂亮极了,甚至有个专门的小皮箱来装它。于是龙相就很得意,认为自己这回肯定能向露生交差了。露生得了这把漂亮的新手枪,想必也就不会再对自己说那些怪话了——什么“世上的一切,都是有限度的”,莫名其妙,也许是句新诗?的确是有人作诗骂人的,露生有文化,想必也会这一手。妈的,竟敢拐弯抹角地骂我! 龙相的心情挺愉快,脑子里也挺热闹——他那头脑,在大部分的时间里,都很热闹,大机器似的从早转到晚。有时候转得太厉害了,他耳朵里都会轰隆隆地响。此刻停了脚步望向露生和丫丫,他在疑惑之前,先下意识地大喝了一声:“谁欺负丫丫了?” 他没看见黄妈,丫丫也没看见黄妈。涕泪横流地抬起头,丫丫哭号着答道:“大哥哥要走……我留不住他……” 龙相一愣,几大步跑到了露生面前,圆睁二目问道:“你要走?走哪儿去?” 露生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,拼命压下了所有的情绪,“我回北京,找我干爹去。” 龙相抬手挠了挠后脑勺,有点发傻,“找你干爹干什么?” 露生继续把情绪往下压,没情绪,就没表情,笑一下也是冷笑,“没什么,只是不想再伺候你了。” 龙相一下子明白了过来。对着露生审视了一分多钟,他心里七上八下,主意乱窜。一时间他认为露生竟敢不伺候自己了,属于以下犯上,自己不能惯着他;一时间他又感觉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大事,实在不行的话,自己向他说句好话也没什么不可以。 两个念头交战了片刻,末了他决定不委屈自己。把皮箱往地上一扔,他粗声大气地怒道:“你少拿这话威胁我!你又不是什么宝贝,你滚蛋了,我还会舍不得你不成?”然后他绕过露生,一脚踹到了丫丫的肩膀上,“你松手,让他滚!吓唬老子?呸!” 丫丫被他踢得身体一歪,而露生则是差一点就回了头。强忍着没有乱动,他想丫丫挨打就挨打吧,命苦就命苦吧,将来要给龙相当小老婆,那就当吧。自己管得了一时,管不了一世。 于是趁着丫丫手一松,他向前继续迈了步。 露生在前头走,龙相和丫丫在后头跟着。 三个人一前两后地走到了院门外,露生停住脚步辨了辨方向,然后踏上马路,要往火车站走。 这个时候,龙相忍不住了,快跑几步追上露生,他抬手一揽露生的肩膀,“哎,你真生气啦?” 露生笑了笑,因为面颊上的牙印很疼,所以他笑得不甚自然,“我不能永远留在你家里,迟早是要回去的。” 龙相扭头观察着他的表情,“那你现在回去也干不了什么呀!你再等等,等过两年我长大了,我陪你回去。” 露生摇了摇头,很平静,也很沉默。 龙相看了他这个异乎寻常的表现,心里开始发虚,“你——你真走?” 露生这回一点头,“嗯,真走。火车站半夜有趟过路的列车,正好是到北京的。一会儿经过邮局,要是没有关门的话,我再给干爹那边发一封电报过去。” 龙相开始结巴,“不是有个姓、姓满的要杀你吗?” “我现在和六年前的模样大不一样,没人能够认出我。” 龙相六神无主地回头看了丫丫一眼。丫丫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眼,和他对视之后,她立刻就小跑着跟了上来,不出声,只亦步亦趋地紧随着露生。 三个人无言地走了一段路,龙相又开了口,“你别走了,我往后再也不欺负你了。我还给你找了一把很好看的手枪,比你原来那个什么遗物漂亮得多,你看了,一定喜欢。” 露生一笑,脚步不停。 龙相想了想,忽然歪着脑袋一拱露生的肩膀,“我让你摸摸我的角。我这可是龙角,丫丫都不许摸的,我让你摸,别生气了,好不好?” 露生加快了步伐。前方路口有一座小小的邮局,他出来晚了,邮局已经关了门。电报看来是发不成了,不过只要温如玉没有搬家,那么他下了火车,自己也能够找过去。 从邮局大门上收回目光,他不看龙相和丫丫,一味地只是走。而龙相茫茫然地跟着他,发现他已经走出一条小街,并且马上要拐弯了。他如梦初醒一般,忽然转身跳到露生面前。 俯下身一把抱住了露生的腰,他一脚前一脚后地扎了个马步,咬牙切齿地喊道:“不让你走!” 然后不消他吩咐,丫丫从后方也搂住了露生的腰。两人一前一后夹攻了露生,全使了十成十的力气,四条胳膊简直要活活勒断露生的腰。露生急了——再被这两人缠着勒着,他的心就要软了,他就走不成了! 对着龙相的后背捶了一拳,他背过手又搡了丫丫一下。他想使蛮力硬甩开他们,可是丫丫随着他的挣扎左右摇晃,脚下无根,手臂却是快要勒入他的骨头;龙相则是用脑袋抵住了他的胸膛,他越往前进,龙相越要死死地顶他,顶到他寸步难行。街上开始有人聚拢来看他们了,可是未聚成堆又散开来,因为龙家的卫兵骑着马追了上来,一边追一边大呼小叫地喊“白少爷”。露生眼看龙相的援兵越来越多,急得额头都暴起了青筋。转眼之间,卫兵已经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。 “白少爷!”卫兵一边说话一边飞身下马,是个很着急的模样,“北京来的急电,是发给您的。” 露生知道城内军营之中自有无线电台,可以随时收发电报。从卫兵手里接过译好的电报文,他低头读了一遍,随即却是大惊失色,连皮箱都脱手落了下去。 温如玉死了! 电报文只有寥寥几行字,是温家的老仆发过来的,说温如玉死于急病,而这封电报发出来时,温如玉已经被他的朋友们合力下葬了。 龙相抬起头,见露生怔在了原地,便抬手夺过了他手中的电报纸。草草地将文字阅读了一遍之后,他脑筋一转,像通了电一般,两只眼睛立刻就亮了。 “你干爹死了。”他直问到了露生的脸上去,“你就算回了北京,也没地方可去了,是不是?” 不等露生回答,他松开手挺直腰,竟是挥舞着电报纸跳跃着欢呼了一声,“丫丫,他走不成了!他干爹死了,哈哈哈!他在北京没有家了,他不会再走啦!” 说完这话,他把电报纸送到嘴唇上,叭地亲了一大口,紧接着把脑袋伸到露生面前,仔细看他的眼睛。 露生不言不动,只在眼角蓄了一点要落不落的泪。龙相看他如同一尊塑像一般,这也是先前所没有过的,于是也肃穆起来,不再欢笑了。 抬手用指尖一蹭露生眼角的泪水,他收回手吮了吮手指。 “干爹死了就死了吧。”他难得温柔了声音,“你看我根本就没有干爹,不是也活得好好的?你别哭,也别走,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,我再也不发脾气了。” 露生仰起脸,在夜风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。 干爹没了,往后,可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。先前总像是有退路,总像是在北京还有个家可回,现在,没有了。 龙相和丫丫一人挽了露生一条胳膊,像怕他随时跑了一样,两个人把他夹回了家。 因为露生吃不下晚饭,所以龙相和丫丫也不肯吃。三个人聚在露生的卧室里,龙相不叫人,旁人也不敢进来。 露生想起温如玉对自己的种种慈爱,心里就酸楚滚烫。隔着一层泪幕,他抬起头,看了看龙相,又看了看丫丫。 “我没亲人了。”他哑着嗓子开了口,声音沧桑,骤然上了七老八十的岁数,“我只有你们了。” 然后他死死地盯住了龙相,“我只有你们了,所以,你不要欺人太甚。” 不要欺人太甚。如果一个欺人太甚,一个忍无可忍,结局就只能又是分离。可是他只有他们了,如果分离了,他就什么都没有了。 龙相没有听懂露生的话,但是很识相地点了头。 这天夜里,露生失眠了。 脑子里翻江倒海的,往事一幕幕争先恐后地浮现。他现在只是个寄人篱下、一无所有的穷小子,可他总忘不了自己曾是大帅府里的少爷。恨意蛰伏在他心底,像是一粒种子,遇了春风就要破土,就要发芽,就要滋生壮大,就要一发不可收拾。 在床上躺不住了,他一挺身坐起来,披着衣服出了门。 真是春天了,夜里也不冷,屋里屋外全没点灯,可是天晴,满天的银星星。白月光照在地上,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有轮廓,决不至于两眼一抹黑。 正房的玻璃窗黑洞洞的,想必龙相此刻正在好睡。露生在院子里原地转了个圈,心里空空荡荡的,忽然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了。读书,他没书可读,先前一直没进学堂,现在想要求学,怕也困难;从军习武?这倒是条很方便的路子,可他自我感觉着,似乎和丘八们在一起混,也混不出什么大出息来。猛然察觉出了自己的高不成低不就,露生心里立时难受了一下。信步兜起了大圈子,他溜溜达达地走到了院门口。 然后,他吓了一跳。 院门外蹲着个黑黢黢的小影子,他起初以为是外来的野猫野狗,定睛再瞧,他啼笑皆非了。因为那小影子慢慢地起立伸展开来,却是丫丫。 丫丫抱着膀子站在暗处,像是冻透了,开口之前先吸了吸鼻子,“大哥哥。” 露生不明所以地问道:“你不睡觉,站这儿干什么?” 丫丫垂了头,声音很小地嗫嚅了一句。露生没听明白她嗡嗡的是什么,追问了一句。这回她把话说清楚了,然而嗓音依旧细得像病猫,“我怕你再走。” 露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,脸蛋光滑冰凉,像一块寒玉,“我不走,我说不走,就一定不走。你快回屋去睡觉,这要是冻病了,可是你自己遭罪。” 丫丫迟疑地扇动睫毛看了他一眼,看完之后嗯了一声,垂头向外走去。走过几步回过头,她可怜巴巴地又道:“别走啊。” 露生向她挥了挥手,“不走,真不走,你赶紧回屋去吧。” 丫丫得了这样一句保证,一颗心还是不能落地,但赖着不走也不成,只能是慢慢地离开。 她走了,露生回到院子里,继续心事重重地走圈子。经过正房门前的石阶,他贴着墙和窗子匀速地走,走着走着,他又停了。 停下之后,他缓缓地扭过头,一张脸正好面对了正房卧室的玻璃窗。窗子没拉窗帘,一层玻璃后面贴着一张雪白的人脸——正是龙相。 露生方才刚被丫丫吓了一跳,如今面对着这张脸,他一声不出地咽了口唾沫,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蹿出来。龙相像魇住了似的,眼睛不眨,嘴唇不动,鼻尖在玻璃窗子上贴成了个小平面。露生看他,他也看露生。露生向旁边挪了一步,他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转,追着露生移动。 露生抬手一敲玻璃,小声问道:“你干什么呢?” 窗后的龙相这回活了。伸手推开一扇窗子,他向露生显出了全貌,“我看院子呢。” “院子有什么好看的?” “我怕你半夜偷着跑了。” 露生这才发现龙相衣裤齐整,是个根本没上过床的样子。 “胡说八道,我既然答应了不走,就一定不会走,你做这个怪样子干什么?上床睡你的觉去。” 龙相把窗子关严了,然后把脸往玻璃上一贴,显然是根本没打算听他的话。 露生不劝了,扭头就走,且走且道:“爱睡不睡,我可睡了。” 凌晨时分,天要亮没亮的时候,露生披着衣服,蹑手蹑脚地又出了门。这回他没多走路,只推门把脑袋伸了出去。目光射向正房窗户,在稀薄的晨光中,他看清了龙相的面孔。大半夜过去了,龙相的姿势和表情都没有变,连鼻尖都依然紧贴在玻璃上。 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,露生大步流星地进了正房。一掀帘子拐进卧室,他二话不说,直接握住龙相的一条胳膊,连推带搡地把人撵上了床。龙相由着他摆弄,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;而他站在床边弯下腰,三下五除二地给龙相扒了皮鞋,又抱起棉被卷子往他身上一扔,“自己脱,睡觉!” 然后他甩开身上的外衣,一头倒在了床边。背对着龙相躺好了,他闷声闷气地说道:“我就躺在这儿,你想看就躺着看吧,用不着在地上傻站着了。” 床里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,外衣外裤接二连三地从床上飞到地上。最后一个脑袋抵上了露生的脊梁骨,龙相低声说道:“露生,你给我读个故事吧。” “你想得美!” “你把丫丫叫来,你读个长的,我和丫丫一起听。” “丫丫没你这么麻烦,用不着我读故事哄她睡觉!” 热脑袋顺着他的脊梁往上走,最后拱上了他的后脖颈。热气一股一股地扑进他的领口,气息悠长,是龙相不知不觉地睡着了。 露生也闭了眼睛,心里有点认命的意思。他想他们这也可以算作是一家三口,虽然因为龙相的存在,这一家三口总是鸡飞狗跳,不够美满,但糟糕的家庭也是家庭,糟就糟吧,聊胜于无。 第六章:由爱故生忧 露生继续留在了龙家。 龙镇守使对于温如玉的死活不甚在意,对于露生的去留也不甚在意——凭着他的财力,他再养一千个露生也不是问题;露生要走,可以走,横竖露生姓白不姓龙,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。就算露生是他拜把子大哥的骨血,他把这点骨血从小毛孩子养成大小伙子,也算对得起那位大哥了。 不介意露生的走,更不介意露生的留,或者说,留下更好。不为别的,为了让露生给他看儿子。在龙相那里,黄妈早就失去了震慑力,至于他自己,更是在儿子面前没有半点分量。在头脑比较清醒的时候,龙镇守使冷眼旁观,倒是感觉全家上下加起来,也就是露生还能稍稍管束一下家中这条长了角的转世真龙。若是从这一点看,龙镇守使想,露生还成了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哩! 龙镇守使如是想,龙家其余人等,想法也和龙镇守使差不多。而在另一方面,龙相为了留住露生,竟然破天荒地连着一个月都是和颜悦色。露生以为他转了性,欣慰得不得了。 然而一个月刚过,龙相兴许是憋得狠了,立刻没事找事地撒了一顿野,不但对露生再次施展了拳脚,还兜头泼了丫丫一壶热茶。露生见此情形,也没有愤怒,也没有失望,只感觉万物归位,天地复原,自己还是那个自己,龙相还是那个龙相。站在院子里,他公然地告诉龙相:“你啊,狗改不了吃屎。” 龙相扬扬得意地抱着膀子,挨了骂也不在乎。他的思想全是跳跃式的,上一秒还在对着露生和丫丫胡搅蛮缠,下一秒已经完全掉转了方向,“哎,露生,我有个想法,我想领兵。” 露生一愣,“啊?” 龙相仰头望天,做了个冥想的姿态,“可他们全当我是个小孩儿,只许我到营里骑马打枪,不给我队伍让我训练。” 然后他一拍巴掌,“对了,我去前头要些钱去!有了钱,我自己招兵,顺便给丫丫买些红布做衣服。丫丫天天穿那身破青褂子,看着好像咸鸭蛋成精了。你呢?露生,你想要什么?除了书,咱们弄个留声机听听吧?”又一拍巴掌,“对了,要两辆自行车。” 说完这话,他撒腿跑开了。露生站在原地,回头看他的背影,心里莫名其妙的,实在是追不上他那奇异的思路。 也没有过很久,龙相便如愿以偿地弄到了一笔款子,并且还是一笔巨款。龙镇守使自从到了此地,便是苦心经营。这些年来,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,他绝不踏出领地半步。换言之,他虽然有着疯疯癫癫的形象,但灵魂和形象并不同步,精明起来,也是相当精明。钱,他有的是,儿子来要,他也不敢不给。于是在这一年的夏天,龙相和露生各骑了一辆自行车,在几名骑兵的护卫下,带着一块大牌子上街招兵去了。 他们在清晨出发。牌子交给骑兵,他俩一前一后地骑上了车子,并且把丫丫也带了上。龙相一定要亲自驮着丫丫走,于是丫丫侧身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,扭头对着落了后的露生笑。夏日清晨,风凉如水,青草绿叶全闪烁着露珠的光。阳光透过路旁树木的枝叶,斑斑驳驳洒了他们一身。 龙相的招兵行动,怎么看都是一场闹剧。冲锋似的将自行车骑到了闹市口,他赶走小摊小贩,独占了一片空地,然后把写着“招兵”二字的白木牌子往地上一立,又让随行士兵摆上一套桌椅,招兵便就此开始了。 招来的兵,据他自己宣传,是要组织训练成一支卫队。和平常的丘八相比,肯定是吃得更好穿得更好,一个月的饷钱是十块大洋,直接发到个人的手里,绝不半路克扣。露生记得龙相不是吹牛放炮的人,所以此刻听着他的豪言壮语,他和丫丫都很惊讶,不知道他是早有预谋地拟了词,还是忽然间福至心灵,随口一说。 不出片刻的工夫,露生这“一家三口”,加上同行而来的士兵与马,便全被人围住了。围拢的百姓们不是要当兵,而是前来瞻仰龙少爷的尊容,顺带着对龙少爷身边的丫头品头论足。品评的言辞虽然不一,但对于龙少爷的美貌,县民们还是异口同声地给予了肯定。 如此到了上午时分,招兵的牌子依旧被人围得密不透风,因为坐在家中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络绎得了消息,也纷纷出动了。不为别的,就为了看看龙少爷。龙少爷身为镇守使之子,已经拥有了天生的高贵身份,相貌又如此出众,这便使他的高贵程度又翻了倍。这般贵人坐在大街上随便看不要票,有闲的凡人们是决计不肯错过的。 丫丫站没地方站坐没地方坐,又不敢要求回家,只好躲到了两匹马之间。而龙相坐了小半天,莫说兵,连狗都没有招来一条,并且晒出了满头满身的汗,这时便气急败坏地跳到了椅子上。一脚踩上桌子,一手叉着腰,他攥着一把折扇对着四面八方指点怒吼:“看什么看?看什么看?解散,都给我解散!再看就把你们一个个都抓起来!”说到这里他歇斯底里地一挥折扇,言辞异常铿锵,“不分男女老少!全给我当兵去!” 此言一出,围观的人群果然立刻就松动分散了。露生站在桌子旁,说话之前先叹了一口气——他不禁晒,才半天的工夫,他已经黑了一层。而且薄薄的衬衫被汗水浸湿了,一片片地贴在后背上。 “下来吧!”他伸手拉扯龙相,“你这是招兵买马来了,还是当众出洋相来了?” 龙相低头,理直气壮地答道:“我招兵来了呀!” 露生用手一指地面,“那你就给我下来。我和丫丫都要热死了,咱们先回家,下午再说吧。” 龙相咚的一声跳了下来,又盯着露生问道:“你怎么变黑了?” 露生没好气地答道:“我愿意黑!” 龙相出师不利,上半天的招兵以失败告终,而且丫丫中了暑,到家后直躺了一个下午才缓过来。 龙相中午喝了一大杯洋酒——脑筋转得太快了,让他已经无法有条有理地思考,反倒是微醺的时候能更理智。露生换了一身衣服,站在他面前问道:“你这兵,是非招不可了?” 龙相一点头,“是啊!” 露生挥舞着一把大折扇,对自己猛扇了一气,然后说道:“我替你出面,你就别出去现眼了。” 龙相忽然一噘嘴,露出了几分孩子相,“他们总看我,看看看,看个屁!” “哼,你漂亮嘛。” “我漂亮?真的?” “唔,漂亮极了,比丫丫还漂亮,是本县第一大美人。” “露生,你少阴阳怪气的,你是不是在损我?” “损你?大热天的让我替你出去坐着晒太阳,我岂止是损你,我简直想活吃了你!” 说完这话,露生拂袖而走——没办法,真是没办法,丫丫是个妹妹,自己是一定要照顾的;龙相虽然混蛋,但也算是弟弟,自己身为大哥哥,虽然时常想把这个混蛋弟弟狠打一顿,但事情真来了,自己还不能不多担几分责任。 一天过后,露生真出门招兵去了。若说这个差事本身,绝对不算复杂艰难,壮丁来了,只要看着结实合格,那么将他的名字往簿子上一登记,横竖营里有现成的破房子和破军衣,到时候把人往营里一送,招兵的工作就算结束了。至于壮丁进了军营之后吃什么穿什么,那么自有专人负责,和露生也就没有关系了。 带着几名常陪着龙相遛马的卫兵,露生在闹市口坐住了。因为感觉龙相的这场招兵整个就是一场闹剧,所以他不肯太让这位弟弟如愿。俗话说得好,好男不当兵,好铁不打钉,但凡是有饭吃,不会有谁家的大小伙子主动往军队里投。而露生对于新兵的要求又是格外严格,太矮小的太瘦弱的,还有那一看就带着病的,全被他斩钉截铁地淘汰了。所以露生一坐大半天,末了却只招来了不到十名新兵。一根铅笔在他指尖飞转盘旋,铅笔长,他的手指也长,垂下眼帘盯着铅笔与手指,他看了个眼花缭乱。同时心里茫茫然的,因为感觉天地之间没有自己的位置,自己在外面热得死去活来,一坐一天,也全是为了龙相。 正当此时,他忽然一抬眼皮,发现丫丫来了。 丫丫挎着个小篮子跑过来,裤脚飘飘,越发显得腰身伶俐。她如今偶尔会显出一点大姑娘的影子了,然而举动还是小丫头式的。说跑就跑,并且速度还挺快,是撒丫子跑。转眼间到了露生面前,她喘着说话:“大哥哥,你怎么还不回家呀?” 露生伸手接了她的篮子,一边低头查看篮中内容,一边答道:“我再等等,反正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。这街上还挺热闹,坐在这里比坐在家里强——龙相在家吗?” 丫丫靠着桌子站住了,仿佛是挺高兴,“在家,刚回来。” 露生从篮子里掏出一只洗净了的大梨,咔嚓咬了一大口,“那我更不能回去了。他要是在家,家里还不如街上清静。” 丫丫将一根食指送到口中——在进嘴之前悬崖勒马,只摁了摁自己的下嘴唇。她小时候很喜欢吮手指头,露生不许她吮,她记住了。但是在出神的时候,她的手指还是忍不住要往嘴边凑。 “那我也不回去。”她放下手,“我等天黑了,跟你一起走。” 露生笑了,“他又欺负你了?” 丫丫的脸蛋红了一下,抿了薄嘴唇不言语。露生起身拉过一把木椅子,又一推她的小肩膀,“跟着我倒是行,可谁家大姑娘总在大街上坐着呢?” 丫丫顺势坐在了椅子上,仰起脸很认真地反驳:“我不是大姑娘。” 她自认为不是大姑娘,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是大姑娘。快十四了,已经懂得很多人事了,一旦真长大了,她知道自己怕是就要嫁给龙相当姨太太了。 对于这样的命运,她本来是毫无意见的,是心甘情愿全盘接受的。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,她忽然变得不那么心甘、不那么情愿了。不为别的,只为她怕龙相。 现在怕了,还有大哥哥救她;将来成了龙相的人,那个时候再怕了,谁管她? 对于她来讲,这个问题几乎是无解的。无解的时候,她就偷眼去看露生。 露生是她的靠山,是她的救命星。她是逆来顺受惯了的,活到这么大,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脾气。她并不打算向露生讨什么主意,她只看他一眼就够了。仿佛他只要坐在那里,她就有后盾、有退路了。 丫丫不想长大,可长不长大,由不得她。 在露生招满了三百新兵的时候,丫丫过了十四岁的生日。 这是三百名很整齐威武的新兵,个子全是统一的高,简直有点仪仗队的意思。龙相自作主张地把他们编成了一个营,然后自己封了自己做营长。又找了几位经验丰富的教官过来,连训练自己带训练新兵。白天他早早地就往营里去,晚上回来了,在院子里向露生和丫丫表演正步走。他走得相当漂亮,连龙镇守使和徐参谋长都慕名前来欣赏。龙镇守使在儿子面前照例是没什么底气,嘤嘤嗡嗡地赞不响亮;徐参谋长却是看得津津有味,看过之后,又走到龙相面前,很郑重地将他端详了又端详。最后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,徐参谋长颇为感慨地对着龙镇守使点头,“少爷真是——这个不服不行,真是——少爷自己招的那个营,在训练方面也是好极了,所以所以,这个这个……” 徐参谋长是个有水平的人,然而今天这番话却说了个语无伦次。龙相不喜欢旁人摸自己那两枚花生米大的龙角,当即不耐烦地晃了脑袋一躲。露生倒是听出了徐参谋长的弦外之音——龙相,除去他的坏脾气不谈,在某些方面,的确是有出众拔群的天赋。而且像有股子暗劲催着他似的,他越是长大,越是好斗。龙宅的门户已经关不住他了,他几次三番地发牢骚,说自己想去打仗。打谁呢?不知道,反正就是想打仗。实在找不到具体的敌人,他就找碴打露生。有时候露生也忍不住怀疑,怀疑他真是个什么邪物转世——就算真是龙,也是条翻江倒海的邪龙。 徐参谋长对龙相一直挺恭敬,像是冷眼旁观了若干年,如今终于下定了决心,要往龙相身上押一注。及至他乱七八糟地夸出了“将门虎子”四个字时,龙相毫不掩饰地先是一瞪父亲,随即大黑眼珠向上一滚,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。 露生看在眼里,先不言语,等徐参谋长和龙镇守使结伴走了,他才出声劝道:“他毕竟是你爸爸,你不理他就算了,干吗还要给他脸色看?” 龙相言简意赅地答道:“烦他。” 露生一皱眉毛,“他又不招惹你,你烦他干什么?” “不知道,就是烦他!” 露生摇了摇头,叹息着说话:“你说你从小没娘,就只有一个爹。他把你养到这么大,没打过你、没骂过你,你要什么,他给你什么,你可好,还烦他。你啊,你自己的亲爹你烦,黄妈多唠叨几句,你也烦。全家人都被你烦遍了,好像你多招人爱似的。” 他苦口婆心地说,龙相心不在焉地听,听着听着不听了,走过去和他背靠背地比了比个子,“哎,我高了!再过两年我到了你这年纪,我得比你高吧?” “不可能,我还得再长呢。” 龙相不甚服气地转到了露生面前,开口想要反驳。可是话未出口,他忽然感觉疲倦,忍不住先打了个大哈欠。露生定睛一看,将他那嗓子眼看了个清清楚楚。然后他发现了异常——龙相的喉咙有些红肿,是个上火的模样。他想问问龙相此刻感觉如何,然而龙相一扭头,看到了丫丫。 丫丫一手端着个小线笸箩,一边胳膊夹着几副鞋面,正要往东厢房里走。龙相没有动,只扯了大嗓门喊道:“丫丫,听着,给你唱首歌!” 丫丫停了脚步,把腋下的鞋面往线笸箩一放,“唱个什么歌?” 龙相清了清喉咙,然后开始吼道:“尕妹妹着大门上浪呀三浪,心儿呀跳着慌,想看我的尕妹妹桃花样啊,妹妹山丹红花开呀……” 龙家的人,从镇守使本人到较为高级些的老妈子,都不是本地人士。譬如黄妈之流,都是跟着龙镇守使从京津一带迁徙过来的。龙家关了门,满口讲的也都是字正腔圆的官话。可出了大门往外一走,就南腔北调的很热闹了。这座县城地处交通要道,大小商队川流不息,让这座县城成了八方荟萃的地界。龙相直着喉咙唱歌,起初露生和丫丫都没听懂他唱的是什么,后来露生先反应过来了:龙相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首青海的花儿,口音相当地道,并且马上就要唱出一篇淫词浪语了。 趁着丫丫还没听明白,他立刻抬手捂了龙相的嘴,“别唱了,我们听不懂!” 龙相一扭头,“那我换一首,你们听好了。” 话音落下,他调子一转,果然是说换就换,变了一口陕西腔,“白布衫衫怀敞开,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,哎哟哟,我的两个手手揣奶奶……” 丫丫听到这里,骤然红了脸,转身仓皇逃进了东厢房。她逃了,龙相终于住了口,露生轻轻兜头给了他一巴掌,“你少唱这些东西!你要是着急了,让你爹给你娶媳妇去!” 龙相伸手往东厢房一指,“我娶她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不知为何,忽然怒从心中起,“别说傻话了!镇守使的少爷,能娶奶妈子的侄女吗?要娶也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,明白了没有?” 龙相一本正经地摇摇头,“我不。丫丫我知道,你,我也知道,别人,我不知道。” “知道什么?” “知道你们肯定对我好。你看我爹,他身边没人对他好,他总是臭烘烘的,也没人张罗给他洗洗。” 露生方才听他说要娶丫丫,本是陡然生出了一股子怒气,及至又听了他这一番话,怒气便渐渐消散了。特地想象了一下许多年后披头散发脏兮兮的龙相,他竟忍不住心头一酸。 这时,东厢房的窗户开了,丫丫伸了脑袋出来,“我给你俩一人做一双鞋!” 露生做了个深呼吸,压下了那一股没来由的心酸,转身走向了丫丫,“做什么鞋,怪费事的。” 丫丫把脑袋缩了回去,“我做的好,比买的好。你俩进来量量尺寸,我一会儿就开工。” 丫丫这一夜留在东厢房,点灯熬油不睡觉,兴致很高地要给他二人做新鞋。露生知道纳鞋底子会有多么费力气,所以每隔一会儿就吼一嗓子,“别做了!歇着吧!” 丫丫不听,不但不听,还打算偷偷地给他这一双加加工。因为大哥哥知道珍惜东西,不像少爷,新鞋上脚一天,就能被他趿拉成拖鞋。 一夜过后,丫丫红着眼睛黑着眼圈,虽然是哈欠连天,但是并没有耽误吃早饭;龙相昨夜天黑即睡,今早却没起来床。丫丫端着一小碗稀烂的米粥进了上房,以为他是犯懒,想要让他多少吃一口。哪知龙相缩在一床薄毯子下,竟是当真在睡。 睡到中午,露生也来了,问他:“哎,还睡?” 龙相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,答道:“累,困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十分惊讶。因为龙相的精力素来是极其旺盛,谁累了他也不会累。丫丫这时进了门,走到床边想了想,忽然伸手一摸龙相的额头。 然后她略微变了脸色,“大哥哥,少爷好像是发烧了。” 露生立刻伸手也去摸他的额头,然而因为手热,所以也没摸出什么结果来。扳着肩膀把龙相摆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势,他干脆俯身和龙相贴了贴额头。 直起身转向丫丫,他有些傻眼,“没错,真发烧了。” 龙相,因为从来不生病,所以偶然一病,立刻就轰动了全宅。黄妈急疯了,找来一副积存多年的珍贵老药,要煎成药汤给少爷治病。丫丫认了几个字,比黄妈多些知识,此刻就不让她乱给龙相吃药,怕她那陈年老药不对症;露生则是主张给他喝些热水,让他盖上棉被发一场汗。而未等这几位会诊完毕,丫丫进门去给龙相送凉开水喝,却发现龙相又有了新变化。 这变化可把她吓了个魂飞魄散,端着水杯转身冲出正房,她大声嚷道:“婶婶!大哥哥!你们快来啊,少爷脸上出花了!” 露生等人立刻涌进了正房卧室。一看之下,他们发现丫丫所言非虚,龙相的脸上的确出了花,不是水痘,是疹子! 消息立时传向了前院,龙镇守使正在昏昏沉沉地吸鸦片烟,忽闻儿子出了疹子,他吓了一跳,推开烟枪挺身而起,结果直接从罗汉床上出溜了下去。而镇守使一出动,县城内最有名的大夫也随即来了。大夫对着龙相望闻问切了一番,很快便得了结论:麻疹。 既然是麻疹,那就别无他法,只能是按照麻疹来医治。可麻疹这种疾病,又不是全靠医治便可痊愈的。疹子不能不让它出,不出疹子就要出人命;可出大发了也不行。龙相在一夜之间便变了模样,一张花脸子浮肿得没了轮廓。人人都知道麻疹是桩凶险的病症,所以黄妈便早晚地哭,哭得什么也做不成了。 丫丫是出过疹子的,这时就守在了龙相的屋子里日夜不离。和她合作的人,乃是露生。平时龙相飞扬跋扈,他们看他处处都是毛病;如今龙相静静地躺在被窝里昏睡了,露生半闭着眼睛坐在床边,心里却把龙相平日一样样的好处全想了起来。 龙相再乖张再暴戾,心里对他们是好的,好的一点掺杂也没有。露生把胳膊肘架在大腿上,弯腰用双手捂住了脸,想龙相有一桩屡教不改的恶习,喜欢将自己吃了一半的食物往别人嘴里喂。这个“别人”只有两位,一位是自己,一位是丫丫。为什么要往他们嘴里喂?因为他觉得那东西好吃。太好吃了,所以不能一个人吃独食。人家不要,躲他说他,骂他不讲卫生,他还要喂,不要脸地,不讲理地,一定要喂。 他的恶习岂是只有这一桩。他的恶习太多了,不胜枚举,罄竹难书,罪大恶极,想起来真要狠揍他一顿才解恨。露生长久地把脸藏进手掌里,眼睛里热辣辣的,是干燥的眼珠遇了热泪。露生想:他怎么还不见好呢?一百年不见他生一场病,结实得像一头活驴一样,结果一场疹子就把他打败了?药也吃足了,睡得也够久了,该醒了啊。 龙相始终是不醒,于是龙镇守使在院子里醉醺醺地哭了起来,一边哭一边嚷。露生看院内的大丫头们像是搬运不动镇守使,便起身出去,要把这位添乱的父亲搀走。然而扶着镇守使刚起身,他就听镇守使连哭带说地喊起了人。那人没名没姓,只有一个“姐”字。撒酒疯似的往下一瘫,他伸开两条长腿,呜呜地边哭边喊:“姐啊,姐啊,咱的儿子要没了,我怎么办,我怎么办……姐啊……姐啊……” 黄妈和陈妈这时颠着小脚跑了过来。听到了龙镇守使的哭喊,她们没多言语,只叫来几名有力气的男仆,硬把龙镇守使抬了出去。等丫头们也散了,陈妈叹了一口气,“不是我说,老爷再这么喝下去,将来恐怕也要——” 黄妈不等她把话说完,直接从喉咙里嗨了一声,声音很粗,是一声蛮荒的呵斥。 陈妈立刻不言语了,转身看了看露生。她知道那年露生夜里闹着要走,临走前还把他的“财产”给自己留了一半,心里就越发喜爱这个小子。露生勉强向陈妈一笑,心里还回荡着镇守使的哭声。 怎么是姐?——他想——龙叔叔的妻子年纪很大? 这个问题目前自然是不便于问的。而陈妈对于龙相毫无兴趣,并且不确定自己发没发过疹子,所以不肯冒险进房;黄妈听闻少爷还没有醒,则是在院子里就提前嚎了起来。露生站在两个老妈子之间,忽然感觉周围的众人都是愚不可及,都是十分可厌。他简直想用一床毯子把龙相和丫丫全兜起来,带着他们两个浪迹天涯,走到一个山清水秀的新地方去。 黄妈嚎了一顿,嚎得发昏,需要三个小丫头伺候她一个。露生倒是宁愿她发昏,她昏了,院内院外倒是还能更清静一点。 丫丫垂头坐在床边,长久地不言语。露生回了来,强打精神地要开个玩笑,“这回可是老实了。连着这么多天没打人没骂人,这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。” 话音落下,丫丫没笑,他自己也无论如何笑不出来。也在床边坐了下来,他扭头对龙相说话,语气是强打精神的轻松和蔼,“少爷,睡够了就醒醒吧。你醒了,我给你读故事听,给你读个好的。我给你念书,你给我们唱首歌。爱唱什么唱什么,大不了我俩把耳朵堵上,行不行?” 说完这话,他把手指探进龙相凌乱的短发中,摸索着捏住了他那藏在头皮下的小疙瘩。旁人发麻疹,再厉害些也不至于让他这样怕,因为麻疹毕竟不是必死的疾病。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过疹子,糊里糊涂地痊愈了,现在回想起来,简直没有印象;丫丫也一样——据黄妈说,丫丫当时无非是躺了几天而已。几天一过,疹子一退,自己就好了。 可是,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龙家上下的影响,虽然理智上不肯承认,可心中也渐渐怀疑龙相的确不是凡人。至少,凡人身上通行的法则,放在他身上,也许会行不通。平常的半大小子是不会死在麻疹上的,可他到底算不算是个“平常的半大小子”呢? 露生想到这里,忍无可忍地闭了眼睛垂下了头。自从他和龙相相识,六年多了,龙相就一直在折磨他,不是让他疼,就是让他怕。现在更混蛋了,竟然要拿死亡吓唬他了。死亡之前还故意乖乖地连躺好几天,做个安静的好样子,让人忘了他平时有多么讨人嫌。 落水狗一样一甩脑袋,露生硬把“死”字甩了出去。然后睁开眼睛望向丫丫,他像看一朵花、看一株草一样,心里空了一下。 空了一下,也静了一下。他想自己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。迟早,是要离开龙相的。 这天夜里,龙相悠悠地醒了。 他这几天并不纯粹是沉睡,但是半睡半醒,昏昏沉沉。旁人看在眼里,就全当他是一睡不醒。此刻他感觉心里稍微清楚些了,糊了眵目糊的眼皮忽闪忽闪地颤抖着,便也随着他的心意慢慢睁开了。 睁开眼后,他缓缓地扭过头,第一眼看到了丫丫。 丫丫端坐在床边的大椅子上,正直了眼睛望着他发呆。冷不丁地和他对视了片刻,丫丫先是一点一点地圆睁了二目,随即轻声唤道:“少爷?” 龙相哼不出声音,于是就又一扇睫毛。他想和丫丫说句话,还想转动眼珠找露生,然而丫丫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。两只脚猛地向地面上一跺,丫丫高蹿起来,声音比人蹿得更高,“大哥哥!婶婶!来人啊,少爷醒啦!” 喊完这一嗓子,她转向龙相,两只手蜷在胸前攥了拳头,非常兴奋,非常紧张,像是预备着要打谁一拳。院子里响起了扑通扑通的脚步声,先冲进来的人是露生。露生方才正在洗脸提神,此刻进门时手里还托着一把水淋淋的冷毛巾。黄妈摇晃着一身胖肉,调动着两只小脚,张牙舞爪地也撞进了门。奔到床边一看龙相真睁了眼睛,黄妈一拍床沿,开始喜极而泣,“我的儿呀!我的大少爷呀!” 黄妈把手伸进被窝里,上上下下地将龙相摸了一遍——摸他身上热不热,有没有汗。十几岁的小子,对于老妈妈们自然是不大耐烦,尤其这老妈妈又是嘴碎事多的黄妈。龙相从鼻子里哼出很粗很重的一声,意思是不让黄妈研究自己。而黄妈立刻领会圣意,半点不敢违逆,立刻退出去给这条龙宝贝儿准备吃喝去了。 黄妈一走,屋子里立时空旷清静了些许。露生忘了放下毛巾,在床边俯下身笑问:“刚醒就闹脾气呀?” 龙相张开嘴,嘶嘶嘶地说了一句话,有气无声,令人无法揣测。丫丫走到他面前,也手扶膝盖弯下腰,“少爷,你别急,养两天你就好啦。我和大哥哥哪儿也不去,专门陪着你。”龙相盯着她,嘶嘶嘶地又开了口。 这回两个人都听懂了。丫丫不言语,只是笑。露生替她做了回答:“为什么瘦了?我俩不吃不睡地熬了几天几夜,能不瘦吗?你也是一样的瘦,咱们三个现在全苗条了。” 龙相看了看丫丫,又看了看露生。脸上的疹子还没消退干净,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花脸子。看过了床前这两个人之后,他很安心似的重新闭了眼睛,气若游丝地喃喃说道:“你们睡吧。露生在我旁边睡,丫丫在床尾打横睡。因为丫丫是大姑娘了,成了大姑娘,就不能和我一头睡了。” 他从没说过这么讲理的话,虽然细想起来这乃是一句废话。他一讲理,露生和丫丫心里反倒是一起难受了一下。因为对他的要求一直是最低,他稍微好一点,床前这两个人就受不了了,无论是大哥哥还是小妹妹,都要怜爱他了。 一夜过后,龙相身上的疹子又退了许多。龙镇守使前来看望儿子,见儿子真是熬过这一关了,便长出一口臭气,肩膀一塌、脊梁一弯,他像被人抽去了骨头一般,瘫坐在了椅子上。 龙相病成这个样子了,还没忘了烦爹。等龙镇守使一走,他立刻让黄妈开窗户,“臭死了!” 黄妈不给他开,怕他受了风。而如此又过了几天,龙相开始食欲很好地连吃带喝,并且再也躺不住,天天坐在床上高谈阔论。 他起来了,丫丫却是躺下了。 丫丫累病了,但是不敢说,怕给这院子里的人添乱。熬到如今,她感觉自己实在是应该睡一觉了,便悄悄地回屋和衣上床。她本想只是睡一觉,结果一躺便是两三天。 露生和龙相一起来看她。她见龙相来了,下意识地想挣扎着起来给他倒杯茶,被龙相劈头骂了一顿,“找死啊?躺着!自己病了都不知道,真是越活越傻!哎,你想吃点儿什么?我给你弄去。” 露生呵斥了龙相一声,连推带搡地把他带走了。 第二次再来,露生便是孤身一人,不带龙相了。 龙相不来,丫丫便躺得踏实了。不但踏实,甚至还很罕见的,她有点委屈了。 “嗓子疼。”她声音很小地告诉露生,“吃什么都费劲,就想喝点儿那个——那个——上次少爷带回来的那个玻璃瓶装的——不是汽水,叫什么来着?” “果子露?” 她立刻在枕头上点了头,“对,就想喝点儿那个,凉的就更好了。” 露生低头对着她微笑,还拧了一把毛巾给她擦了擦脸,“那东西好弄,我这就给你拿去。” 丫丫仰脸望着他,看他是人高马大的个子,一张脸却白皙清秀——清秀,可是剑眉星目,又有英气。露生看自己是文不成武不就,丫丫看他,却是英俊潇洒、文武双全。 第七章:镇守使之死 丫丫病得很快乐。 她发了烧,晕得头重脚轻,每天只肯喝点果子露。然而身上不疼不痒,这点病痛对她来讲,并不比龙相的一记重拳更难捱。人病了,心里却清静,因为知道少爷没事了;大哥哥睡足几觉之后,也恢复了精气神;婶婶更是不必说,早在院子里神清气爽地又唠叨起来了。 天下太平,诸神归位,没有什么差事等着她去办,于是她缠绵病榻,理直气壮地懒了好几天。“懒”还不足以让她快乐,让她快乐的是生病时受到的好待遇——露生一闲下来就到她这屋子里,给她擦擦脸,给她擦擦手,对她讲几句闲话。丫丫不怕闷,露生在窗前或站或坐,借着光亮读书看报;她静静地侧卧在被窝里,偷看露生的身影,越看越觉着露生英俊,一举一动都有派。看得久了,她把脸往被窝里一埋,悄悄地欢喜。 欢喜过后,她不傻,也知道想想自己的前程。按照婶婶的意思,她想,自己将来是要给少爷当“屋里人”的,再升一级,也就是个姨娘。嫁给少爷做妾究竟好不好呢?她自己琢磨着,感觉仿佛是不大好,至少是不那么好。不好,不止是不好在一个“妾”字上,还有个更主要的缘故,是她怕龙相。伺候龙相倒是没什么的,龙相打她一下、骂她一句,她也能受,她最怕的就是龙相那脾气骤然爆发的一刻——猛地一声吼,当场就变脸。像个毫无预兆的旱天雷似的,真能吓得她连身带心一起打颤。 想到这里,丫丫就不敢再想了。因为再想下去,依着她所受的教育,那就要想“邪”了。好女子是不能邪的,好女子是——哪怕爹娘把你嫁给要入土的老头子,你也得听,你也得嫁。这叫有礼有节有志气,非得是这样的,才叫好女子。 这些话都是黄妈教给她的。除了黄妈,旁人,包括大姑娘、小媳妇、老妈子,也都持有同样的论调。丫丫知道自己不值钱,所以格外想要做个好女子。可真正的好女子,是不该看着大哥哥偷着乐的。 丫丫的脑袋瓜里,两种思想起了冲突,一时间不分胜负。没有结论,就不要结论了。反正她今年才十四,龙相也才十七。荷花去年嫁人时是十七岁,她自己算着,至少还有三年日子可过。对于十四岁的人来讲,三年就很长了,长得像一生了。这样长的一段时间里,兴许就会有变数,有新道路了。 丫丫这么一想,就重新乐观起来了。 丫丫以为三年很长,可是她只做了两双精致的大布鞋,一个多月的工夫就过去了;龙相晚上睡觉蹬被,晾了肚子,她给龙相做了个非常之大的大肚兜,半个多月就又过去了;秋老虎好厉害,她热得从早到晚顺脖子流汗,心想:这秋天怎么还不到呢?想着想着秋天就到了。天不热了,天凉了,天冷了,黄妈指挥小丫头开立柜往外搬运皮货,皮袍子、棉袍子一件一件地摆出来,合着冬天已经不知不觉地来了。 以露生为首,三个半大孩子一个赛一个地成长。龙相始终是比露生矮了半个头,看背影,露生瘦削高挑,宽肩长腿,比他潇洒;看面貌,他那美丽的程度可是无人能及。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了,脸上竟然连个小红疙瘩都不长,洗澡的时候把衣服一脱,他通体雪白,一身的嫩肉都晃人眼。少年长成这么个好模样,很容易成个风流浪荡子,然而龙相绝无此虞——他既不风流,也不浪荡,好像少长了这么一根筋似的。他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练兵上面,练兵的目标是很明确的:他要打天下,当皇帝! 练兵之余,他身为一名活蹦乱跳的健康小子,每天也要有个情欲荡漾的时候。一荡漾,他就找丫丫,一找到丫丫,他就化身为一只大八爪鱼,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的手和脚,纷纷往丫丫身上缠。打开一只,还有一只。甚至有好几次,他像是忍无可忍了,要把丫丫硬往自己屋里拽。 丫丫平时从来都是不言不语,到这时候也急了,一边反抗,一边嗷嗷地叫,喊大哥哥,喊婶婶。大哥哥闻声而来,硬把八爪鱼的爪子全从她身上扯了下来,然后对八爪鱼怒目而视,问他:“你还要脸不要?” 龙相并不是非睡了丫丫不可,所以这时候就面红耳赤地不说话。而在这件事上,黄妈也不帮他的忙——黄妈是过来人,有主意的。做妾也有做妾的礼,她可不能让侄女不明不白地就失了姑娘身份。 举办个小“礼”,本不是复杂的事情。十八岁的少爷收个丫头,也不能算是坏规矩。可现在这事就硬是办不成,因为龙镇守使病了。父子两个再没感情,也不能那边老子重病,这边儿子纳妾。 龙镇守使,病得蹊跷。 他是有一口鸦片瘾头的人,除了鸦片之外,他即便下了他那张罗汉床,也依然是烟不离口、酒不离手。烟酒气味混合着烟雾,腾腾地从他那口鼻之中往外喷,平常的苍蝇蚊子,根本近不了他的身。 这样的生活习惯,当然造就不出健康的身体。不过又因为有鸦片护体,所以镇守使平时也绝不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。在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,他像请神上身了似的,可以忽然间非常清醒。但火烧眉毛的时刻毕竟稀少,他这镇守使当得很是稳当,所以在大部分时间里,他人不人鬼不鬼地在床上一躺,看着没个人样,其实饭是一口不少吃。若是真把他送到西洋医院里做一次全身检查,大概也检查不出什么大问题来。 龙家上下看惯了龙镇守使这与众不同的风采,一致认为他可以苟延残喘地活到七八十岁,哪知就在龙相过完十八岁生日不久的一天夜里,他忽然就不对劲了。 他没发烧,从头到脚不疼不痒,然而目光发直,满嘴胡话。徐参谋长闻讯赶来,以为他又喝多了,可是众人守着他直等到天明,他呆呆地坐在床上,依旧是不认识人。 徐参谋长没言语,但是大大地变了脸色,慌忙让人把龙相叫过来。龙相和露生一起跑来了,徐参谋长把龙相扯到罗汉床前,问道:“孝帅,您瞧这是谁?您还认不认识他?” 龙相圆睁二目盯着龙镇守使。因为从小到大在他面前一直是高高在上,不信他敢对自己视而不见。 然而龙镇守使怔怔地望着前方,真就没搭理他。 龙相有万分的惊讶,千分的恐慌;而站在一旁的徐参谋长,则是干脆发起了抖。龙相回头看他,轻声地问:“徐叔叔,你抖什么啊?” 徐参谋长的声音也很轻,并且额头上见了汗,“我抖了吗?” 然后他对着龙相抬起双手,像是要比画个手势而又比画不出,“少爷,你有所不知,孝帅现在可千万不敢出事,老弟兄们还都指望着他呢!他一出事,群龙无首,那个、那个——”说到这里,他忽然把两只手慌乱地摆了摆,“我并不是诅咒孝帅,我是——我是——” 龙相一挥手,截住了他这语无伦次的半篇话。俯身凑到龙镇守使面前,试着和他对视,然而对了半天,始终没找到对方眼中的焦点。于是直起腰转向徐参谋长,他把眉毛一扬、眼睛一瞪,显出了几分豪横模样,“别怕,家里又不是没人了。老子病了,还有儿子呢。我现在就派人去找大夫,县里的大夫看不好他,我派人去北京、天津请。有病不怕治,他又没断气!” 徐参谋长听了这话,不置可否,只是瞪着眼睛看龙相。露生旁观,见他那眼中没有批评的意思,也没有轻松的意思,倒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——然而也没有惊喜之色,纯粹只是若有所思的发现。 露生不知道徐参谋长这是忽然生出了什么主意,但是据他所知,徐参谋长方才抖得是有道理的。龙镇守使,虽然在家里是活成了这个德行,但是出了家门,他改头换面,也是个精明人。这么多年了,他将脚下这一片土地霸占得铁打一般牢靠,自己派官,自己征税,他俨然是建立了一个独立王国。称他一声土皇帝,是绝不为过的。 有这个土皇帝在,龙氏麾下的各路军队打他龙家的旗,可以相安无事;可土皇帝若是一朝没了,那正如徐参谋长所说的那样,“群龙无首”,怕是就要出大乱子了。当然,土皇帝家的后院里还养着个太子。可这太子还是个毛头小子,土皇帝毕竟不是真皇帝,各路豪杰们又不傻,既然都有自立门户的力量,何必还非要再把个毛头小子供到脑袋上? 想到这里,露生忽然有些怕了。 怕归怕,他只在心里暗自盘算思索,嘴上并不多言多语。 而县内最好的大夫闻讯赶来,开了几个方子往龙镇守使身上一试,效果立竿见影——龙镇守使从文疯子变成武疯子了! 龙相把大夫打了出去,露生则是带着几名男仆上前,抱住了连喊带叫的镇守使。龙镇守使彻底不认识人了,口齿不清,也没人知道他喊的是什么。 把镇守使绑在床上之后,露生独自一个人往后院走,走到半路,迎面遇见了陈妈。 陈妈的男人在龙家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人,陈妈自己如今虽然还是下人的身份,但平时养尊处优,并不真的劳动。白白胖胖的手伸出来,她抓儿子似的一把抓住露生,问道:“怎么样了?” 露生叹了一口气,“龙相在前头看着龙叔叔呢。药是吃了,一点儿用也没有,越闹越厉害。” 然后他很困惑地换了题目,“陈妈,这也是疯病吗?人家发疯都是受了刺激才疯的,龙叔叔怎么一点儿征兆也没有,说疯就疯了?” 陈妈只不过是想要出来探探消息而已,如今消息探得了,她便转身想要往回走。一边走,她一边低声嘀咕道:“这家的人,就这样。” 话音落下,她的袖子被露生扯住了,“就这样?” 陈妈扭过脸,低低地吆喝了他一声,“哎呀,没你的事!他家好,你多住住;不好了,你自己找活路去。反正你又不姓龙,管那些闲事干什么?” 露生不怕陈妈。一步横跨到陈妈面前,他开始人高马大地撒娇,“你给我讲讲,你不讲我就不让你回去。” 陈妈又吆喝了他一声,并且还打了他一巴掌,“这又不是什么好事,你巴巴地缠着我讲什么?” 话说到这里,陈妈沉吟了一下,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,“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。总之自打我到了龙家,他家除了老太太长命百岁,老太爷、大小姐,都是死在了疯病上头。老太爷最惨,疯了四五年,那真是一点一点熬死的;大小姐反倒是有福了,老爷一枪打过去,她是一了百了,反倒得了解脱。” 露生把这番话翻来覆去地分析了一通,末了是一头雾水,“大小姐?龙相有姐姐?” “少爷哪来的姐姐!那是老爷的姐姐。那时候老爷还是少爷,老爷的姐姐,可不就是大小姐吗?” “龙叔叔,把他姐姐打死了?” 陈妈沉默了片刻,最后对着露生一招手。这一回,她开始嘁嘁喳喳地耳语。露生静静听着,越听得多,一双眼睛越睁得大——他几乎被陈妈的一篇话吓着了! 他记得在小时候,龙相曾经说过自己的亲娘是被父亲“毙了”。不知道这个“毙了”是怎么传到他耳朵里的,总之他别的不知道,就只知道一个“毙了”。 他不知道的,知情人也绝不敢提,现在露生知道了。龙相的亲娘,乃是龙家的大小姐,是龙镇守使同父异母的姐姐。姐弟二人从小就要好,好着好着,好到了十七八,就忘了自己一个是姐姐,一个是弟弟了。大小姐始终是不肯嫁,等到家中老一辈的人全没了,他俩放心大胆,竟是明公正气地过起了日子。 好日子过了几年,大小姐有了身孕。顺顺利利地生下龙相之后,她在月子里忽然就疯了。疯还不是好疯,不是要打杀龙镇守使,就是要张牙舞爪地去祸害儿子。龙镇守使照顾了她一年多,有一天,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他忽然就拔出手枪,把大小姐给毙了。 事情就是这点事情,陈妈三言五语便讲了个清楚。而露生难以置信地望着陈妈,口齿艰难,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,“那……龙相岂不是……岂不是……” 陈妈对待龙相素来冷淡,此刻也懒得多说,只对着露生把脸一板,“这些丑事情,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,万万不许对别人讲,听见没有?” 露生立刻用力地一点头,“我知道!” 陈妈认为露生是自己半个儿子,并且是有心计懂道理的半个儿子,所以敢对他多说几句。依着陈妈的心意,是希望他早早地离开龙家,自己出去创一番事业。纵是不彻底地离开龙家,也不要和龙家的人纠缠太深。所以今天有了机会,她便向他做了一番剖白。 她是说完就走,露生落了后,却是深一脚浅一脚,走得心不在焉。心不在焉不是为了别的,他是正在心算龙家两代人发疯的年纪。老太爷——能被称为“老太爷”,并且养下了一儿一女,年纪一定小不了;大小姐——她是龙叔叔的姐姐,因为迟迟不嫁,所以永远都是家中的大小姐。自己来的那一年,龙叔叔看着像是三四十岁,龙相是十岁,那么倒退十年,龙叔叔是二三十岁,大小姐作为龙叔叔的姐姐,大概也是二三十岁。二三十岁的年纪,可不算大啊! 至于龙叔叔——龙叔叔发病的年龄,介于大小姐与老太爷之间。所以这三个例子摆出来,除了“疯”是一定的之外,在年纪上,似乎也没什么规律可循。 理智的分析到此结束,露生忽然扭头冲上来路,一路狂奔回了前头。 气喘吁吁地在前院找到了龙相,他不说话,只是看着龙相喘。龙相双手叉腰,站在一株樱花树旁,莫名其妙地看着他,“你怎么又回来了?” 露生死死地盯着他,看不够似的看,不言语,只是喘。 龙相被他看得发毛,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脑袋,“你到底怎么了?说话!” 露生上前一步,展开双臂拥抱了他。大巴掌捂住他的后脑勺,露生运了力气,恨不能直接把他揉进自己的胸膛里。龙相被他勒得哇哇直叫:“放开我!妈的,你也疯了?” 露生依言松了手,想要对他说句话,可是想了一想,却又是无话可说。 所以他最后只道:“你在这里守着吧,累了就派人叫我,咱们两个轮班。” 龙相揉着肩膀、晃着脑袋,很不耐烦地答道:“滚!” 不出几天的工夫,从天津请来的医生到了。 这医生金发碧眼,是个洋毛子,据说拥有妙手回春的本领,随行还带了看护妇和助手,以及很大的一箱子西药。但是对待龙镇守使,他也是无计可施。唯有一点比本地郎中高明——一针药水注射下去,他能让龙镇守使安安稳稳地睡上几个小时。 可也就是几个小时而已。及至睡醒了,龙镇守使依旧是不吃不喝,一阵一阵地闹。他本来就是个鸦片鬼的形容,到了如今,越发瘦成了一具骷髅。皮肤呈暗淡的苍黑色,松松垮垮地绷在他那身骨头架子上。饭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吃的,有时候龙相下了令,让男仆们摁住他,可以勉强往他嘴里灌点汤汤水水。灌了十分,他要呕出五分,余下五分留在腹中,被他消化了,排泄在裤裆里。 络绎地总有师长旅长前来探望镇守使。长官们要么脑满肠肥,要么膀大腰圆,全是标准的武夫形象。再看他们的气派声势,也都是威风凛凛、虎视眈眈。龙相和徐参谋长商量了一番,末了亲自出了面,只说父亲病得厉害,不能见人。 长官们这一趟来,基本全是心怀鬼胎。及至见了龙相,他们要么和蔼可亲,要么愁眉苦脸,心中则是胎动得厉害,简直要当场生产。 原来镇守使那位传说中的真龙儿子,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白脸。目光盘旋在龙相的头上脸上,长官们放了心,因为“太子”看起来着实是不足畏惧。徐参谋长往日在营里大吹大擂,说少爷如何如何英明神武,多么多么会练兵治军,想必也都是拍马屁的鬼话了! 城内营中驻扎着的人马,乃是龙镇守使的警卫团。长官们心想:自己平素驻扎在外面各县,若不是亲眼见了龙少爷的尊容,那么几乎要被徐老狐狸震住了。真是!如果没有镇守使撑腰,徐老狐狸又算个屁?镇守使一上西天,看他还给谁当参谋长去。 思及至此,长官们遏制不住了脸上的笑容。虽然他们的阶级力量各不相同,可此刻却是统一地达成了共识,纷纷地在心里告诉自己:孝帅第一大,老子第二大。 所以孝帅一完,他们就取代孝帅,成为第一了! 当然,在孝帅完了之后,怕是会一时间出现许多“第一”。不过没关系,大家都有兵有马、有枪有炮,如果总是不打仗,还要兵马枪炮干什么? 长官们端详着龙相,龙相也端详着长官们。长官们心中有计划,龙相也有自己的主意。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自立为王,其中也有老实的,也有随波逐流的,也有恐慌的。他暗暗地将不速之客们分门别类地归了档案。脑筋转得太快了,无论是多么复杂的关系表,他心念略微一动,便已得出了通透明白的结果。目光移向身边的徐参谋长,他睫毛一颤,一视同仁地把这位叔叔也归了类。 日子过得很快,洋毛子已经对龙镇守使无计可施,带着看护妇和助手讪讪地离开了。而龙镇守使奄奄一息地滚在床上,眼看着就是真不行了。 龙相,因为对父亲太没感情,所以并不伤心。回到后院进了卧室,他对面前的露生说:“从今天开始,咱们家进入戒严时期。以后我主外,你主内。” 丫丫站在一旁,也感觉最近家中空气紧张,“那我呢?我能干点儿什么?” 龙相抬手向她一指,“问得好,你负责后勤!” 丫丫有点傻眼,“后勤……是什么呀?” 龙相收回手一拍胸膛,“就是我的吃和喝!从今往后,我就是一家之主了,万一有人给我下毒怎么办?” 露生感觉龙相实在是小题大做,可是转念一想,又觉得这样也好。凡事都是不怕一万,只怕万一,龙相若是个平常人家的少爷,将来至多是打打家产官司,倒也罢了,可他不是。他自己已经是极端地不安分,那个徐参谋长近日来一步不落地紧跟着他,也是个有所图谋的样子。露生真怕那姓徐的是要拿龙相当枪使——龙相欺负人,他看了生气;旁人欺负龙相,他看了,会更生气。 “他说得对。”露生告诉丫丫,“以后你拿小炉子给他做饭做菜,用不着好,能让他吃饱就行。”然后他又转向龙相,“你……” 将一个“你”字拖了长声,他在一刹那间转了许多念头。转到最后,他只说道:“你别怕,还有我呢。” 他这话是带着感情说的,可惜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。龙相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话,不料等到最后就是这么一句,于是当场嗤之以鼻,“你能顶个屁!” 露生听了这话,因为习以为常,所以一点儿也不生气。 龙相给露生和丫丫分派了任务,露生的确是恪尽职守地主起了内,可龙家这个“内”,除了人心惶惶之外再无大变。露生每天在宅子里兜转一圈,并没看出自己有何可主,反倒是丫丫比他更忙碌一些,因为一天三顿饭,顿顿真的都得做。龙家不是什么讲究人家,从龙相到丫丫,自小到大虽然也是好吃好喝,然而见识有限,平日所食的佳肴,也谈不上精妙的手艺,无非是油重肉肥罢了。丫丫一直不馋,烹饪的饮食全偏于清淡,而龙相到了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候,也顾不上挑嘴了。露生把喝剩下的小白菜汤泡了米饭给他,他端起大碗西里呼噜地连吃带喝,倒也能够吃饱喝足。 如此又熬了一个多月,在时节将要转为秋凉之时,龙家上下内外的人,包括龙镇守使,终于熬到头了。 龙镇守使是死在了梦中。临死前的那几天,他微微有了几分清醒相。旁人没想到疯病也会回光返照,所以以徐参谋长为首的众人还欢喜了一阵子,以为镇守使这是要还阳。然而就在眼看着是越来越好之时,他忽然一觉睡过去,无声无息地在床上断了气。 徐参谋长在确认龙镇守使当真是已经归天之后,因为感觉自己前途凶险,立刻就又悲又怕地号啕了起来。他哭了,龙家的人听了消息和哭声,立刻也跟着落了泪。黄妈涕泪横流地找到龙相,搂着他“儿呀肉呀”地大哭,意思是可怜龙相没爹没娘,成了孤儿。龙相被胖胖的黄妈拥抱着,像是站在了个大肉包子里。黄妈哭得伤心欲绝,他苍白着一张脸,眼中却是无泪。不但无泪,他听着黄妈的哭声,甚至还感觉有点莫名其妙,并且几乎想笑。因为黄妈哭得如同老鸹叫一般,着实是难听极了。 他想,父亲死了,那么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呢?应该干的太多了,于是他用力推开黄妈,自顾自地跑去了账房,一边跑一边又想:“露生呢?中午还是汤泡饭?丫丫也在哭吗?爹死了,城里的警卫团从此就该归我管了吧?当然,当然是归我管。他们不服我怎么办?这是个问题,我得马上把它解决掉!” 他一边想一边跑,脑筋转疯了似的,一瞬间同时想起无数的事。半路上有人对他说话,他一点也没听见——岂止是没听见,他那灵魂像是与世隔绝了似的,自顾自地只是想,根本连人都没有看见。 龙相忙龙相的,露生没闲着,也有工作可做,并且还是艰巨的工作。 没人支使他,他自己过来挽起袖子,给龙镇守使擦了身。为什么要给龙镇守使擦身?他起初对自己说,这是为了做出一点小小的报答——这么些年了,吃龙家的喝龙家的,龙相吃什么,自己吃什么;龙相穿什么,自己穿什么。龙镇守使这么养活着自己,不求回报,就只是养。 可是在潮湿恶臭的空气中擦拭了片刻之后,露生看着龙镇守使那具骷髅一样的尸体,心中却又生出了别样的感情。 其实不是要报答,他这么干,只不过是物伤其类,不是他的类,是龙相的类。他真怕将来有那么一天,龙相也会这样冷冰冰地躺在阴暗屋子里,皮肤铁青、面容狰狞,头发这样长,指甲那样长。死前是疯疯癫癫地苟延残喘,死时是在天昏地暗的梦中,没有一点温暖,没有一点光明。 他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,自己还能否陪在他的身边。或者,如果没有自己的话,会不会有一个像自己的人,对他存有几分善念,愿意当他还是个活人,把他收拾得洁净整齐,让他长眠得舒适安稳。 不知道,真是不知道,所以他此刻很细致地装扮着龙镇守使,不怕脏不怕累。仿佛他才是龙相真正的父亲,父母行善,不是要给自己修福,是为给儿女积德。若有福报,那就让它全报在儿女身上,就让它全报在龙相身上。 费了很大的力气,露生在一名男仆的帮助下,把龙镇守使打扮好了。 龙镇守使是长袍马褂的打扮,另有一套海蓝色的上将礼服,叠好了摆在他的身边。再往后该怎么办,露生就完全不知道了。 而徐参谋长哭过了劲,进门之后问露生:“少爷呢?” 露生摇了摇头,愿意立刻去为徐参谋长把龙相找过来,然而徐参谋长摆了摆手,却是没让他去。 徐参谋长说:“我看你说的话,少爷倒是还肯听几句,那么现在你就留在这里,少爷若是来了,你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。我现在立刻出去探探风声,孝帅的后事,也都包在我的身上。” 露生点了点头,心中有些疑惑,不明白这徐参谋长到底算是哪一派的人物——他对龙相诚然是很亲切慈爱的,可也正是因此,露生总感觉他是别有所图。 因为龙相这种货色,正常人对他应该是避之唯恐不及,怎么可能会对他“亲切”和“慈爱”? 第八章:少年当家人 龙镇守使的后事,轰轰烈烈地操办起来了。 露生帮不上忙,只能是袖手旁观。眼睛看着,胸中翻腾,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与妹妹。原来后事是要这样悲哀隆重的,是要把悲剧办成天字第一号盛典的,是要赫赫扬扬震动天下的。龙镇守使躺在金丝楠的大棺材里,静静地、安详地,死了,比活着的时候更体面、更尊荣。 可是自己的父亲和妹妹呢? 露生只知道是干爹给他们收了尸,而且不是干爹亲手做的。干爹当时正在带着自己往北京城外逃,他是托了亲信朋友,冒险领了白大帅的尸首。白大帅的旧部们,一个都没有出现,不知道是因为太怕满树才,还是纯粹只是无情无义。埋哪儿了,露生不是很清楚;怎么埋的,也不知道。当初十二岁的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,他只懂得什么叫作死。而死后应该怎么办?他不但不知道,甚至想都没有想。 活到现在二十岁了,他第一次见识了真正的葬礼——原来一个人连死都可以死得这样辉煌。整座县城都为镇守使披麻戴孝,天还没有冷,可是触目唯有黑白两色。因为镇守使的死亡,天地提前入了冬。 露生看在眼里,心内五味陈杂。也不是嫉妒,也不是愤慨,是一丛微弱的小火苗烧灼着他,让他隐隐地燥热,隐隐地疼痛。思绪从父亲与妹妹身上掠过,父亲和妹妹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,但另有三个字无比清晰,一直印在他的眼中心上。 满树才! 全是因为满树才!全要怪罪满树才!露生这些年早被龙相磨得没了脾气,纵有了脾气,也是喜怒不形于色。唯独满树才——无需出面,只要亮出这三个字来,他便会气血翻涌、咬牙切齿、磨刀霍霍,想杀人! 所以,他极力地把这三个字往下压,压到最深处。有账不怕算,人死账不烂。 龙宅渐渐地乱了,不是自家内乱,是前来吊唁的宾朋越来越多,鱼龙混杂,难免要乱。有龙家的亲戚登上门来——是成群结队的一大帮亲戚——先是哭哭啼啼地惋惜龙大哥英年早逝,随即涕泪一收,开始和龙相算起了龙家产业。龙相活到这么大,第一次知道自家还有亲戚,及至得知了他们的来意,他把孝袍子孝带子往下一扯,直接就翻了脸,要让人把亲戚们全撵出去。可亲戚们乃是有备而来,并非完全不占理:首先,龙相只有十八岁,往小里算一算,还是个大孩子。龙镇守使苦心经营了一生的财产,能就这样全交给个毛孩子?其次,龙相没娘。龙镇守使若是有个知书达理的正房太太,那么寡妇领着儿子过活,天经地义,只要龙太太不改嫁,亲戚们就没有插手的余地。可龙家并没有这么个太太,而且龙相自身的来历,也是一个谜团。当年也没听说龙镇守使讨了哪个姑娘做偏房,可是忽然就声称自己得了个儿子,并且把这儿子养得遮遮掩掩,等闲不让外人觑见。那么,这个儿子,到底是不是镇守使的亲儿子?你有本事哄镇守使一个人,你可没本事哄全天下!龙家亲族这许多人都是心明眼亮的,容不得你这来历不明的崽子耍花招! 这番话吵嚷到一半时,露生闻讯赶了过来。耳听他们越说越激烈,眼看着就要提及龙相的身世,便吓得出了冷汗,预备着随时冲入人群大闹一场,不许他们把话说完。可是接着往下又听了片刻,他渐渐放了心。合着陈妈那一日当真是向自己讲述了个大秘密,而这个秘密不但不为外人知,内人显然也是没几个知道的——永远不知道才好,否则一旦真相大白,龙相将来可就没法做人了。 既然亲戚们只是乱吵,露生便把心放回了肚子里,但是见了面前这些咄咄逼人的陌生面孔,也有些愤怒。一手攥着龙相的腕子,他怕龙相一时气急了,会像对待自己和丫丫那样冲进人群连抓带咬。 然而,出乎他意料,龙相沉着一张小白脸,并没有发作雷霆之怒。抬起右手一勾食指,他勾来了身后一名彪形大汉。大汉是个小军官的打扮,走到龙相身旁一弯腰,恭而敬之地开了口,“少爷。” 龙相向前轻轻一挥手,“叫人,把他们全给我撵出去,一直撵出城。不听话,就给我打;打了还不听,那就直接杀。去吧。” 大汉答应一声,随即直起腰做了个向后转,顺着后门溜了出去。露生回头望着大汉的背影,想起来自己和他有过一面之缘——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,给龙相招了许久的兵,因为没存着正经招兵的心,所以招得格外挑剔。天长日久,竟给龙相凑出了一队很威武的人马。那队人马如今能有两个营的数目,算是龙相的亲军。他本以为龙相是想带兵想红眼了,所以自己封了自己做长官,发号施令过过瘾。哪知道这几天龙相竟把那两个营拉出来,让他们分布在了家宅内外。而这些大小伙子一个个荷枪实弹、膀大腰圆,狼狗似的竖着耳朵待命,竟是十分伶俐可靠。 仿佛也就是在半分钟内,大汉回来了。这回进门,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,横眉怒目晃着走,用宽肩膀和粗胳膊把龙家亲戚们往外挤往外推。他动了手,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们也动了手。房内立刻起了哭爹喊娘的声浪,露生看看人群,再看看龙相,结果发现龙相一派平静,只抬手揉了揉太阳穴。 “挺好。”露生微笑了一下,“我真怕你对那帮人动气。你那狗脾气——唉,不错,今天控制得真是挺好。” 龙相横了他一眼,不屑一顾地反问:“我对他们动什么气?我都不认识他们!” 露生又是一笑,因为看龙相此刻一点疯意也没有,非常理智,非常令人放心,“对不认识的人,都这么宽容;对我和丫丫,怎么就像疯狗似的?” 龙相转向前方,微微一扬下巴,端颜正色,气派俨然,“就疯!” 露生心里一松快,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,“丫丫等咱们吃午饭呢。她今天做了一盘什么小炒肉,新学的手艺,做得一点儿也不好,你对付着吃吧!实在不爱吃,还有一盘炒豌豆苗和咸鸭蛋,不至于没有菜。” 亲戚们这时已经全部被士兵们驱逐出去了。龙相对留守在近处的大汉嘱咐了几句话,然后拔腿向外走去,“露生,你可真馋,就知道吃。” “我是怕你挑三拣四,吃不饱又要骂丫丫。” 龙相一回头,用漆黑的眼珠盯住了露生,“我骂她怎么了?你心疼?” 露生,像运篮球一样,抬手抓住他的天灵盖向前一转,“我当然心疼。” 龙相顺着力道转向了前方,可是嘴还不闲着,“她是我家的人,用不着你管!” “那你用不用我管?” “管我行,管她不行!” 露生效仿他方才的语气,言简意赅地答道:“就管!” 丫丫不是聪明姑娘,小时候学习读书写字,她学得就慢;后来跟着老妈妈们学习针线女红,依然是全凭着下苦工多磨炼才有进步。如今她第一次做新菜,一如既往,成绩依然是不大妙。龙相一边吃,一边骂:“就是笨!活活笨死!我用脚丫子做,也做不出这个怪味道来!” 丫丫站在一旁,自己掐着手指头喃喃地算盐放多少醋放多少,自顾自地做检讨,两只耳朵带有过滤的功能,自动就把龙相的声音屏蔽在了外面。露生剥了个咸蛋扔进龙相的碗里,说道:“饭还堵不住你的嘴。” 这时丫丫忽然回了神,见龙相和露生的饭碗都是半空了,便不声不响地伸手拿过饭碗,满满地给他俩各盛了一碗白米饭。龙相低头大嚼,一时间腾不出嘴来说话。他们正吃得欢,房门却是被人敲响了。 来者奉了徐参谋长的命令,来找龙少爷到前头说话。龙相放下碗就要跟人走,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,转身迈步掀帘子进了卧室。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又回了来,而露生见他腰间支出了个小小的棱角,便知道他方才是进屋取手枪去了——近来龙相有点神经质,总怀疑会有人害他,连徐参谋长也是嫌疑人之一。 龙相一走,丫丫给自己盛了一碗饭,坐到桌边也开始吃了起来。吃着吃着,她忽然说道:“好久没有出过门了。” 露生答道:“等明天出了殡,我带你上街逛逛。” “那我顺路买点儿花线回来。” “好。” 丫丫又想起了新问题,“带少爷吗?” “他爱去就去,不去更好。” 丫丫笑了,“回来给他带一包白糖糕,他忙着吃,就没工夫生气了。” 露生听了丫丫这个战术,忍不住也想笑。窗外是阴天,窗内便很暗,可是露生并不感觉凄清,因为丫丫有张丰满红润的小苹果脸,容光焕发,总有笑意。 有时候,他一个人坐在窗前翻书,隔着一道帘子,丫丫坐在外间做针线活。那时候他不念仇恨,不想前途,什么都不管了,单是静,单是坐。然而丝毫不寂寞,因为在一帘之外,有少女的针线穿过绸缎、棉布,拉扯出极细微极轻的哧哧声。那声音因为带着人气,所以比风声水声更温馨、更暖人。 那个时候,他觉着真好,周遭的一切都好,真想总是这样好,一直好到天荒地老。 “哎。”他毫无预兆地又开了口,“时间过得真快。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,你还是个小毛丫头。” 丫丫慢慢地抬眼望向了他,睫毛有点颤。 露生继续说道:“我现在还记得你那时候的模样,可是再过几十年,我怕我就要忘记了。” 丫丫小声答道:“忘不了的。我婶婶说,小时候的事情,记得最清楚,到老也忘不掉。” 露生微笑说道:“应该弄个照相匣子,把咱们现在的模样都拍下来。等到将来老了,拿出照片瞧瞧,多有意思。” 丫丫低头也笑了,“老了……咱们还能在一起看照片吗?” 露生也微微垂了头,一字一句地回答:“我希望能。” 丫丫沉默了片刻,心里还有话说,可是张了张嘴,却又说不出什么来。大哥哥不是胡说八道的人,对她尤其言出必行,吐口唾沫都是个钉子。她想自己或许不必再拿话试探、敲打他了,说得太透彻了,反倒要不好意思。只要自己知道他的心意,他知道自己的心意,就够了。 思及至此,她悄悄地又溜了露生一眼,一眼过后,心花怒放,心满意足。 天黑之时,龙相平安地回来了,腰间的手枪并没有动。露生想要向他问几句话,可他一直坐着出神,并不肯回答。露生追问得紧了,他照例把脸一变,开始嫌露生烦。 露生看出他这是在想心事,并且是极其复杂的心事。简单的事情,用不着他这样动脑。而他连晚饭都不吃,想完便睡。 睡到天还没亮的时候,他和龙宅上下人等一起起床,因为大出殡的日子到了。 露生没有去,被龙相留下来“主内”。在宅子里闲溜达了一天,傍晚时分,龙家诸人满面尘灰地回了来,露生等了又等,却是不见龙相。 龙相这天晚上没回来,住在了军营里,第二天还是没露面。直到第三天凌晨,他像个鬼似的,忽然出现在了露生床前。 露生当时正睡得香,朦胧中感觉面前有人,他睁开眼睛对着龙相看了又看,面无表情,以为自己是在做梦——直到龙相把一只凉手贴上了他的颈窝。 他惊叫了一声,同时彻底醒了过来。一掀棉被坐起身,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不该恼,“你回来了?” 屋子里没开灯,窗外也没星星月亮,唯一的光源是院门上方的一盏小电灯。露生看着龙相,看他唇红齿白脸青,像个心情愉快的鬼。而龙相一屁股坐在床边,开口说道:“我要出去打仗了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,不由得向前一伸脑袋,“什么?” 龙相对着他一撇下嘴唇,做了个顽劣的鬼脸,“自打我爹死了,下面那帮人就无法无天了,老徐和我无论说什么,他们全都只当是放屁。对待这些见风使舵的货,我不揍他,还留着他?” 露生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,“你拿什么去揍?就县城里这些兵?以寡敌众,你是要找死吧?况且谁说你是应该子承父业的?你真把自己当太子啦?” 龙相一瞪眼睛,“我当然得子承父业,不但子承父业,我往后还得开疆辟土呢!我是一般人吗?”然后他对着露生一低头,“你看我这俩龙角——” 露生兜头抽了他一巴掌,“我看个屁!谁知道你这俩疙瘩是个什么,别人说你是龙,你就真当了自己是龙?那个徐参谋长不老不小的,凭什么这么抬举你?他能没他的目的?我看他就是想学曹操,挟天子以令诸侯。这事儿要是成了,他占便宜;要是不成,我就不信他不扔了你自己跑!到时候你结了一地仇人,可怎么办?” 龙相不以为然地一晃脑袋,“我不管他是什么目的,反正我有我的目的。你放心,我心里有数。” 露生飞快地想了一瞬,随即说道:“那我跟你一起去。” 龙相一摇头,“不带。” 露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,“不带不行,万一你在外面——” 话没说完,他已经被龙相不耐烦地甩了开,“说不带就不带。看你这熊样儿,嘴又碎,胆又小,要是听你的啊,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别干了,关起门来在家养着最安全!” 说完这话,他起身要走。露生慌忙赤脚跳下了床,一大步拦在了他的面前,“你带多少人去?有老人跟着你吗?去哪里?敌人有多少人?” 龙相向前迈了一步,和他近得几乎胸膛相贴。仰起脸鼓起腮帮子,他噗地喷了露生一脸唾沫。 然后趁着露生低头抬手抹脸的时候,他很轻灵地一侧身,从露生身旁溜了出去。等到露生追出门时,他早已经跑了个无影无踪。 露生感觉龙相这是在异想天开,并且捎带着痛恨了龙家全体的人,除了丫丫。龙相脑袋上那两个花生米似的疙瘩,怎么看怎么和龙角没有关系——和其它任何动物的角也没关系。尤其是得知了龙相的来历之后,他越发怀疑龙相根本就是在胎里没长好。 没长好,头上多了两个疙瘩,本不是太稀奇的事情,横竖头发一盖,也看不出来。可龙家这帮人不知道是不是拍马屁拍疯了,竟然众口一词地非说他是真龙转世。天天说月月说,一说说了十八年,说得他白露生心思都有点活动,几乎真要生出迷信的思想。露生认为自己目前应该算是龙宅内最有学问的人了,自己都要被迷惑,何况那本来就先天不足的龙相?如果没人说他是龙,没人隔三差五地预言他要做皇帝,他必定不会这么野心勃勃地做春秋大梦。不做大梦,那么关上房门过过消停日子,不受刺激,露生想他兴许还能安安生生地多活几年。 现在可好,外面天还没有亮,他鬼似的回来了又出去,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带着那几百亲军上战场去了——话说回来,战场究竟在哪里?没个准地方,让他可到哪里找人去? 露生越想越乱,乱得脑袋都胀大了一圈。手忙脚乱地穿了衣服,他推开房门往外跑,想以最快的速度去营里,把龙相拦截住。天越来越凉了,早晚尤其冷得像冬天。露生呵着白气往外跑,跑到一半又拐了弯,因为想到骑马兴许更快,如果那几匹听话的好马此刻在家的话。 他非常冷,出门出得太急了,连口水都没喝。所以翻身上马之后,他又感觉非常渴。他想这条龙太折磨人了,幸好自己和丫丫是两个人,可以平均分担他的折磨;如果自己没来,或者没有丫丫,那么一个人是无论如何受不了他的。他不必存半点恶意,欢欢喜喜地就能逼死个把人。 军营坐落在县城的东头,是一片挺大的营房,外带一片荒凉的操场。露生平日并不酷爱骑射,但是今天他顾不得马的脾气了,一路不住地扬鞭催马。营门口的卫兵依稀认识他,迟疑着没有阻拦。于是他策马直冲进了营里,一直疾驰到团部门口才翻身跳下了马。 喘着粗气闯进房内,他就见房内黑洞洞的,根本连个活人都没有。扭头跑出去乱转了几圈,末了他扯住了一位过路的文书,“你瞧见少爷了吗?” 文书披着旧棉袄,拎着大暖壶,看样子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不久,“少爷?没见着,俺刚醒,这不要往热水房里去嘛!脸还没有洗呢。” 露生急得又问:“那你们团长呢?团长还在吗?” 文书打了个大哈欠,“俺们团座啊?那不在,他——” 说到这里,文书忽然一板脸,睡眼中流露出了几分警惕的光,“白少爷,俺们团座的行动,是军事机密,俺不能说!” 露生看了文书这个架势,福至心灵,立刻省略了哀求的步骤,直接摸出了几块钱塞进了他的棉袄口袋里。文书忸怩地躲闪,哼哼唉唉地表示不要,然而最终还是败下阵来,含羞带笑的,用蚊子嗡嗡一般的轻声告诉露生:“俺们团座带兵往远处去了,八成是要开战。” 露生趁热打铁,立刻又问:“往哪儿去了?和谁开战?” 文书想了半天,末了答道:“和那谁他儿子。” “‘那谁’是谁?” “就是就是——原来当过响马的那个谁——三年前骑马摔死了的那个——留下两个姨太太都让他儿子收了房的那个——哎呀这个名字就在嘴边,怎么说不出来了呢?” 露生点了点头,开始撤退,“好,多谢,我知道了。” 露生说自己知道,其实是不知道。但是得知了这两样线索,他便打算立刻回家,去向龙家诸人打听打听。这位“那个谁”显然也是一位传奇人物,并且是龙镇守使的部下,龙家的人不应该不认识他。 然而打听了一大圈之后,露生很惊讶地发现在龙镇守使的老部下中,当过响马的至少有三四位;死了之后把队伍传给儿子的,也有两三位;至于儿子收了老子的姨太太等逸事,则是更不稀奇。毕竟那姨太太一个个年轻貌美、如花似玉,放在家里干闲着,也有浪费之嫌。 露生傻了眼,索性跑去了徐参谋长家中,要去看看这管事的正主有什么意见,然而徐参谋长并不在家。徐家的管家招待了他,管家的嘴颇紧,连银元钞票也无法将他的双唇撬开。彬彬有礼地给了露生一个软钉子碰,管家春风一样的,把露生硬吹走了。 露生依然不死心,这一回他出了城,问城外田间的乡民们有没有看到军队过路。结果乡民告诉他,这一带近来天天过大兵。他再问那些军队走向何方,乡民们立刻把东南西北全指了一遍。 露生凌晨便出了门,可从乡间回到城内龙宅的时候,天却是都已经黑透了。 他一无所获地奔波了一天,肚里无热食,身上无厚衣,并且一直是个着急上火的状态,自己觉着自己很虚,然而胸腹饱胀,又是毫无食欲。丫丫给他煮了一碗热汤面,他捧着大碗没滋没味地喝了几口,然后抬头对丫丫说道:“我不管了,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。” 丫丫思索着问道:“应该没事吧?” 露生放下大碗,低头长吁了一口气。他抬起头,忽然对着丫丫一笑,“其实应该是没事儿,是我神经太过敏感。他再怎么糟糕,脑子还是聪明的,就算真遇了险,他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。” 丫丫本来也是悬着心的,可是听露生说“没事”,她像听了佛语纶音似的,当即决定把心放回肚子里,也相信龙相是没事的。端起桌上的碗筷,她还想给露生铺床展被,再灌个滚热的汤婆子暖被窝,可是黄妈在院子里吆喝了她,让她早点回屋睡觉。 不是小孩子了,孤男寡女的,天黑了还不分开,总凑在一间屋子里嘁嘁喳喳,成何体统?黄妈的眼睛是明亮的,凭着直觉,她要防患于未然。 丫丫嘟着嘴,不甚情愿地答应一声,低着头慢吞吞地走了。她一走,屋子里立刻成了个清锅冷灶的光景,仿佛气温都低了好几度。露生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,心里什么都没想,单是低落沮丧。什么都干不动了,只想抬腿上床,滚到床里睡觉。 一夜过后,阳光明媚。露生睁了眼睛往窗外看,看到了一格子碧蓝碧蓝的天空。 秋高气爽,天下太平,龙相杳无音信,徐参谋长也依然无影无踪。家里忽然什么事都没有了,连活计都没有了。龙家上下全都懒洋洋地晒着太阳,没有哪一位特别关心龙相的去向,包括黄妈——黄妈是真把龙相当成真龙天子看待的,自从龙相成了年,按照道理来讲,不会被天上的神仙收回去了,她就活得放心大胆了,并且暗暗地给龙相定了寿数——至少也得活得像乾隆爷那么长。 黄妈不担心,旁人比黄妈更无知,当然也不担心。露生受了这气氛的感染,渐渐地也松懈了下来。 没事的时候,他在龙相的屋子里转转,捎带手给他收拾收拾屋子。龙相的房间里存着不少崭新的破烂——崭新,是说这些东西的年纪都不大,有几样甚至还没满月,比如一台美国造的留声机;破烂,则是说这些东西经过了龙相的粗手重脚之后,无一例外,全都濒临报废的边缘。 露生看那台留声机伸着花一样的黄铜大喇叭,着实是挺可爱的,便对照着说明书,想要修理修理它。丫丫很热心地跑过来给他打下手,两人忙活了大半天,最后落得满手满脸机油,相对无言,只一起叹一口气。而留声机仰着大脸似的黄铜喇叭,依旧是死活不出声。 露生不甘心,总觉着自己对待一切都有办法,没理由奈何不了一架机器。丫丫不干了,站起身说道:“我去厨房给你端晚饭吧。” 露生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。 而丫丫离去不久,露生忽听外间房门一响,便大声说道:“我再忙一会儿,你先吃吧。” 然而回答他的是个男人的粗喉咙,“报告,屋里人是白少爷吗?” 露生一愣,起身走去掀开了门帘子。只见外间屋门旁站了个军装大汉,这大汉看着很眼熟,像是龙相身边的人。 一颗心骤然向上一提,露生用肮脏的手抓住了水粉缎子的厚门帘,“你是……” 大汉敬了个军礼,粗声大气地答道:“卑职姓李,大号叫李尚武,这名字还是您当初给我起的呢!” “我?” “卑职本来名叫李二獾,白少爷说我这名字不体面,就改成了李尚武。” 露生点了点头,其实还是没想起李二獾是何许人也,因为他在招兵时曾经给无数狗剩、毛蛋、粪扫之流改过名字,但是他记起来这李尚武的确是常跟随在龙相左右的。上次龙家亲戚来闹事,还是他领了龙相的命令,带领士兵将亲戚们驱逐了出去。 这样一想,露生的心又往上蹿了一蹿,“你是不是昨天跟着龙少爷一起走的?龙少爷呢?你怎么自己回来了?” 李尚武答道:“报告白少爷,卑职是跟少爷一起走的。少爷说带我们打赵大傻子去,除了我们那两个营,还有警卫团。谁知道赵大傻子一点儿也不傻,我们刚跟他交了三次火,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,他们就把我们和警卫团隔开了。现在我们落了下风,龙少爷让我回来找参谋长,让参谋长赶紧发援兵去解围。” 露生听到这里,脸色都变了,“解围?你们让人给围住了?” 李尚武答道:“可不是给围住了!” “那龙相现在怎么样?” “少爷挺好的,就是小腿让子弹蹭了一下子,一直也没敢睡觉,老怕赵大傻子打偷袭。” “那徐参谋长呢?他答没答应发援兵?” 李尚武一摊双手,露出了一脸傻相,“参谋长不在家。” “不在家,那他去哪儿了?” “我们出发的时候,参谋长说要去找援兵,也出发了。” “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?” “我等参谋长回来啊!哦对了,少爷让我过来给您捎句话,说让您别担心,和丫丫大小姐好好在家待着,过两天他就回来了。他还说这回不把赵大傻子打老实了,他是条虫。” 露生张开嘴,窒息似的呼出了一口气,然后转身回去找来纸笔。把白纸往窗台上一摊,他不废话,直接问道:“从这儿到你们打仗的地方,怎么走?你说我画。” 唰唰点点的,露生得到了一张很粗糙的路线图,然后把李尚武打发去了徐参谋长家里。 他不知道赵大傻子是谁,也无心探究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。他只知道龙相现在负了伤,而且龙相身边只剩了几百人马,并且是没有实战经验的几百人马。这么稚嫩的几百人马,加上一个疯疯癫癫的、第一次上战场的少爷崽子,和一位貌似是很狡猾的“赵大傻子”打,不输才怪! 输了战争还是好的,搭上性命才叫冤枉糟糕。这混蛋!露生恨得咬牙切齿;这混蛋!不让去,他非去!结果怎么样?结果还不是要连累到自己身上?这个害人精!这个孽障!死了得了! 一边在心里狂骂,露生一边在房间里来回地兜圈子。为什么恨龙相,因为他和龙相是一起长大的伙伴,龙相遇了险,自己就得去救他!天寒地冻,月黑风高,何其辛苦,谁乐意救他?走夜路,跑战场,何其危险,谁乐意救他? 不乐意,太不乐意了。这么不乐意,可是也得救!猛地推门跑向西厢房,他轰轰隆隆地冲进卧室,坐在床边开始换马裤穿棉袄。如今的午夜,寒冷程度简直可以媲美寒冬。他想把去年穿过的毛线袜子找出来套在脚上,然而一时间没找到,没找到就不找了,他双手攥住马靴靴筒,直接把脚往里一蹬。 院子里有了动静,是丫丫拎着食盒回来了。此时在院子里一边走,她一边大声喊道:“大哥哥,开饭了!” 露生将一把小手枪掖到了腰间,然后出门拦住了丫丫,“你自己吃,我出去一趟。” 丫丫惊愕地打量他,“你去哪儿啊?” 露生小声答道:“我去瞧瞧龙相。他——我刚听人说,他在外头又不听话了,我想法子把他弄回来。” 丫丫定定地看着他,眨了眨大眼睛,“他不是上战场了吗?” 不等露生回答,她紧跟着又问:“他是不是打败仗了?” 在露生开口之前,她继续说了话,“那我也跟你去。” 露生沉了脸,“胡闹,你去干什么?” 丫丫弯腰把食盒往地上一放,又急又快地说道:“你上战场找他,战场上有枪有炮的,太危险了。” 露生开始凶她,“知道危险你还去?你是能挡枪还是能挡炮?你去了还不是给我添乱?老实在家待着,我明后天就回来。回不来的话,也会让人给你送信。” 丫丫张开双臂,要耍赖似的带着哭腔说:“大哥哥,你就带我一个吧!” 露生不说话,只是板着脸看她。 两人对视了片刻,丫丫垂下头,自动把手放下了,“那你一定要小心。” 露生抬手搭上她的肩膀,本来只是想拍拍她,可是不由自主地,他竟很自然地把丫丫拥抱进了怀里。双臂收紧了狠狠一勒丫丫,他随即松了手,红着脸说道:“肯定回来,你等着吧!” 然后他推开丫丫,大踏步地走出了院子。 露生不肯声张,怕会有人别有用心,以讹传讹地动摇人心、趁机作乱。横竖龙家的人是不大留意他的,他悄悄地牵了一匹马出门。趁着天还没黑,城门还没关,他骑上马走小路,掩人耳目地独自出了城。 一出城,他把腰挺了挺,又把牙咬了咬。其实心里也是怕的,因为前路茫茫,而他对于周遭的地势并不了解,不知道这夜路上有没有盗贼和土匪。可是怕也得去,谁让他是大哥哥。 马是好马,不歇气地在山路上奔驰。山路起初连着县城,还算平坦,可是跑了一个多小时之后,道路两旁的庄稼越来越稀疏,乡民的房屋也越来越少。他知道自己这是要往山里去了,从自己手中那份地图上看,自己穿过这一座山之后,还要贴边走过一座县城,然后再走一片十几里地的荒野,然后才能到达战场。龙相那几百人是被敌人三面围住了,并不是完全没有退路。有退路,自然也就有入口。所以如无意外的话,他还是可以顺利见到龙相的。 天黑透了,风也开始冷和急了,小针似的往露生脸上扎。马跑久了也受不了,于是马快跑一阵之后,露生便跳下马,和马一起慢跑一阵。这马也是通人性的,仿佛察觉出了露生的急迫,所以只要抬得动蹄子,就绝不肯偷懒。 万幸,山路上就只有他们一人一马,并无歹人出没。 露生平时感觉自己身体很壮,既不闹头疼脑热,也打得过龙相,可是走到了后半夜,他开始觉出了力不从心。 他不冷了,热气顺着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往外蒸腾。五脏六腑像是全融化了,化成满腔沸腾的血。一呼一吸,口鼻间都是血腥气。腿很沉重,心肺针扎一样地疼。灵魂还灵动活泼着,肉身却不作美,一步一晃地越走越慢。腿沉重,脚更是成了石头,简直快要拖不动了。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,他喘息着抬起头,看远方地平线上已经透出了隐隐的光明。 这回可是真走不动了! 舌头粘在了上颚上,嘴里干得连口唾沫都吐不出。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路线图展开了,露生眯了眼睛,在仅有的一点星光下看它。人喘着,手哆嗦着,他的眼睛看不清,心里却是冷不丁地清明了一下。下意识地抽动鼻子嗅了嗅周遭的空气,他抬起头环顾四周,忽然感觉目下一切都似曾相识,都是曾经有过的老光景。 然后,他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春夜。 那一夜,风也是这样的凉,人也是这样的凄惶。知道目标,不知道怎么走。不知道,也得走。 拉扯着马镫站起身,露生跺了跺脚,把路线图折好塞回了口袋里。他一直自居为大哥哥,可是直到此时此刻,很奇妙地,他才感觉自己真是长大了。他想:自己今非昔比,当时的父亲和妹妹,自己救不了;如今的龙相,自己难道还是救不了吗? 思及至此,他只感觉自己责任深重,甚至都不恨龙相了。 他只是认命,认为自己应该去把龙相带回来。一个人有命定的路可走,不疑惑不迷茫,他想,其实也是一种福分。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,他牵着马,走到了那座必经的县城。 城是老城,两百来岁的老城墙方方正正地耸立着,看着令人肃然。露生在城外走,两只脚由重转轻,先前体内流蹿的血液,现在像是又恢复了流动的节奏。 抬手一捋马鬃,露生问道:“伙计,再跑一阵行不行?” 马没反应,想必是不愿意跑。可等露生爬上它的马背坐稳当之后,它颠着蹄子,还是轻快地跑上了路。 路上渐渐有了行人,行人全是鸠形鹄面、神色仓皇的,看模样,也多以乡民为主,不像是那县城里的人士。露生越往前走,见这样的人越多,便下马拦住一位问道:“老乡,请问前头是不是开了仗?” 乡民立刻做了回答,并且是长篇大论的回答。然而露生听了半天,却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——他是在龙家长大的,龙家略微高级些的下人,都是随着龙镇守使从京津、直隶一带过来的,讲的全是官话,和此地的方言大不相同。而且此地位于几省交汇处,并非只讲一种方言。露生听到最后,连问都不知从何问起,只好逆着人流继续走。 走出老远之后,他忽然见前方来了个挺富态的胖子,像是个走南闯北有见识的模样,便慌忙拦了对方,把方才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。 胖子不负他望,操一口南腔北调的自创官话,不但有问必答,而且是问一答十,问十答百。原来前头——隔了一片荒野——的确是开了仗。开仗的两方,一方是赵师长,另一方是孝帅他儿子。为什么打起来了?不知道。打成什么样子了?也不知道。反正枪炮响得不善,周遭百姓能跑的全跑了。现在还能不能过去了?能,不怕死就去呗! 露生很怕死,但是爬上马背,还是去了。 第九章:君心凉薄 露生生平第一次跑战场,他心里有劲,不累不怕;马奔波了一夜,却是露了颓相,越走越慢。露生回忆起李尚武对自己所描述的地形和距离,约莫着自己距离龙相那里不过是十几里地,不要马,凭着两只脚走过去也不是难事,心中便有了底气。 他牵着马向前快走,起初有路有人,走着走着路就没了,人也没了。远方隐隐响起了噼里啪啦的脆声,露生听出来了,那是枪声。 底气忽然消失了。枪炮无眼,他不是怕子弹忽然飞到自己面前来,他是怕自己晚到了一秒钟,会有子弹钻进龙相的身体里去。这种事情,没有个时间表,也没有计划书,不是他不迟到就可以。他想:自己须得快走,而且是怎么快都不够快。还有这匹马——他扭头看了马一眼,饥肠辘辘的高头大马,看着威武极了,一瞧就不是寻常人家的牲畜。自己牵着这么一匹战马在陌生的野地里走,会不会有危险?毕竟远方的枪声来历不明,也许是龙相的部下,也许是那个什么大傻子的部下。万一自己“出师未捷身先死”,让那个什么大傻子毙了,那么接下来怎么办? 思及至此,露生松开了缰绳,想要让这马自己留下来啃地上的枯黄荒草吃。自己和它分道扬镳,有缘再见。哪知迈步向前走了几步,他一回头,发现这马对自己亦步亦趋,竟是十分忠诚。 “别跟着我了。”他抬手拍拍马脑袋,“吃你的草吧,别往远了走,我回来了还走这条路。要是那时候咱们能见面,我带你回家去。” 马没理他。他松了手转身再向前走,马抬了沉重的蹄子,一步不错地又跟上了他。 露生转过身,还要继续和马打商量,然而未等他开口,忽然有声音在前方暴喝道:“谁?什么人?” 这一嗓子真是吓着了露生。他向前一望,就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三名士兵。这三名士兵看服装是鹑衣百结,然而论武装却是荷枪实弹。端着步枪对准了露生,他们肮脏的面孔上显出了警惕的凶相。目光在三人的脸上身上打了个转,露生随即将眼珠一斜,瞟向了身旁无边无际的原野。 秋季的荒草能有半人多高,有的地方更茂密一点,芦苇似的,也能轻易地藏一个成年人进去。慢吞吞地对着前方三人举起双手,露生先是做了个投降的姿态,及至看到那三人的枪管一起松懈地向下垂了,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猛然一蹿,一头扎进了荒草丛中。 他头也不回地跑,一边跑一边用双手在前方拨草开路。他跑得突然,身后的马嘶叫了一声,随即拖着缰绳要追他。紧接着枪声也响了,和枪声一起响起来的,是那三名士兵大呼小叫的人声。 露生知道他们是追过来了,还知道他们绝对不是龙相的亲军。因为他们穿得太破,人也太瘦。他在前边俯身拼命地跑,马在后方失了方向,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跳乱窜,倒是给他打了掩护。忽然听得一声马嘶,他怀疑是马中了枪。气喘吁吁地疾冲向前,他连回头看一眼的余力都没有。 子弹开始扑扑地朝他这个方向打过来了。他瞪着眼睛、闭着嘴,硬着头皮权当自己刀枪不入。没想到人到了这个时候,胆子竟可以这样大。一粒子弹,火流星似的,紧贴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。他感受得真真切切,然而脚步丝毫不停,疯了一样的,单是往那草海里冲。 他必须得跑,因为他经不起盘问。他的马,他那明显异于乡民的服装打扮,都让他有了洗不清的嫌疑。他不像士绅,不像商人,不像学生,什么都不像,想要扯谎都扯不出。 所以想要保命,就得拼命,就得跑。热汗顺着他的鬓角和脖子往下淌,他顾不得擦,一直跑到了荒原深处。跑到四野无声了,他仓皇地睁大眼睛转动脑袋,这才慢慢地放缓了速度。 热汗顺着脖子往下淌,淌得又黏又慢,细细痒痒的令人难受。他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,抹过之后低头一看,他看见了满手的血。 慌忙抬手再摸脸和脖子,他没摸出伤口来;向上再摸脑袋,脑袋也囫囵着很完整。耸耸肩膀扭扭脖子,他没找出这血的来源,索性不找了。抬眼望望天上的太阳,他判定了方向,提起一口气,拔脚继续走。 两个多小时后,他出了草丛,看到一溜儿新挖的战壕。战壕里正有士兵往外爬,远远地见了露生,他们先也是大喝一声,随即却又对着露生招了手,“白少爷!是你吗?” 露生没言语,只向外吐了一口气。这口气长极了,以至于他吐尽了这口气之后,就感觉自己眼睛一闭便能死过去——彻底没气了。 露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移动到战壕前的,自己和士兵们说了什么,事后也完全回忆不起来,只记得自己喝了一壶冷水。没喝的时候他也不觉得渴和饿,可等水真进了嘴,他的身心一起抖擞了一下,就感觉这水是甜的,像甘露一样,有这么一壶水进肚,立时死掉都不冤了。 然后他被两个兵搀着继续向前走,走了挺远,然后跳进了战壕。这回,他终于见到了龙相。 一双眼睛将龙相从头端详到脚,他不说话,只是喘气。及至确定龙相的胳膊腿儿都不缺少、脑袋也的确还长在脖子上之后,他一言不发地往地上一坐,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:自己得歇歇了。 然而龙相开了口,语气还挺不善,“嗨!你怎么来了?” 露生在一瞬间疲惫成了气息奄奄,只能用很低的声音回答:“带你回家。” 龙相一抬眉毛——他的眉毛很浓,抬的时候可以抬成很高的两弯黑色新月,“回家?仗还没打完,我回什么家?” 露生向后靠着战壕的土壁,累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,“别打了,回家,过太平日子。” 龙相落下眉毛,不耐烦地嗤笑了一声,“狗屁!等援兵一来,我立刻就能把赵大傻子打得稀里哗啦。咱们杀鸡给猴看,要杀就杀个狠的!” 露生不接他的话茬,自顾自地道:“我现在站不起来了,你等我坐一会儿,等我缓过这口气,我就带你走。这仗不是你能打的,要胡闹你回家闹,别在外面拿性命开玩笑。” 龙相不以为然地噘出下嘴唇,居高临下地给了露生一个鬼脸。然后伸出左脚,他用靴尖一抬露生的下巴,歪着脑袋问道:“你的脸上怎么有血?” 旁边一名士兵打了个立正,出声答道:“报告少爷,白少爷的耳朵边子受了伤!” 露生听了这话,才知道自己这满脖子鲜血的来历。他没敢抬手去摸伤口,也没觉出疼痛来。抬眼望着龙相的小腿,他发现对方的马靴靴筒被人剪去了一半,露出了缠在小腿上的一圈绷带。 “你那腿……”他看龙相行动自如,所以心里并不是很慌,“听说是让子弹蹭了一下?” 龙相放下腿,咚地猛跺了一下左脚,表示自己没事。 露生没言语,可是等到龙相转身往远走时,他扭头望过去,就见那一圈绷带正在缓缓显出新鲜的血迹。 露生发现,龙相仿佛是不知道疼。 他拖着一条伤腿在战壕内外上蹿下跳,两只眼睛向外放射着贼光,面孔没有血色,嘴唇却是鲜红。小腿上的血迹越渗越大了,在肮脏的绷带上呈现出了碗口大的一片红。他不在乎,来回地跳跃奔跑。没人敢骑马,因为目标太高,容易招流弹。他就凭着两条腿在防线之间来回地跑。 露生在喝过水又吃了两个大馒头之后,开始觉出了耳朵上的疼痛。那疼痛不剧烈,然而像是火炭烧灼着一点皮肉,也让人不能把它忽略掉。 他在战壕内找了个土坑似的地方,静静地坐着,一直坐到了下午。这期间他一句闲话不说,单是养精蓄锐,预谋着晚上把龙相从这地方扛走。 然而时间刚刚进入下午,这一带的空气就变了。 先是枪声响得激烈了,子弹也开始啪啪地打在战壕上方的土地上。片刻之后,闷雷一样的炮声响了起来,立刻就把枪声彻底地盖了住。露生坐不住了,可是也不敢由着性子起立,眼看战壕里的士兵们都是猫着腰低头来回地跑,他学会了,也扶着土壁站起了身。可是俯身向前刚迈了一步,一声巨响忽然爆发。他不知道那声音的来源,只在一瞬间被灼热的气浪卷起来,连叫都没有叫出一声,直接在天昏地暗的尘土硝烟中向后摔了个四脚朝天。脊背结结实实地拍在土地上,他紧闭了眼睛,感觉有个沉重的东西随着飞沙走石一起冲击到了自己胸前。可飞沙走石不停留,那东西却是沉甸甸地压住了他,几乎要压折他的骨头、压断他的气! 在恢复神志之前,出于本能的,他先挣扎着翻身蜷缩起来——蜷缩了,再用手撑地一点一点地坐起身。在满目黄烟之中,他看清了那团分量的真面目,不是别人,正是龙相! 龙相也是个蜷缩的姿态,身体侧卧在地上,腿却压着露生的腿。露生慌忙把他拉扯到怀里搂住了,用脏手使劲拍打他的脸。他神情木然地转动眼珠望向露生,望了约有两三秒钟,他忽然大声喊道:“我听不见了!” 露生立刻用手指去掏他的耳朵。掏出了土,没掏出血。从后背慌乱地再往下摸到大腿,依然是只有尘土,没有鲜血。仰起头向上看了看天,露生想:这不是第二道防线吗?怎么第二道防线也会遭炸弹?难道第一道防线已经被敌人突破了?那个什么大傻子的队伍马上就要开过来了? 要是那样的话,自己不能坐以待毙,这就应该逃命去了啊! 可是话说回来,怎么逃?战壕上方就是枪林弹雨,他们现在连头都不敢露。真要是天黑了还好一点,毕竟来路上有那么一大片荒草可以钻。荒草虽然不能挡子弹,但多多少少总能让他们隐身。 想到这里,露生摸索着又去抓龙相的手,怕他精神脆弱,受不得这样巨响的刺激。然而握了片刻之后,他渐渐感觉不大对劲。因为龙相再怎么野,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,一双手不至于在几天之内粗糙成砂纸。 于是慢慢地低下头抬起手,露生骤然哆嗦着吼了一声! 他的确是握了一只手,除了一只手,什么都没有。齐腕子断的,连血都没有! 叫过一声之后,露生疯了似的将那只手向上一扬。那手顺势直飞而起,紧接着又端端正正地砸到了露生头上。露生一缩脖子,再次怪叫一声,然后把滑到自己后脖颈的断手抓起来,这回狠命地向前一掷,直接将其掷出了战壕。龙相枕着他的臂弯看清楚了,也不安慰他,反倒是仰面朝天地翻了个身,伸手蹬腿地哈哈大笑起来。 露生怒不可遏地低下头,对着怀里这张笑脸抽了一个嘴巴,“再笑我掐死你!” 发疟疾似的又打了几个大冷战,露生强迫自己忘掉了那只手。 枪炮一直在响,没有片刻的消停。龙相的听力渐渐恢复了,跃跃欲试地还想起身往远了跑。然而露生用一条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,不许他乱动。他的力气是比龙相大的,自从受了那只断手的惊吓之后,露生不知怎么搞的,忽然愤怒起来。一愤怒,越发力大无穷。手臂弯成了钢钩,龙相敢挣扎,他就勒死他! 天渐渐黑了,天一黑,夜空中就显出了往来穿梭的火流星。那流星是子弹和炮弹,看着非常美,然而所过之处,人命无存。露生紧张地伸长了脖子向外看,想要找条路线逃命。可未等他看出眉目,怀里忽然一松,却是龙相趁他不备,一缩脖子从下方钻出了他的手臂。 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几大步,他回头对着露生伸舌头做了个鬼脸,然后直接扒着地面一踮脚,把脑袋探出了战壕。 露生见状,当场怒吼着骂了一句,起身要把他活着抓回来。可这一次无需他动手,龙相在看清外界情形之后,竟是自动地一边招手一边发号施令。那号令的内容很简单,只有一个字:“撤!” 不撤不行了,脑袋伸出战壕,凭着肉眼都能看清敌人的身影了! 一队士兵将重炮一字排开,开始掩护主力部队撤退。炮声在一刹那间响成了山崩地裂。而露生托着龙相的屁股先把他举出了战壕,然后自己纵身一跃也翻上了地面。成排的火炮暂时勉强阻挡了敌人的冲锋,露生拉扯着龙相往前方黑暗里跑。跑出没几步,龙相哎哟一声摔了个大马趴。他拎起龙相继续跑,跑出没几步,龙相又是一声哎哟,又摔了个大马趴。 露生真要活活地被他急死气死了,揪着衣领把他提了起来,“你是怎么回事?故意的是不是?” 龙相大声答道:“不是!我这腿不听使唤,好像是麻了!” 露生听了这话,登时怒从心头起,简直想要掐死他、砸死他,一鼓作气把他捶成肉泥,“你方才连跑带颠地闹了半天,怎么会麻?!” 龙相俯身捶了捶那条伤腿,像受了委屈似的,也急了,梗着脖子吼道:“真麻!没骗你!” 露生脑筋一转,瞬时反应了过来——龙相那条腿也不知道是伤了多久、伤得多重。兴许是走几步没事,跳一跳也没事,可真要是迈开大步跑长路,就要有事了!龙相自己疯疯傻傻的不知道疼,换了旁人,恐怕早已经瘫在了地上。 把这个道理一想明白,露生的怒火当即熄了八九成。背对着龙相一弯腰,他没言语,只把双手向后一伸。而龙相心领神会地向他后背上一扑,搂着他的脖子喊道:“驾!” 露生双手托起他的大腿,这一刻也不管空中是否飞着流弹了,野马似的迈开了长腿。他虽然没有经过任何军事训练,然而像一名运动家似的,头也不回地跑了个一马当先,直直地冲向了前方的荒草原。 可就在露生马上要带着龙相隐身于野草中时,忽有一队骑兵斜刺里冲了出来。这队骑兵全是刚上战场的精神模样,背后刺刀闪着寒光,手中短枪吐着火舌,他们是一路杀过来的! 露生望着这一对近在咫尺的凶神恶煞,心中立时一冷,告诉自己:完了。 他下意识地还想找地方躲,并且转身正面了骑兵,想把龙相藏到身后。可那队骑兵冲归冲,方向却并不是朝着他,也不是朝着那片荒草原。而待到骑兵冲到一半时,队伍中开始有人嘶声喊:“少爷!少爷在这儿吗?我是李尚武啊!参谋长带兵来啦!” 这声音盲目地随着队伍向前冲,显然是根本没看见暗处的露生。露生站着没有动,想要分析那是否真是李尚武的声音,可未等他分析出结果,龙相已经从他后背上跳了下来。 像是条件反射一样,他想都没想,直接转身一把抓住了龙相,“干什么去?援兵来了,更用不着你了!你不老实地待在这里,还往那边跑什么?” 龙相一抡胳膊甩开了他,“你懂个屁!幸好现在天黑,未必有人看到我跑得这么快。趁着没人知道,我得赶紧回去。要不然,我这一仗就白忙活了!” 露生怒吼道:“危险!” 他生气,龙相不生气。龙相轻描淡写,同时又有一点狡黠得意地告诉他:“这一仗要是打胜了,外界就都知道是我龙相打垮了赵大傻子。功劳算我的,名声也算我的,你说我现在能走吗?你怕,你在这儿待着,我待不住,我得回去!” 说完这话,他头也不回地就追着骑兵队伍跑了。跑几步一踉跄,跑几步一踉跄,然而踉踉跄跄地始终不停,他跑得意气风发。 露生看着他的背影,手脚冰凉,呼吸都是冷的。一屁股坐在草地上,他不是怒,也不想哭,单是寒心。 他为龙相奉献到这般地步了,命都不要了,可龙相方才说什么?龙相方才说:“你怕,你在这儿待着!” 他单枪匹马跑过来时没怕,他背着龙相狂奔逃命时没怕,现在援兵来了,他反倒“怕了”。方才趴到他背上装死狗的,现在反倒英武了! 露生和龙相朝夕相处了这许多年,本以为自己早看透了他的本质,自己对他不抱任何好的希望,他再怎样狼心狗肺自己都不会伤心。可是此时此刻,他还是感觉自己一腔热血泼给了狗。那狗不领情,反而还嫌自己的血太腥。 于是他自己坐了片刻,直到感觉两条腿又有力量了,这才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,独自走进了荒草丛中,向前去了。 这一回走,他就走不快了。 精气神在这几天全耗尽了,耗的时候他自己不知道,事到如今了才有所察觉。一口气呼出去,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力量往回吸。两条腿各自为政,一条向前迈,另一条要愣一愣,然后才能甩着跟上去。天气这么冷了,草丛中居然还有蚊子。来的时候光顾着打冲锋,他全然没在意;如今走得慢了,才发现自己是在往蚊子阵里钻。可两条胳膊像两条软皮绳似的,也懒得抬起来挥一挥赶一赶了。 露生浑浑噩噩地一直走,走到半路的时候,还被一双锃亮的绿眼睛盯了许久。那是什么东西的眼睛,他不确定,自己猜测不是狼就是狐狸。可是很奇异的,他没有怕,像是累到了极致,连怕的力气都没有了。 午夜时分,露生依然没有走出这片小草原,于是他确定自己是迷路了。 在这个地方迷路是不必怕的,因为横竖地方就那么大。一屁股又坐了下去,他抱着膝盖垂下头,想等天亮再走。他之所以不怕,不只是因为这片地方面积小,也因为远方天空一直在隐隐地闪烁着红光。红光亮一亮,便有轻雷一样的爆炸声响一响,可见在几十里地外,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场炮战。那战场上大概也有龙相一个——没想到他疯而不傻,仗打得不怎么样,可是很会抢功劳出风头,是条奸龙。 想到这里,露生心中便生出了一阵嫌恶,觉得龙相品质不好,是无可救药的人。 天光微明的时候,露生站起身,又上了路。 这一夜的野营冻透了他,他是扶着膝盖一点一点直起身的。周身关节仿佛是一起冻住了,他每做一次微小的动作,关节都要又酸又疼地刺激他一下,让他打着寒战龇牙咧嘴。于是他心里又纳罕,不明白自己都要冻死了,怎么蚊子还能活着。 稀薄的一点晨光让他找到了方向,他昂起头举目远眺,能够依稀看到一座高塔的淡影。那塔是坐落在县城里的,而他来时曾经骑马走过城外的道路。像七老八十了似的,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,挪了许久才活动开了一身的筋骨。脑袋上见了一点热汗,他在温暖的同时,也感觉到了脸上、脖子上的痒痛。抬起双手满头满脸地乱搓了一气,他加快脚步往前走。 理智和太阳一起升起来了,他想:自己犯不上为了那么个东西憋气窝火。那个东西现在大概正在威风得意。他威风得意,自己受冻喂蚊子,未免太蠢了一点。 他越想越对,越走越快,结果在踏出荒草原之时,迎面遇上了一位老相识。此老相识膘肥体壮脸长,不是旁人,正是驮了他一路的战马。他这一趟走得悲愤交加,这马似乎是遭了盗贼,此刻周身光溜溜的,也失去了整套的鞍辔。他本以为这马昨天在逃窜之时中了流弹,已经是没命了的,可如今围着它走了一圈,他发现此马安然无恙。而且因为尽情地啃了许久干草,肚子里有了食,看着比昨天还精神了一点。 他认识马,马也认识他,两个活物相对无言,并肩一起踏上了归路。露生始终是觉得周身做痒,一边走,一边不住地搓脸挠脖子。 如此慢慢走到了天光大亮,露生正是痒得抓心挠肝,忽然听见远方响起了马蹄声,暴雨似的轰隆隆而来。回头向后一看,他看到了一大队骑兵。 骑兵是不稀奇的,可为首的那人竟然是龙相。 龙相是个烟熏火燎的模样,遥遥地看见露生,他回手一鞭狠抽在马屁股上,随即举鞭对着露生一指,开始哈哈大笑。转眼之间,他策马飞驰到了露生近前。单手一勒缰绳,他上气不接下气的,依旧是笑,“你、你怎么变成、变成……”他笑得前仰后合,人在马背上险伶伶地乱晃,“变成关公了?!” 露生没理他,垂下眼帘继续向前走。 龙相一抖缰绳,让自己的马跟上了他,同时俯下身,用马鞭子一下一下地捅他肩膀,“哎,你个王八蛋,怎么真跑了?我后半夜打完仗,回来之后满阵地找了一圈,没找到你,还以为你让狼叼去了,哈哈!” 露生甩不开他,如果向前快跑,必然也跑不过他的马;当着众士兵和他吵架,也是既无意义又失风度。勉强压下了一口怒气,他低声说道:“我胆小。” 龙相抬手一拍胸膛,嗓门大得像打雷,豪气干云地嚷:“有我在,你怕什么!” 露生忍无可忍地冷笑了一声,“嗯,你真厉害。” 龙相又俯身趴在了马背上,仿佛是要把嘴一直伸到露生耳边,“告诉你个好消息。赵大傻子,上西天啦!” 说完这话,他眼巴巴地看着露生,等着露生回答。然而露生只面无表情地向前一点头,“哦。” 龙相眨巴眨巴眼睛,一本正经地又道:“后半夜,一发炮弹把他炸飞了。”他举起攥着马鞭子的右手,竖起食指慢慢划了一道从上而下的抛物线,黑眼珠追着指尖转,同时吹起了长而尖锐的口哨,模仿炮弹飞行时的刺耳声音,“咻——轰!” 口水喷到了露生滚烫的红脸上,他得意扬扬地继续说道:“炸了!我的炮,我的弹,正落在了赵大傻子的指挥部上,连人带房子,全炸没了!” 露生又一点头,“哦。” 龙相收敛了笑容,开始狐疑地审视露生,“你怎么了?我打了胜仗,你怎么不为我高兴?” 露生答道:“我胆小,吓着了。” 龙相对着他眨了眨眼睛,又伸舌头舔了舔牙齿。像要吃了他似的,龙相咽了一口唾沫,“你——你生气了?” 露生口中不言,脚步不停,只从鼻子里向外呼出两道粗气。 龙相把马鞭子交到左手,腾出右手去拉扯露生的衣袖,“为什么?我惹着你了?” 露生甩开了他的手。 龙相拧起两道眉毛,想了又想,最后问道:“是不是因为我不跟你回家,你就生气了?” 他在思考,露生也在思考。露生发现龙相这话,乍一听是没有错的。自己此行就是为了带他回家,而最后他也的确是没回家,自己也的确是生气了。但事实上全然不是这么回事。他不会因为龙相不听话而生气,不听话是龙相的常态,听话就不是龙相了。 但是他懒得多解释,怕自己解释到最后,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看了,结果他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狼心狗肺的话,再把自己冻透一回。 龙相又拉扯了他一下,“露生,你怎么像个娘们儿似的,就知道回家回家!我不回家自然是有我的道理。我要是跟你回家了,后来能转败为胜吗?第一仗就失败,我往后还怎么出头?你什么都不懂,就知道怕我死。可你也不想想,我吉人自有天相,我能死吗?” 露生听了这话,就感觉自己方才缄口不言是明智的。自己为他泼了满腔热血,他给自己的评语是“像个娘们儿”。 听他那个意思,大概还不是丫丫那种招人喜欢的娘们儿,而是黄妈之流,讨人嫌的老娘们儿。 龙相见露生总是淡淡的、不搭理自己,便又没轻没重地推搡了他一把,“本来我打算到前头县城里歇一歇,顺便处理一下腿伤,既然你急着让我回家,那我不歇了,我直接往回赶。这回好了吧?” 露生听到这里,忽然连怒意都消失了,仿佛对待龙相,自己连愤怒都属于对牛弹琴。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口气,他停下脚步转向龙相,开口说道:“给我一匹马,我走累了。” 龙相立刻命令士兵让出一匹马来,又歪着脑袋盯着露生,哧哧地笑道:“你这脸也太红了,你半夜见鬼了?” 露生飞身上马,低声答道:“嗯,见鬼了。” 这一条路,露生来时走得已经算是顶快,但也走了一整夜加上大半天;如今龙相一行人凌晨返回,因为这一回不必畏首畏尾,催马跑得痛快,而且半路还有专门的队伍等候,让他们换了一次马,所以时间大大缩短,居然在天黑之前便到了家。 到家的时候,露生已经变了模样。 这一路在马背上,他和平常的骑兵一样,也对付着吃喝了几口,所以并不是饿得脱了形貌。满脸浮肿着鼓起大红包,他纯粹是被蚊子咬变了形。这蚊子包发作得缓慢,在路上暗暗地壮大,壮大到了最后,丫丫跑出来迎接他们时,第一眼竟没有认出露生。幸而露生率先下了马,丫丫从他那宽肩长腿的身形上才辨出了他。 辨出之后,她很惊讶地哟了一声,“大哥哥这脸……” 龙相跳下马,摇晃着站稳当了,“他让人亲了,亲成这样儿了!” 丫丫一愣,对着龙相睁大了眼睛,而龙相不等她发问,自己忍不住笑道:“蚊子亲的。他多风流哇,往草里一钻,立刻就让母蚊子看上了!” 既然是蚊子咬的,那丫丫就不在乎了。而露生站在原地,眼前世界不知怎的,总像是要旋转颠倒。他想自己真是累坏了,当务之急是洗个澡睡一觉,其他的话,明天再说吧!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。 扭头又看了龙相一眼,他心里不动感情,纯粹是出于习惯和责任开了口,“你先让医生过来处理你的腿伤,处理好了再休息。”然后又对丫丫说道:“你跑趟厨房,让人挑几桶热水过来,我洗个澡。” 丫丫答应一声,立刻转身跑了。 不出片刻的工夫,男仆用扁担挑来了大桶的热水,军医也拎着医药箱赶过来了。 这院子里的浴室,就建在正房后头,平日被人称为洗澡屋子。屋子开了两扇门,一扇是对外的,一扇连着龙相的卧室,便于他洗完澡直接光着屁股钻热被窝。露生从对外的那扇门走了进去,关门脱衣坐进了浴缸里。在坐下去的一瞬间,他眼前猛地黑了一下,就感觉自己头重脚轻,险些轻飘飘地从浴缸里翻出去。 一门之外,是龙相和军医在说话,旁边还有丫丫听候差遣。露生一边强打精神擦洗着身体,一边听龙相兴高采烈地说话——一张嘴同时说了两家话,不是告诉军医自己“一点儿也没觉出疼来”,就是告诉丫丫自己刚打了一场多么伟大的胜仗。 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谈笑风生,惊呼的人是丫丫。随即军医开了口,问龙相:“您真不用麻药?” 龙相似乎是不耐烦了,“一点儿皮肉伤,还打什么麻药针?你把那血和脓给我弄干净了就成。” 接下来,房内静了片刻。 露生现在很需要安静,手扶墙壁站起来,他闭上眼睛,耳朵里轰轰地响。墙壁和地面全贴了锃亮的白瓷片子,光溜溜的让他那手掌直打滑。调匀呼吸定了定神,他弯腰从水中捞起毛巾拧了拧,开始擦自己的短头发。 刚擦了几下,卧室里忽然爆发了一声大吼! 露生受了这一声的震动,险些一屁股坐回水里。捧着毛巾迈出浴缸,他听出这是龙相的声音。而一声过后,一声又起。这第二声比第一声更响,已经接近惨叫了。 他来不及穿衣裤,慌忙从墙边柜子里翻出了龙相的浴袍披了上。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,他推门直接进了卧室。卧室里果然是只有龙相、丫丫和军医三个人。龙相坐在一把椅子上,伤腿架在另一把椅子上,军医单膝跪地,正在为他处理伤口。而他像是刚知道了疼,军医碰他一下,他便哀号一声。倒是没有临阵脱逃的意思,就单是虎狼一样地号。 走到军医身边再一看他腿上的伤口,露生忍不住一咧嘴——那是一道皮肉伤,很浅,然而伤口乱七八糟地翻着,里面黑红相杂,一塌糊涂。而龙相的整条小腿硬邦邦的,已经肿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。 这时龙相抬手指向了露生,在哀号的间隙中叫道:“他的耳朵!治完了我的腿,再给他瞧瞧耳朵,他也受伤了!” 露生立刻向他弯下腰,“我没事,都结痂了。”然后保持着弯腰的姿势,他直接转向丫丫,“让子弹蹭了一下,正好蹭到了耳朵边。” 丫丫从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,是有话要说,可又硬咽了回去。 露生和丫丫也不知道该不该承认龙相勇敢——他的确是硬扛着没有使用任何麻醉品,是硬汉所为;可是在治疗之时他叫得惊天动地,震得四方皆惊,这又实在不是硬汉好意思干的事情。 及至军医治疗完毕告辞离去了,露生让丫丫也回去歇着,自己则是拧了一把毛巾,给龙相擦头擦脸擦身。 左小腿绑了一圈薄薄的纱布,是不能被碰触的。露生小心翼翼地为他擦净了左腿,然后转身坐到床边,把毛巾向他一递,“还剩一条右腿,你自己擦吧。” 龙相枕着双臂望天,因为方才狂呼乱叫了一场,所以此刻也有点气力不足,“你给我擦。” 露生闭了眼睛垂了头,先是喘了一会儿气,然后声音很轻地答道:“我擦不动了。” 很困惑似的,他又嘀咕了一句:“我是不是病了?” 露生身体好,从来不生病,素来不知道头疼脑热是什么滋味。所以此刻他尽管头晕目眩,还一阵一阵地恶寒作呕,可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。把毛巾往龙相身上一放,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:“我困了,我得睡一觉。” 他想起立回房,然而两只脚自动地缩上去,他昏昏沉沉地就近蜷缩着一躺。脑袋一挨柔软的被褥,他只觉忽悠一下子,整个人就跌进黑暗里去了。 第十章:真龙 露生睡了很久。 中途他也醒了几次,然而恍恍惚惚的,醒了也像是在梦中。他仿佛睁开眼睛看见了天亮,仿佛是就着谁的手喝了几次水。他的头脸不痒了,耳朵也不疼了,腾云驾雾,飘飘忽忽,他只是似梦似醒。从来没有这样久而沉地酣睡过,周身的关节全舒展了,紧绷的肌肉也全松弛了。他一动都不动,连真切的梦都不做一个。 后来,不知过了多久,他的神魂一点一点归了位。身体虽然还像是死的,可神经敏感,有了知觉。 那知觉是疼——他死一样地睡了这么久,苏醒的过程便类似于重生。可惜迎接他重生归来的,却是脸上一阵刺痛。他想叫想躲,可是精神醒了,肉体还没醒,于是他连龇牙咧嘴都不能够,只能像是陷进了梦魇一般,煎熬着忍受。 忍受了良久,刺痛骤然减轻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嘴——那唇与舌都湿滑冰凉,蛇一样贴上了他的痛处。恶狠狠地吮一口,呸地再吐一口。他心里明白过来了,这是龙相干的事情。这个缺德种,自己病成了这个样子,他不关怀,反倒拿自己玩起来了。 然后,有声音响了起来,“呀,出血了!” 他听出这是丫丫的声音,而龙相立刻回应了她,“你懂个屁!他这个包肯定是毒蚊子咬出来的,要不然怎么会肿得这么大?” 眼前微微黑了一下,他嗅到了丫丫的气味——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气味,他闭了眼睛也能分辨出龙相和丫丫。他不睁眼睛,可是能够想象出丫丫此刻的模样。丫丫站在床前,此刻大概是在满脸为难地绞着双手。 果然,丫丫怯生生地开了口,“那你也别弄了。毒蚊子咬了也没事的,过几天那红包就消下去了。” 脸上的刺痛又爆发了,和刺痛一起来的,是龙相咬牙切齿的回答,“不行,看着碍眼,非把它弄下去不可!” 露生竭尽全力地哼了一声。这一声很微弱,然而震动了他的身心。哼过之后他睁开眼睛,气冲冲地,又哼了一声。抬起手很虚弱地向上一抡,他轻飘飘地打在龙相的脸上。龙相挨了一下打,然而没有躲,只抬头告诉丫丫:“他醒了。” 丫丫听闻此言,立刻俯身去看露生的脸。及至和露生对视了之后,她眼睛一亮,又露齿一笑,然后什么也没说,直起身就跑了出去。 半个小时之后,露生靠着床头半躺半坐,已经刷了牙擦了脸。和昨夜到家时相比,他满脸的蚊子包都已经萎缩成了红点子,唯有左面颊——靠近眼角的地方——还鼓着个滚烫梆硬的大包。这大包经了龙相的挤与吮,从顶端的破损处大滴大滴地淌血珠子,乍一看上去,像是他流了血泪。 丫丫不但伺候了他的洗漱,还用托盘端来了两碗很稀的莲子羹,让他趁热喝下去——必须得端两碗,否则龙相就要挑理了。及至这二位喝完了,她把托盘空碗送回厨房,然后端着个针线笸箩回了来。安安稳稳地往床旁的椅子上一坐,她一言不发,只从笸箩里拿出了一套未完成的毛线活,开始低了头沉默地编织。 她不想走,可是当着龙相的面,她也不想和露生多说话。她认为自己默然无语是最安全的,手里有点活计可做,让自己看着不那么引人注目,就更安全了。 她沉默,露生虽然略略恢复了些许精气神,但是也懒得出声。拿眼睛看了看丫丫,又看了看龙相,他忽然生出奇妙的感觉:好些年过去了,他们三个居然还在一起。还在这屋子里,甚至连姿势都没大变化。丫丫还是乖乖地坐着,龙相还是不老实地爬来爬去。前头那些年,竟然像是空白的,毫无痕迹地就过去了。 随即,他又对自己摇了头。不能说是毫无痕迹,没有那么轻松如意。因为自己知道自己是客,不敢乱说乱动乱要,也不敢由着性子睡一个懒觉。 抬头再次望向了面前的两个人,他开了口,先是对着丫丫说话,“这么晚了,还织。” 然后,又问龙相:“你那腿还疼吗?” 丫丫低头一笑,两只手并不停;龙相则是头也不回地爬向丫丫,言简意赅地答了一个字:“疼。” 露生扭头望向窗外,看天色已是墨黑,“一会儿我回屋。没想到昨晚一觉睡过去,把你的床霸占住了。” 龙相聚精会神地盯着丫丫的双手,心不在焉地答道:“不用,又不是睡不开,你躺着吧。”随即他用手指一弹丫丫手中的毛线针,“懒丫头,你快点儿!” 丫丫小声答道:“这还慢?我绣花是慢,可要说织毛线,荷花都没我快。” 龙相一把抢过了她手中的家什,“你看我的!” 话音落下,他俯身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,拖着左腿跪伏在了床边。腾出两只手捏住毛衣针,他接着丫丫的活计开始编织,动作居然很娴熟。丫丫捧着笸箩愣了愣,随即抬头望向露生。露生目瞪口呆地和丫丫对视了,紧接着两人一起扑哧地笑出了声音。 他俩笑,龙相却是满脸的莫名其妙,“笑什么?这活儿我不能干吗?你俩笨得要死,还好意思笑话我?” 露生欠身向前一拍他的后背,笑得简直要乱颤,“没什么,没什么,我俩是羡慕你心灵手巧。又会打胜仗,又会织毛衣,真贤惠。” 龙相跪起身,歪着脑袋、拧着眉毛、鼓着嘴,专心致志地编织。光滑的毛线针在茸茸的毛线中戳入钻出,干脆利落,毫无滞涩。这种重复的动作似乎让他感觉很有趣味,于是他越织越快,拉扯得笸箩里的毛线团翻翻滚滚。 露生起初是把他这举动当个笑话看,看着看着,他不笑了,因为感觉龙相的态度过于认真,而且动作也快得过分,两只手简直像是要发疯。这样的龙相太过异常,让他几乎有些怕。 于是玩笑似的欠身也跪起来,他对龙相笑道:“说你胖,你就喘。夸你几句,你还织起来没完了。”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夺龙相手中的毛衣针,“赶紧还给丫丫,别把东西织坏了。” 龙相松了手,而露生捧着那一套针线转向丫丫,将东西一股脑儿地全放在了她那笸箩里,“黄妈回来了吗?” 在露生出发去找龙相的第二天,黄妈出门去了邻县一户亲戚家里。丫丫对着露生摇头,“没呢,大概明天能回。” 露生说道:“那你回陈妈那院儿里睡觉去吧。” 丫丫依然是舍不得走,可大哥哥的命令又违拗不得。龙相这时忽然说道:“丫丫留下来吧,黄妈不在家,没人管!” 露生立刻回头横了他一眼,“你给我滚一边去!” 丫丫本来不想走,一听了龙相的言语,她二话不说,立刻捧着笸箩溜了。 丫丫一走,龙相悻悻地躺了下来。露生看了他一眼,还是想回自己屋里去,可是顾忌外面黑暗寒冷,自己要是走这一趟,还得再穿衣服,怪麻烦的。 “我怎么了?”他问龙相,“糊里糊涂地睡到现在,我都不知道我是得了什么病。” 龙相仰面朝天地躺着,答道:“让风吹了,大夫说的。上午给你吃了一片西药。你本来烧得都烫手,吃完药,下午就好了。” 露生笑了,“一点儿都不知道,就记着自己一直在睡觉。” 然后他摸了摸左脸,又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血渍,“手贱,看你把我这脸弄的!” 龙相忽然扭头望向他,“你好了吧?” 露生一点头,“好了。” 龙相听了这话,又不理他了。 露生不管他爱不爱听,自顾自地想到什么说什么,“你应该把你的财产清点一下,心里有个数。毕竟现在龙家就你这么一个主人了,你不管,还等着谁替你管去?” 出乎他意料的,龙相居然没提出异议,并且还深以为然似的嗯了一声。 露生又道:“你这回能打胜仗,不是因为你本领强,而是因为你有了援兵。说句老实、不客气的话,我认为你还是换条人生道路为好。趁着年轻,手里有钱,也没人管束,你到外面那些好地方走走看看。看看风景,也看看人,尝尝罗曼蒂克的滋味,享受一下摩登时代的好处,不比你窝在这个小县城里练兵有趣?不会总有人背着你逃命的,你把性命留下来,去过一种更好的生活,不好吗?” 龙相不出声,也不看他。 露生一直认为龙相这个人是油盐不进的,对他无论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,都行不通。可是有些话自己非说不可,不管他肯不肯听,“龙相,我希望你好好地过完一生,干干净净的,漂漂亮亮的,不要像龙叔叔一样,你明白吗?” 龙相听到这里,忽然翻身转向了他,“露生,你给我想个号。” 露生一愣,“什么号?” “就是字,表字!好比我爹,他大名叫作龙修文,表字孝臣,人家都叫他孝帅,我呢?你给我拟个好的,要不然将来别人怎么称呼我?” 露生听闻此言,合着自己方才那番肺腑之言等于放屁,愤怒之下,索性翻身一躺,背对了他,“野驴!” 露生拉扯棉被盖住头脸,不知不觉地又睡了过去。 一夜过后再醒过来,他身轻体健,彻底恢复了健康。左脸上的大红包经过一夜的时间,的确是消下去了。破损处结了血痂,和他的左耳朵边遥相呼应。两处血痂都是薄薄的,脱落之后,按理来讲,应该也不会留疤。 结结实实地吃了两大碗干饭之后,他的元气足了,而比他元气更足的是龙相。龙相在大清早便出了门,一瘸一点地忙了一天。这一天内他办了两件大事,第一件事是和徐参谋长开了个鬼鬼祟祟的关门会议,第二件事是回家清点了龙家的全部财产。龙家本来有个老账房先生,和陈妈的丈夫有点亲戚关系,撇家舍业地跟着龙镇守使跑了一辈子,因为在本地始终是住不惯,所以如今最大的希望就是告老还乡。依着龙相的命令,他老天拔地地把账簿和地契搬运了过来。因为以为少爷是要查自己的账,所以他硬着脖子昂着头,表示自己一生清白,对得起你龙家,绝不怕查。 露生坐在房内,面前摆着一沓稿纸和一支自来水笔。很客气地起身向老先生打了招呼,他心里忽然生出了奇异的感想,竟觉着自己的身份和这老头子有些像。虽然龙家上下都称他一声白少爷,可越是住得久,他越感觉自己将要变成龙相的家奴,就和这老头子似的,一干就是一辈子。可这老头子毕竟还有家可回,回了家还能做几天唯我独尊的老太爷,自己呢? 思及至此,露生把自己的思绪硬拉扯了回来。不能再想了,再想就想偏了,而且于事无补。 老头子走了,龙相扶着丫丫跳了进来,隔着一张桌子,一屁股坐在了露生对面。先让丫丫关了门,然后他翻检地契,翻一张念一声,露生便在纸上记一笔。这是一项不用动脑子的工作,所以露生边写边又想道:如果我自己有一个家…… 这个念头让他扫了丫丫一眼。丫丫坐在角落里,照例是在织她那些永远织不完的毛线活儿。阳光从玻璃窗中斜斜地射进来,淡淡地洒了她满头满身,将她那一张脸照成了金色。眉毛睫毛都在光芒中虚化了,只剩了个微微抿着的小红嘴唇。丫丫从小就是大眼睛小嘴儿的长相,长到如今,依然是这个胚子。 看完了丫丫,露生抬眼又望向龙相。龙相侧身靠着椅背,耷拉着眼皮看地契。这一刻他的脸上没有表情,看着就是个木头木脑的美人。忽然察觉到了露生的目光,他姿势不变,只让黑眼珠在眼皮里悠悠地一转,随即将两边嘴角往下一撇,对露生做了个严肃的鬼脸。 露生正色呵斥道:“脸!” 龙相一怔,“脸怎么了?” “别做鬼脸!眉飞色舞,鬼头鬼脑,不成体统。” 龙相嘿嘿地笑,“听你说话,总觉着你得有一百多岁了!” 露生记了一下午的账。地价他不了解,所以也不能估摸出那一箱子地契的价值。除了地契,还有外国银行的存折。外国钱换算成中国钱是怎样的比例,露生因为依然不了解,所以还是一头雾水。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:龙相这辈子,只要别滥赌,那么这些钱足够他躺着花到死了。 龙相翻着他写出来的那一沓单子,像是比他还没主意,单是看,一点反应也没有。看到最后,他扭头喊道:“丫丫,给我弄点儿吃的!我在这儿坐一下午了,要什么没什么,光喝茶了!” 丫丫哦了一声,站起身推门往外走。 不出片刻的工夫,她却是攥着一根很长的糖葫芦回了来。把糖葫芦往龙相面前一递,她笑着说道:“不是买的,是厨房大师傅熬了糖,自己蘸的。” 龙相无糖不欢,见了甜的就要。接过糖葫芦,他先在顶端的红山楂上舔了一口,舔过之后反应过来了,连忙把糖葫芦向上一送,险些杵到丫丫的下巴上。丫丫会意,低头张口咬下了第一枚大山楂,然后鼓着腮帮子回到了角落里慢慢咀嚼。 龙相晃着脑袋咬下了第二枚大山楂,咬下之后一转脸,这才发现自己又漏了一个人。于是从嘴里把糖汁淋漓的大山楂掏出来,隔着桌子欠身喂向了露生。 露生皱着眉头躲了一下,没躲开,只好张嘴接住了这一口食,“恶心!” 龙相向后坐了回去,理直气壮地反驳,“我又没病!” 紧接着他把手里那沓单子往桌子上一拍,“这些破房子破地,加上地库里的黄金,我看凑他个三四百万不成问题。行,够了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忽然感觉他话里有话,口风不对,“够了?干什么够了?” 龙相干脆利落地答道:“招兵买马!” 露生向后一靠,瞪着龙相半晌没出声。而龙相念念有词地动了一会儿嘴唇,末了自言自语道:“那帮老王八蛋,一人给十万也就够了。” 紧接着他抬头面对了露生,显出了兴致勃勃的模样,“哎,自从赵大傻子上西天之后,现在外面那帮人全哑巴了!我的宗旨是这样:你要是跟我呢,我给你钱;你要是不跟我呢,那我就让你做大傻子第二!反正现在也没人敢轻举妄动了,我打你,我有援兵,你呢?你老哥一个,有人愿意为了你得罪我吗?是不是?我一边把这帮人收拾老实了,一边自己招兵。他们的兵,饷钱是每月七块,一层一层地发下去,到了小兵手里,兴许连三四块都没有;我给十块,说十块就十块,绝对不克扣,你看有没有人跟我干!” 说到这里,他心旷神怡地仰起头,望着天花板微笑,“等到把这地方占住了,我就向北京政府要个委任状,让他们封我个官儿当。不为别的,就为了要个名,名正言顺嘛。然后我继续往东打,打着打着就到北京了。到了那个时候,北京城外黄土垫道、净水泼街,我穿着陆海空三军大元帅服,一步一步地走到总统府去——哎,露生,从城门口到总统府,路远不远?” 露生冷哼了一声,“早点儿出发,天黑之前应该能走到。” 龙相深深地一点头,“这样的话,那我还是坐汽车吧,我还没坐过汽车呢。” “慢慢走呗,着什么急。” “不好,我嫌累,而且走到半路饿了怎么办?” “饿了你就吃。” “我上哪儿吃去?” “到时候我也去,我给你扛着桌子椅子,丫丫给你拎着点心水壶,你可以坐着吃,也可以边走边吃。咱们再把你小时候用的那个红漆大马桶带上,别说吃,拉的问题都解决了。” 龙相终于听出了他的讥讽之意,于是一跃而起扑向了他,一指甲抠掉了他脸上的血痂。 露生总觉得龙相不至于真疯到要变卖家产去练兵,然而不出几天的工夫,他真把龙宅的地库打开了。 这地库顾名思义,是个地下仓库。若是龙相不说,旁人,包括露生,都不知道龙家还有这样一个隐秘的所在。地库里没别的,只有黄金,金条、金砖、金块子。 地库的门开在龙镇守使生前使用过的那张大罗汉床下。库门一开,立刻就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将黄金一批一批地运了走。露生越想越觉得这是徐参谋长在捣鬼,可又无论如何阻拦不住,急得嘴上发出了一个大血泡。到了最后他索性跑到龙相面前,直通通地开口说道:“你给我一笔钱。” 龙相很疑惑地看着他,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。于是他换了说法:“你现在有得是钱,给我十万。” 龙相双手叉腰,仰着脸问他:“你要钱干什么?” “我一无所有,就是想要,你给不给?” 龙相抬手挠了挠后脑勺,“给是行,可我不能给你十万,十万太多了,你要钱又没正经的用处,我给你五万吧。” 露生一点头,对他伸出手,“五万就五万。金银太重,我要钞票,你给我英镑吧。现在就给,我知道城里有地方换外国钱。” 龙相不置可否地一点头,不出几个小时的工夫,捆扎成沓的几千英镑便真到了露生的手中。露生把英镑很妥善地放进了自己的皮箱里,心想:如果龙相将来真是作死作到绝境了,那么自己凭着这一笔钱,也能让他免受饥寒;他若是无需自己的帮助,那更好了,自己身强体健又有钱,何等自由,哪里不能去?一旦龙相胡闹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,自己干脆带着丫丫走,反正他知道丫丫肯定是愿意的。到时候两个人组建一个小家庭,双方都是年轻和气的,做什么都是有商有量的,多么好。 每次想到这里,他就不再往下想了。不是因为这个前景不够美好,而是在他和这美好前景之间,还隔着一个人,满树才。 上个月他在一张来自华北的新闻报纸上,第一次看到了满树才的真容。那报纸印得模糊,上面的一切人物都是面目不清的,包括满树才。露生只能看出他仿佛是很魁梧,并且丝毫没有老态。 他无法把这个仇人放下,若无其事地自去过好日子。 露生一有机会就要劝龙相收心回家,不要再做君临天下的春秋大梦,因为他实在是“望之不似人君”。龙相的对策是完全不听,有的时候被他吵烦了,就顺手打他一下泄愤。露生脸上那处红点子似的血痂大概是很引了他的注目,一天至少要被他抠破一回。露生忍着疼痛继续劝,如此过了两个多月,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,龙相依旧是早出晚归,甚至是出而不归;露生脸上则是落了个浅褐色的小痣——它本应是一点疤痕,可经了龙相日复一日的摧残,总不能自然地愈合,所以最后变了颜色,成了个泪痣一样的褐色点子。 疤痕变了颜色,露生的思想也跟着疤痕一起有了变化。因为出乎他的意料,龙相居然真把队伍扩充起来了,徐参谋长也并没有实施什么阴谋活动。宛如真有神佛护体一般,龙相像愣头青一样四处地跑,甚至单枪匹马地就敢往那些“老王八蛋”的地盘里闯,大模大样地和对方谈判。而“老王八蛋”不知是受了那十万块钱的诱惑,还是真佩服了少爷,居然统一和蔼可亲起来,把已经放倒的龙字大旗又重新扛上了肩膀。 当然,也有硬是不肯扛的,那没办法,就只有开战。对于龙相的军事才能,露生是一点也不看好,可龙相的确是把仗都打赢了,并且再没挂彩——全须全尾地出去,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。 及至过完新年,徐参谋长派人去了一趟北京,不知道是经过了怎样的活动,总之,给龙相弄回了一张委任状。 这委任状的面积,足有一平方尺之大。纸上大字漆黑油亮,乃是“今委任龙相为第二十三师师长兼京汉线护路总司令”。落款处的大总统签名,更证明此委任状乃是十足真金。而除了大总统的签名之外,还有层层叠叠的好几枚大红印,依稀可见是总统府与陆军部的印章。 徐参谋长像个押对了宝的大赢家,笑盈盈地送来了委任状,又笑盈盈地告辞离去。龙相穿着一身簇新的鸦青色绸缎裤褂,歪斜着坐在一把太师椅里。单手拿着委任状看了看,他向后一递,给了丫丫。 丫丫拿了委任状,横挪一步到了露生身边,和他低了头一起看。丫丫对于文字,素来是一个一个地认,认到最后,她用手在那乌黑笔迹上轻轻摸了摸,然后小声笑道:“这就是大总统写的字呀?”紧接着她对龙相说道:“一会儿我拿去给婶婶瞧瞧,好不好?放到过去,这就算是圣旨了吧?” 龙相嗤笑了一声,没回头,也没言语。衣服的颜色深,衬得他整个人雪白雪白,比衣服还崭新。 露生接过委任状,对这上面的文字做了一番分析。师长二字是没问题的,龙相目前手里的确是有兵,担得起这“师长”二字;京汉线护路总司令也没问题,因为龙家地盘上的确是有一段铁路,而这段铁路也的确是京汉线的一部分。这是一张顺水推舟的委任状。北京政府只付出了这么一大张好纸以及些许笔墨;龙相则是得到了一个名分。正如他先前所希望的一样,如今他“名正言顺”了。 露生把委任状给了丫丫,让她把它拿去给黄妈看。等丫丫欢欢喜喜地小跑着出去了,他站在龙相身后,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,忽然有些脸红。 颇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,最后他讪讪地清了清喉咙,开了口,“哎,看不出来,你还真有两下子。” 龙相依然不回头,但是嘴里噗地出了一声,露生猜他是向前喷了唾沫星子。 抬起一只手轻轻搭上龙相的头顶,露生将手指穿过他的短发,用指肚揉了揉他的龙角,“往后我不劝你了,既然你真有这方面的才能,那就敞开了干吧!” 龙相像是出了神,任着他摸,并不回答。 这时,丫丫咚咚咚地跑了回来。两只手捧着那张委任状,她对着龙相和露生笑道:“婶婶说,要拿个玻璃框子把它镶起来挂到墙上去,这真是和圣旨一样的,挂起来能辟邪呢。” 龙相对着丫丫一招手,把丫丫招到了面前。然后从丫丫手中抽出了那张委任状,他用手指捏住上缘中央一点,慢条斯理地向下一撕。只听哧的一声轻响,委任状已经成了两半。 丫丫惊叫了一声,犹犹豫豫地想要伸手去抢。而龙相把两半委任状叠在一起,又是一撕。 然后将四张纸片丢进了身旁的火盆里,他对着丫丫一瞪眼睛,“什么狗屁圣旨!又不是我写的,怎么能叫圣旨?” 丫丫一声不吭,立刻后退两步,横挪两步,避到角落里去了。 龙相不需要听众,自顾自地继续说:“谁稀罕他们的委任状!我不过是向他们打个招呼,让他们知道天下有了我龙相这一号!我现在有军队有地盘,我用他们委任?我知道他们谁是谁?笑话!再看看你们,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。丫丫是个妇道人家,我就不说什么了;露生,你天天读书,天天给我讲道理,天天对我充大哥,结果呢?幸亏我英明神武,不听你那套胡话。我要是听了你的,这辈子就窝在这里当乡绅了!” 说完这话,他回身就是一拳,正捣在了露生的小肚子上。露生疼得一弯腰,半晌说不出话来——说得出话他也不想说,因为龙相像是被那张委任状刺激到了,现在明显是要犯浑。眼睛是亮的,眼神是直的,仿佛随时预备着咬谁一口。 平时见了这样的龙相,露生惹不起躲得起,就要想方设法地领着丫丫撤退了;但是今天他改了主意,忍痛慢慢地重新站直了身体,他决定不走。 不仅是不走,他还要跟随。龙相既然能在短时间内重整河山,那么也就真有可能打进北京,一路走到总统府里去。他是去总统府还是上金銮殿,露生不管。露生只要他匀出一部分力量,去帮自己杀了满树才! 满树才是谁?是称霸直隶的大军阀,是像常青树一样十几年不倒台的大人物。只凭他的赤手空拳,他怎么可能杀得了满树才? 既然赤手空拳杀不了,那么他就不赤手空拳了。他有龙相,天才一样的龙相。他可以借刀杀人,哄着龙相去向满树才开炮。如果运气好的话,他还可以让满树才在临死之前,亲眼看到自己苦心经营一生的江山土崩瓦解。让他在肉体死亡之前,精神先死一次。 满树才一死,他的心魔也会死。没了心魔,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生活了。 想到这里,露生忽然感觉胸中充满了阳光与风,宽阔得可以容纳整个明媚的世界。龙相瞬间变得无比可爱,可爱到露生不但可以包容他的一切恶习,甚至还握着他的肩膀俯下身,像在柔柔的青草丛中寻找一只小动物一样,他用嘴唇在龙相的头发中寻找到了一只小小的角,轻轻地亲吻了它。 龙相吓了一跳,回过头去看他,问:“露生,你的眼睛怎么红了?” 露生不甚自然地直起身,抬手去揉眼睛,“红了?刚才你那一拳打得太狠,把我打哭了。” 龙相摇了摇头,“你不是要哭,你是——你是不是生气了?” 露生笑了一下,“没有,我好端端的,生什么气。” 龙相转向前方,恢复了东倒西歪的坐姿,“我还以为你是气红了眼。” “我要是生气了,还会亲你一口?” “你亲我?我还以为你是要咬我。” 露生拍了拍他的肩膀,自己都感觉自己过分慈祥,“傻话,我什么时候咬过人?” 龙相这唯我独尊惯了的人物,此刻也觉出了不对劲。回头又看了看露生,他见露生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,笑眯眯地红着眼睛,看着不可亲,反倒是挺可怕。 第十一章:以心印心 露生在发现了龙相的新用途之后,忽然感觉天地都宽阔了。 他平时从来不提“满树才”三个字,可这三个字铁石一样地烙在他心里,让他在梦里都不敢面对父亲和妹妹。因为身为白家的长子,他始终没能为他们报仇雪恨。日复一日地在龙家消磨着光阴,他越长越大,越长越高,可是距离手刃仇人的时刻,却也像是越来越远。 越是远,三个字越是沉重,隔三差五地猛坠他一下,不许他做完任何一个美梦。但是现在好了,现在他有办法了。他自己没有飞檐走壁的本领,没有千军万马的资本,但是他有龙相。龙相有一千一万的毛病,甚至龙相此刻的所作所为在他眼中依然很像发神经、瞎胡闹,可现实让他不能不服。无论龙相有的是谋略还是运气,反正他的确是赢了。不但是赢,而且是大赢特赢。 二十岁,没正经读过书,写出来的字永远是缺胳膊少腿;没有战争经验,没有大靠山,没有智囊团指教,才半年的工夫,他镇住了十几名大小军头,攥住了一段很重要的铁路线,至于土地税收,则是更不在话下。金钱先前是怎样流入他父亲手中的,如今便怎样流入他的手中。 诚然,他还稚嫩,他的位子还不稳,可他的名声已然远播出去了。他父亲养龙似的秘密养了他十几年,许多人对他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,甚至连名都未闻,只知道龙镇守使有个儿子。所以他此刻是横空出世,一声序曲都没有,直接便是挟风雷而来! 有人不知从哪里得来了消息,开始偷偷观察他的脑袋。在头发剪得太短或者是没梳整齐的时候,他头顶左右会隐隐显出两个尖棱。这本来并不丑怪,甚至不仔细瞧的话,简直看不出来;但是大家仔细瞧了,不但瞧,还要琢磨,琢磨到了最后,众人看他便是头角峥嵘,绝非凡相。这话传到徐参谋长耳朵里,徐参谋长微笑着不置可否,同时暗封了自己是开国元勋兼摄政王。即便当不成元勋,那么参谋长的位子至少是稳当的。他不但不必解甲归田去养老,甚至还有机会老树发新芽,再发达一场。 徐参谋长和龙镇守使做了一生的挚友,龙家的底细,他也知道一部分。龙相什么时候发疯,他不管,也管不了。他只知道龙镇守使年轻的时候是极端的聪明英武,而龙相类似其父,自己早早地栽培栽培他,想必能够重演历史,再跟着姓龙的往高处走一走。 徐参谋长年纪大了,让他单枪匹马地打天下,他打不动了。辅佐幼主倒是他的长项,他认为自己悠着点干,还有余力再干十年。十年的光阴,不捞它几十、上百万的现大洋,他老人家就是乌龟养的! 众人各有心思,然而统一的都很愉快,都觉着自己前途光明。露生对待龙相和颜悦色了许多,见了丫丫,更是忍不住地总想微笑。丫丫也看出来了,在没人的时候问他:“大哥哥,你有喜事啦?” 她这话是明知故问,露生和她朝夕相处,他有没有喜事,她最清楚。而露生高高大大地站在她面前,没回答,只将一只手背到身后,另一只手抬起来,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指头。 丫丫平素挨了龙相一拳或者一脚,都一声不吭地能忍;如今受了轻轻的一个脑瓜镚儿,却是立刻闭了眼睛向后一躲。躲过之后又睁了眼睛,她和露生很近地对视了。露生的眼中有温暖的笑意,左眼角下方点着一颗小小的痣,眼珠是褐色的,小痣也是褐色的。她看在眼里,忽然觉得他是这么好看,简直让她想抬起手,真切地摸一摸他的脸。 强行把两只手藏到身后,丫丫低下头,换了话题又问:“你今天不跟少爷出去呀?” 露生笑道:“他让我给他当秘书,可是他平时根本用不着秘书,起码今天用不着。” 丫丫说道:“当秘书好,坐在屋子里写写字就行,不用出去受那些风吹日晒。真打仗了,也不用跑战场。” 露生笑而不语——他起初也曾想向龙相要个有实权的官职。龙相如今依然在疯狂地招兵,有了兵,自然就要有长官。可是转念一想,他又觉得那是一条慢路子。他不是官迷心窍的人,要权力也无非是想报仇。可是除非造反,否则他的权力再大也大不过龙相和徐参谋长。况且他根本没有练兵的经验,想凭着本领往上走,兴许走个十年八年,也还是不见升腾。 与其如此,不如直接抓住龙相。 露生想得很细致、很清楚,想归想,但绝对不与人言。 直到这天下午,露生找到了和龙相独处的机会。 龙相现在有点来无影去无踪的意思。走的时候也许告诉露生,也许不告诉露生,没个准。今天他难得没出门,大中午的吃饱了,躺在床上好睡了一场。 露生进了龙相的卧室,迎面见龙相似醒非醒地半睁着眼睛。毯子被他踢到了地上,右腿单薄的绸裤向上卷到膝盖,露出了一截子很白的小腿。黑眼珠滞涩地转向露生,他嘴唇不动,从鼻子里哼唧出了声音,“丫丫呢?” 露生弯腰拎起毯子抖了抖,然后往床上一扔,“吃完饭就没瞧见她,八成也是睡觉去了。你又找她干什么?” 龙相像是睡酥软了,胳膊都成了没骨头的皮条,晃晃悠悠地将两只手甩向了露生。露生接住他一只手看了看,立刻会了意——指甲长了,快要长成爪子了,需要丫丫给他修剪收拾一番了。 这活本是黄妈的差事,但是后来黄妈日益老眼昏花,不敢再对着少爷的手指头轻易下剪刀,所以这差事转给了丫丫。丫丫能干的,露生自然也能干。翻出剪刀拉过椅子,露生往床前一坐,低下头开始给他剪指甲。 “不讲卫生。”露生一边剪,一边低声地教训他,“非得长成鸟爪子了,才想起来找丫丫?再说你自己那手是干什么的?枪会用,笔会用,剪刀就不会用了?” 龙相侧卧在床上,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哈欠,两只赤脚互相蹭了蹭,一动之下,把毯子又踢到了床下。 露生习惯性地呵斥了他一声,起身弯腰再次捡起了毯子,这回把毯子扔到了深深的床里。坐回原位拉起龙相另一只手,他低了头继续干活,而龙相仰面朝天地翻了个身,百无聊赖地抬手看了看指甲。 指甲薄而硬,新剪过之后尤其锋利得像是刀片。龙相凝神盯着自己的指甲,心里也知道它锋利,可是到底有多锋利,那就不知道了。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欠身面对露生,照着露生的脖子就挠了一把。挠过一把之后感觉不够狠,没有发挥出这指甲真实的杀伤力,于是他上下找了找,没在露生身上找到大片裸露在外的皮肤,便掀起露生的衬衫,在那肋下结结实实地又挠了一把。 这一下子挠过瘾了,他掀开露生的衬衫,看那肋下的四道抓痕由白转红,又从红中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。由此可见,他这爪子的确是厉害,足能和野猫媲美。 他想别人一定没有这样厉害的指甲,心里就觉得很有趣,为了和露生分享这点有趣,他用指头用力蹭下了一抹鲜血,然后把染了淡淡血色的手指一直送到了露生面前,“看!” 说完这一声“看”,他倒在床上笑了起来,笑得左翻右滚。露生不恼,自顾自地起身把剪刀放回了抽屉里,然后坐回床边,静等着龙相笑够。龙相的情绪时常是失控的,与其如此,不如顺其自然,横竖露生此刻不着急。 待到龙相气喘吁吁地不笑了,露生这才开了口,“哎,我问你,我对你好不好?” 龙相笑出了眼泪,此刻看人便是泪眼婆娑。对着露生眨下一滴泪珠子,他莫名其妙地答道:“好,当然好。” 露生伸手一抹他的眼泪,“那我求你为我办一件事。” 龙相一点头,“说,什么事?” 露生正色答道:“你是不是想打天下,一直打进北京城里去?” “是。” “那你半路上会遇到一个叫作满树才的人。” “这还用你说?” “满树才是我的仇人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 “你答应我,和他开战,把他打败,杀了他。” 龙相不假思索地又一点头,“行。” 他回答得太痛快了,痛快得简直失了庄重和诚意。露生直视着他的眼睛,加重语气又道:“龙相,这对我来讲,是很重要的事情。你别答应得这样快,想一想,想一想再回答我。” 龙相坐起身,扳着脚丫子盘起了腿,“不用想,我答应了。别说这个什么满树才,就是将来又有别人欺负你了,你来告诉我,我一样宰了他给你出气。” 露生一推他的肩膀,让他转身面对自己,“答应了,可不能反悔。” 龙相抬眼正视他,满头短发睡乱了,以那两枚龙角为中心,兵分两路地支出了两撮毛,乍一看像是长了猫耳朵,“大丈夫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你对我好,我当然也要对你好。” 露生垂下眼帘,浅浅地笑了一下。他不惊喜,因为知道自己在龙相心中应该具有这样的分量。然而还是很安慰,像是父亲面对儿子,不求父随子贵,只要儿子肯讲一句有良心的好话,父亲就能心满意足。龙相这个小畜生,自己给他剪指甲,结果他挠出自己的血。别说自己,即便是他的亲爹死了,也没见他私底下多掉一滴眼泪。这么个冷血暴戾的人,能知道“你对我好,我当然也要对你好”,露生觉得这就够了,自己别无所求了。 “一会儿还出不出门了?”他问龙相。 龙相向后一仰,躺回了床上,“出去,不用你跟着,你在家待着吧。” 露生看他像是又要睡,便打算离去。可在他要起未起之时,龙相忽然开口,“我该结婚了。” 此言一出,房内瞬时一片寂静。露生盯着龙相,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开口问道:“结婚?” 然后他下意识地不问人选,只说:“不行,龙叔叔去年刚没,纵是现在不讲守孝三年那些老规矩了,可一年总是要守的。结婚的话,过了秋天再提还差不多。” 龙相懒洋洋地答道:“我不管那些。反正都是一家的人,也没什么可准备的,说办就办了。” 露生一眼不眨地望着他,预感到了不妙,“你想娶谁?” “丫丫呗!还能有谁?你是个男的,我总不会娶你吧?” 露生沉默了片刻,然后说道:“不行。丫丫虽然是个丫头的身份,可从小和咱们一起长大,和妹妹是一样的。就凭这一点,你也不能让她给你当小老婆。” 龙相惊讶地扭脸看向他,“我没说让丫丫做小呀。” “不做小?你是说——” 龙相又坐了起来,伸了腿要下床,“明媒正娶,当少奶奶。” 露生起身攥住他的脚踝向上一搡,把他掀回了床上,“你——你发什么疯?你俩不般配!” 龙相一个鲤鱼打挺重新坐直了身体,做了个愕然的表情,“为什么?哪里不般配?年纪?我只比她大了两岁,大两岁还叫大?相貌?你不是说咱们三个人里,顶数我最漂亮吗?家世?我是少爷,她是丫头,嫁我算她走了鸿运,她绝不应该委屈。还有什么?”他向上一仰脸,翻着白眼苦思冥想了片刻,随即一拍巴掌,继续说道:“噢,对了,感情!感情也没什么可说的,难道你们不喜欢我?” 露生是个理智的人,当然不敢说出“不喜欢”三个字。况且用“不喜欢”三个字来形容他和丫丫对龙相的感情,也着实是不甚准确。与其说是不喜欢,莫不如说是对他有些生畏,但为了安全起见,“生畏”二字,他也不打算说。 心思飞快地转动着,露生又开了口。这一回他的语速很慢,是字斟句酌,边想边说,“龙相,你听我说,婚姻乃是人生大事,并不是可以由着性子随便来的。我有时候给你读一些杂志上的爱情故事,那上面的男女一旦发生了感情,便要想方设法地结合,听着很美好,但故事是故事,生活是生活,并不是一回事。” 说到这里,他顿了顿,像做文章一样,暗暗地另起了一段,“特别是,你和寻常的青年还不一样。寻常的青年,找个情投意合的伴侣,也就足矣;可你是有大志向的人,你若是娶妻,那单是情投意合还不够,还应当有其它的——其它的——” 露生打了结巴,因为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措辞才好。片刻的犹豫之后,他索性换了直截了当的说法,“龙相,我觉得你若要娶妻,就该娶一位某将军或者某总长家里的小姐。联姻的意思你懂不懂?就是你结一次婚,不止是要娶一个女子回来,还要和这女子的家庭结成同盟,她的家庭要能够帮助你往上走。而且将来你免不了要和种种人物交际,你的太太在这一方面也要能助你一臂之力,替你争面子,帮你交朋友。明白了吗?” 话到这里,算是告一段落。露生看着龙相,希望龙相立刻恍然大悟,然后马上另换目标,放过丫丫。至于谁家的小姐会倒了大霉嫁给龙相,那他就管不着了。 然而龙相的眉毛落回了原位,漫不经心地只答了三个字:“用不着!” 露生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凌乱,没有说服力,但是他不能把一套话连着说两遍,故而他决定暂且退让一步,只道:“你不听我的话,可以去问问徐参谋长的意见。” 龙相不以为然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,“神经病!我娶太太,问别人干什么?” 露生不甚甘心地补了一句:“你有点儿政治头脑好不好?” 龙相不耐烦了,对着前方一踢腿,“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的头脑?给我滚!” 露生知道这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明白的话,也没奢望着能一鼓作气劝得龙相回心转意。他真滚了,一面滚,一面又琢磨着新主意——龙相实在不是个好对付的,但是无论如何,他抱定了一个宗旨,就是不能让丫丫嫁给他。 露生认为丫丫应该嫁给自己。 在他心中,最美好的时刻是他和丫丫之间隔着一道帘子,他在帘内读书写字,丫丫在帘外做针线活。他知道她在,她也知道他在。有话说话,无话沉默,各忙各的。然而他与她同呼吸,也心照不宣地共命运。 露生不知道自己对丫丫存着何种感情,他时而觉得丫丫很可爱,时而觉得丫丫很可怜。退一万步讲,他宁可让丫丫在帘外做一辈子针线活,也绝不能让她嫁给龙相。 他可以确定,这些年若是没有自己在这院子里,丫丫早让龙相给折磨死了——不完全死,也是半死。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,龙相长久地外出不归,露生闲来无事,便用自行车驮了丫丫在城里兜风。县城地盘有限,顶热闹的两条街一走完,露生便驮着丫丫逆着风骑回了龙宅。没走正门,他在侧门外放下了丫丫,因为怕撞见龙相。龙相并不介意露生与丫丫独处,只是在家可以,出门不行。露生一旦带着丫丫出门玩上半天或者逛上一趟,被他知道了,他便认定了这二位狼狈为奸,是要甩了自己。 露生刚伸出一条腿踏了地面刹了自行车,丫丫便很灵活地跳了下来,快走几步先进了小门。她怕婶婶唠叨教训,不敢明目张胆地总和大哥哥并肩出入。然而今日她进门之后走了没有几步,迎面却是和陈妈走了个顶头碰。陈妈挎了个小包袱,像是要告假出去串门子,抬眼见了丫丫,她变脸似的,忽然笑了个满脸开花。 丫丫一愣,后方的露生也一愣。因为陈妈对丫丫素来冷淡,最亲切的时候也没笑成这模样过。丫丫心虚了,以为她是嘲笑自己挺大个姑娘不知检点,总坐着大哥哥的自行车出去跑,然而陈妈随即开了口,声音喜气洋洋的,当真是热情洋溢,并非作伪,“大姑娘!怎么才回来?你婶婶找你都要找疯了!” 丫丫一听这话,吓得心都漏跳了一拍,“啊?婶婶找我?” 陈妈腾出一只手,一把攥住了丫丫的手,含着笑容上下端详她,“我早就说咱们大姑娘长的是个福相,怎么样?让我说着了吧!” 丫丫这时才留意到“大姑娘”三个字——她一个奶妈子带来的侄女,在这家里至多算是个有点头脸的丫头,怎么就忽然顶上了“大姑娘”的头衔?她活了十七岁,还从没听谁这样尊重地称呼过自己。求援似的回头看了露生一眼,她紧接着转向陈妈,没敢把手抽回来,只昏头昏脑地嗫嚅道:“我……怎么了?” 陈妈笑得咯咯的,抬手用食指一戳丫丫的眉心,戳得又轻巧又慈爱,像是老妈妈对着最心爱的小女儿,“你们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,我早就料定了会有今天,如今喜事终于来了,你怎么还害起了臊?好啦好啦,我不逼问你了,你快到你婶婶那里去吧。你婶婶找了你半个下午,这把她给急的哟!又是急又是喜,你婶婶还哭了一场。” 丫丫越听越不对劲,懂是完全没懂,但是生出了不祥的预感。一张脸本来热得绯红,汗湿的刘海都粘在额头上,此刻晚风一吹,她的红脸褪了颜色,热汗也全降温成了冷汗。回头又看了露生一眼,她那两只脚像是钉在了地上,竟然一步也迈不动了。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从侧门冲出去,头也不回地跑出十万八千里。为什么要跑,她说不清楚。她不大聪明,没什么知识,更没有本领,可她有本能。出于本能,她想逃。 然而露生一直没出声。陈妈推了她一下,又拍了她一下,嘻嘻哈哈地催她赶紧往里走,又向前喊道:“露生,你也回来得正好,来,你给我出把子力气吧!” 丫丫受了陈妈那一推,人晃了晃,只觉自己忽然没了立足之地,只好低着头向前走去了。 陈妈紧走几步,把包袱放到了露生那自行车的后座上,让露生随他走一段路,帮她将这包袱运到一条街外的妹妹家去。 露生随着她掉头出门,刚走出侧门没有七八步,陈妈便低声开了口,“少爷下午,也就是两三点钟的时候,回来了一趟,对黄妈说要娶丫丫做正房太太。黄妈听了这话,先是不信,后来信了,当场乐得昏了过去,把家里人吓了一跳,连掐人中带灌水,忙了好半天,这才让她缓了过来。” 露生默默地听着,不言语。 陈妈又道:“他这个话一出,那丫丫就不是过去的小丫头了,就是有主的姑娘了。你再蹬个洋车子带着她到处跑,不分白天黑夜地跟她在一个屋子里待着,可就不行了,听见没有?” 露生推着自行车,不快不慢地一直走,还是不说话。 陈妈不管他说不说话,自顾自地往下讲:“你那点儿小心思,我都明白。你十二岁就到了我身边,我是眼看着你长大成人的,我还看不透你?我知道你瞧上丫丫了,可那丫丫本来就是黄妈给少爷预备的,少爷自己也愿意要她,你能和少爷抢?再者,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,要我看哪,丫丫还真是配不上你。那丫头笨手笨脚就不说了,还木头木脑的,就说模样还好,也没好成天仙啊!少爷配她,我看正合适。真要是千金大小姐落到了龙家人手里,肯定落不到好结果。不如就让他俩在一起过,反正她一个丫头,能进龙家的门已经算是祖坟冒青烟,少爷和她还亲,挺受她的哄。” 露生这时开了口,声音很轻,是个魂不守舍的模样,“丫丫木头木脑,是被他吓的。丫丫被他吓坏了。” 陈妈瞪了他一眼,因为恨铁不成钢,所以忍不住咬牙切齿,“个人有个人的命!人家马上要当司令太太了,用你个傻小子瞎操心?” 陈妈认为露生是天下少有的好小子,所以一路百般地譬喻教训,不许他为了个一分钱不值的丫头伤神。 而与此同时,丫丫坐在东厢房卧室的暖炕上,抱着膝盖也在发呆。 这可真是发呆,呆得双目圆睁。可是看什么都影影绰绰,耳朵和外界之间也隔了一层膜,任何声音传到耳中,都是含糊笼统的一片嗡嗡隆隆。黄妈盘腿坐在她面前,手里攥着一条大手帕,说一阵,笑一阵,笑一阵,再哭一阵——“早就看出少爷好,可没想到会这样好,这样有出息,这样重情义。丫丫有福啊,将来是要当正宫娘娘的啊!也亏得是自己有眼力,若不是自己当时发了话做了主,丫丫早让那对没心没肺的爹娘卖出去了。卖出去的话,养到如今这么大,也早该嫁人了。可是普天之下放眼瞧,谁家的小子还会比少爷更好?” 说到这里,黄妈喜到极处,又落了泪。至于丫丫为什么直着眼睛不言不动,她没多想。姑娘冷不丁地定了终身大事,照例都是要反常的,都是要木着脸装傻的。黄妈没心思去逗丫丫说话,只是暗暗觉着丫丫有本事。平时看着是个没嘴的葫芦,其实更有主意,自己先前倒是小看了她。 至于龙相——在龙家,黄妈并不比陈妈的资历浅,陈妈知道的,黄妈也知道。但黄妈看龙相如同看了活心肝一样,在她眼里,龙相一点毛病也没有。犯了天大的错,也只是顽皮,只是闹小脾气。有时候那姓白的小子竟敢对着龙相动拳脚,黄妈看在眼里,又疼又气,恨不能把这位一无所有、吃白食的白少爷撵出去。 想到露生,黄妈又有了话。把嘴唇凑到丫丫耳边,她窃窃地说道:“今天又和白少爷出门玩儿去了?今天算是最后一次,往后可不行了,听见没有?你现在可是有身份的大小姐了,我看少爷那个着急的样儿,兴许过不了几天,就得张罗着让你过门。要当新少奶奶的人了,还能天天跟着别的男人往外边跑?就算少爷不挑理,旁人看了还要说闲话呢!万一少爷挑了理,不要你了,你哭都找不着地方去!” 说完这话,她虎视眈眈地盯住丫丫,想让丫丫给自己做个保证。然而丫丫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炕席,依然是不言语。 丫丫也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何种感觉。 她知道自己长大后是要给龙相做妾的,可是知道归知道,一直没往心里去。龙相不提,她就索性把这件事长久地忘记了。 做妾也罢,做妻也罢,结果都是留在龙相身边,和他过一辈子。丫丫平时照顾他、伺候他,挨他几句骂和几下打,都是不在乎的,都是能忍受的。因为相信一切苦难都有尽头,自己总有一天长大成人,会脱离龙相自成一家。况且实在怕极了,她还可以逃。往哪儿逃?往有大哥哥的地方逃。 她不拜菩萨不拜佛,在最委屈、最恐慌的时候,她往大哥哥的身边躲。 活到如今,她长大了。毫无预兆地,龙相也当真要娶她了。她想自己这一回若是嫁了他,便终生都是他龙家的人,被他吓死打死也不能逃了。一辈子,几十年,从现在一直到死,都只能守着他一个,生是他的人、死是他的鬼了。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,心里一点光亮也没有了。自己嫁了,大哥哥也一定要娶,届时三人成了两家,自己也再没有资格去找大哥哥当靠山了。 丫丫不记得自己和婶婶说了什么话,总之恢复清醒时,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院子里。 对面的西厢房没有灯光,可见露生还没回来。露生是她的魂与神,露生不回来,她便要失魂落魄。回头望了望东厢房的玻璃窗,隔着窗子,她看了婶婶一眼。 她什么话都没有对婶婶说。活到十七岁,她终归还是懂得了些许人生道理,知道有些话说了不但是白说,而且还要引起风浪。一个小丫头,爹娘都不肯要,能嫁给少爷做正房太太,这是一步登天。自己只要说出半个“不”字,就是不识抬举,就是给脸不要脸。 幸好,她还有个大哥哥。对谁都不敢说的话,可以对大哥哥说。她还知道大哥哥手里有点钱,离了龙家也饿不死。 若是真能离了龙家,放心大胆地过几天好日子,那么挨饿她也愿意。况且她还认识几个字,洗涮、缝纫都能做,她想无论到了哪里,自己都不至于成为累赘。至于大哥哥——大哥哥更是比自己强得多,她在整座县城里,还没见过像大哥哥这样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。 丫丫想见露生,想得心急如焚。婶婶的眼睛藏在玻璃窗后,她不敢再往西厢房里跑,站在院子里,又怕龙相会突然回来。走投无路之下,她垂着头溜达出去,一直走到了龙宅后方的荒园子里。 抱着胳膊蹲在一堵断壁残垣旁,她知道这里是决计无人来的,所以反倒有了一点安全感。仰起头望着天,她看见老树昏鸦,还看见若干年前,三个小孩子一个牵一个地爬到墙上,排着队来回地走,练胆量。 丫丫在荒草丛中静等着露生,而露生在城内营部里,静等着龙相。 龙相下午出了城,说是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。于是他决定守株待兔。 第十二章:无计 露生知道龙相今晚是必回来的。而且据他所知,在回家之前,他必定先到这军营里转一趟,因此等得心无旁骛,在屋子里“坐如钟”,长久地纹丝不动。 他并没有等待很久,龙相便回来了。 龙相做了个戎装的打扮,兴许是骑马跑了长路,马靴上还带着马刺,走起路来一步一响。进营之后听闻白少爷来了,他一步一摇地晃进了屋子,对着露生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齿,“嘿嘿,你怎么来了?” 露生先前一直在出神,冷不丁地见他晃了进来,一颗心向上一提,整个人像受了刺激似的,随着那颗心一起向上耸了一下,仿佛是要一跃而起。 然而他终究没有一跃而起,而是安安然然地站起身,态度沉静地说道:“我有话要对你讲,在家里说不方便,就找到这里来了。” 龙相拖泥带水地走到露生身边,向后一跳坐到了桌子上。神情惫懒地打了个哈欠,他把眼皮向下一垂,让长睫毛遮住了一半的黑眼珠,“说吧!什么事?” 露生暗暗地吸了一口气。想起龙相那疯狗一样的脾气,其实他也打怵,但怵归怵,该说的话还是要说。因为这不是小事。丫丫一辈子的喜怒哀乐,全看今天这一席话了。 “我听家里人说,你要娶丫丫?” 龙相将眼皮向上略抬了一分,勉强算是正视了露生,“没错。我都二十了,该讨老婆了。下午你和丫丫干什么去了?我一不在家,你俩就偷着出去玩,王八蛋,背叛我。” 露生转身面对了龙相,抬手握住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,想把那他一双眼睛摇开,“龙相——” 龙相果然睁开了眼睛,但是不等露生把话说下去,他那脑子里又转过了新念头,“哎,我有表字了,叫作云腾。我自己想出来的,怎么样?就是这两个字都不大好写,要不然你再给我想个好写的?算了算了,不好写就不好写吧,反正也用不着我自己去写这两个字。” 露生握着他的肩膀不松手,仿佛两边肩膀是他的灵魂所在,握住了肩膀,便能直击他的心灵,“别打岔,龙相,你听我说,你不能娶丫丫。” 龙相闪动着睫毛,显出了一脸挺漂亮的傻相,“为什么?” 不等露生回答,他又说道:“徐叔叔也说我该娶妻了,我说我想娶丫丫,他说我又不用攀着丈人登高枝,尽管想娶谁就娶谁,只要姑娘是个好姑娘就行。我想丫丫虽然是笨了点儿,可也不是特别笨,对我也挺好,长得也不赖,干脆就是她吧!还方便,给她换一身红衣服,我俩把天地一拜,直接进屋入洞房。” 露生盯着龙相的眼睛问道:“龙相,如果是我求你,求你别娶丫丫,你能答应我吗?” 龙相一愣,“什么意思?我不娶,你娶啊?还是你怕我和丫丫结了婚,就不和你好了?不会,丫丫对我好,你也对我好,我怎么会娶了丫丫就不要你?你是个男的,我没办法。你要是女的,我把你也一起娶了,让你做大,丫丫做小。反正丫丫也不会吃你的醋,你比丫丫聪明得多,管家肯定比她强。唉,露生,我要是皇帝就好了,我当皇帝,你当太监,丫丫当皇后。” 露生听他专把正经话往邪里说,又急又气之余,几乎要哭笑不得。将对方的两边肩膀又抓得紧了些,他正色说道:“你别闹,我来这里也不是逗你玩的。丫丫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,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,你想想我为了保护她,这些年挨了你多少打?” 龙相听到这里,微微张开了嘴,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颜色。 露生继续说道:“你再想想,若是没有我,那么那些打骂,是不是都要落到丫丫身上了?” 龙相把嘴闭上了,又将下巴往回一收,两条乱踢乱磕的腿也老实地垂了下去。 露生直视着他的眼睛,要一鼓作气把话说完,“我现在身上有不少伤疤,都是你咬出来抓出来的。我皮糙肉厚可以忍受,但丫丫能忍受吗?就是忍,你想让她活活地忍一辈子吗?你说她对你好,可你呢?你对她好吗?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虐待谁,你只是性情暴躁,只是脾气上来了非发泄不可。可是恕我说句自私的话,既然是非发泄不可,那我宁愿你另娶他人,横竖我不认识那个姑娘,她受苦受难,我也不心疼。” 龙相听到这里,忽然笑了一下。 “丫丫是我家的人,别说我打她,我就是杀了她,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。你心疼也白心疼,她是我的,不是你的,知道吗?还别说她,就连你——你吃我的喝我的,是我家把你养到这么大,连你都是我的!知道吗?” 露生知道他一贯不讲道理,所以此刻几乎是要哀求了,“龙相,你权当是可怜可怜她吧。我知道你喜欢她,可你能管得住自己的脾气吗?你一边说自己喜欢她,一边由着性子地欺负她,这叫喜欢吗?” 龙相向后一仰头,做恍然大悟状,“噢——我明白了。我脾气不好,你脾气好;我不喜欢她,你喜欢她。我白天一出门,你俩就立刻跑出去鬼混。怪不得不让我娶丫丫呢。我不娶,好留给你娶,是吧?”话到这里,他双眼一瞪,猛然吼道:“是吧?!” 露生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两只腕子,又上前一步,用身体把他那两条腿挤得紧贴了桌子,让他不能张牙舞爪地乱打。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,他求龙相“别吵”,而龙相从鼻孔中呼出两道粗气,居然当真听了他的话,没有由着性子大发其疯。 “我困了,懒得理你。”他恶狠狠地告诉露生,“实话告诉你,我不喜欢陌生女人,我就和丫丫在一起最舒服。丫丫不像你这么记仇,我欺负你几次,你没事就拿出来说一说,生怕我忘了;丫丫从来没说过,丫丫一直让着我,丫丫对我最好,比你好!你别再和我啰唆了,我不想听。还有,你要是敢背后使绊子,撺掇丫丫抗婚不嫁,我他妈的先收拾丫丫再收拾你,一个我也不放过!你还想让我帮你打满树才?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!我打什么满树才!你不听话,我先揍你!你不服,那就给我滚!你敢滚,我就打折你的腿,正好杀鸡给猴看,吓唬吓唬丫丫!” 露生看着龙相,脸上渐渐失了表情。 真的,他想:自己怎么把大事给忘记了?如今的龙相,不止是一个让人头疼的混账弟弟,也是一柄利刃一把快枪。自己若是真和他闹翻了,又怎么去给父亲和妹妹报仇?丫丫固然可爱可怜,是他这些年一直捧着护着的小妹妹,可死去的秀龄就可以不算数了吗?他现在还记得秀龄的身形面貌,如果秀龄不死,现在也是大姑娘了。 如果没有满树才,他自己也一定不是现今这番模样了。无需人说,他自己也时常感觉自己像是龙相的家奴。人人都喊他一声露生,谁还记得他的本名叫作白颂德? 不知不觉间,他慢慢松开了龙相的腕子。热血退潮一样往下落,他恢复了平日白皙的脸色。忽然无话可说了,忽然手足无措了,他对着龙相一抬手,很无聊似的,在对方的头上摸了一把。掌心生出异样的触感,是他的手掌滑过了一只龙角。那龙角长了这么多年,依旧蛰伏在头皮底下,是个萌芽的状态。有那么一瞬间,露生胸中忽然黑血一翻,想要一刀戳下去,把这两个小疙瘩剜出来,让龙相抱着血流如注的脑袋惨叫哭号。他要疯就让他疯去吧,他要死就让他死去吧!这个世界已经太善待他了,自己和丫丫也都对他太好了,他应该为此折寿了! 龙相抬手捂住了他的手,歪着脑袋特地用角蹭了蹭他的掌心,又道:“你还有什么可说的?没有就跟我回家去!我困死了!” 露生抽出了手,轻声答道:“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,咱们回家吧。” 龙相不知为何会这么困,到家之后二话不说,直接就要往床上滚。露生没有惊动旁人,自己动手给他脱了马靴与军装,又拧了一把热毛巾,给他擦了擦手和脚。 这些举动都是他不假思索做出来的,做完之后站在床边,他望着背对自己闭了眼睛的龙相,这才反应过来——原来自己伺候他伺候得太久了,竟已经习惯成自然。 不是自己,就是丫丫,自己多干一点,丫丫就少干一点。唯有他是独尊的,是为所欲为的。露生盯着他,那感觉不是纯粹的痛恨,也不是纯粹的嫌恶。像是嗅到了过于复杂和浓烈的香气,他无法进行准确的分析,只是感觉身心不适,又想流泪,又想呕吐。 他在心里对床上的背影说话:“你去死吧。” 然而就在此时,床上的龙相忽然回了头,直勾勾地看他。 露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。神经质的人,往往会有分外锐利的目光,比如此刻的龙相。龙相没说话,只从鼻子里向外“嗯?”了一声。这一声让露生忽然有些怕,他想:这疯小子也许有所预感,冥冥之中听到了自己的诅咒。 于是他扭头便走,不给龙相继续审视自己的机会。 露生一鼓作气走回了西厢房,抬手推门的时候,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条湿毛巾。 他不肯再返回到龙相那里去,故而进门之后把毛巾随手一丢,然后便摸索着要去找火柴点蜡烛——龙宅如今虽然也架了电线通了电,但那发电机提供的电流并不稳定,所以电灯靠不大住,反倒是蜡烛、油灯更方便。 然而未等他伸手摸到火柴,黑暗角落里忽然响起了声音,“大哥哥。” 露生一怔,立刻抬头闻声望去,“丫丫?” 一个黑影快步冲撞了过来,带着熟悉的气息和温度。紧接着是一只手摁住了他的手背,“大哥哥,你别点灯,灯一亮,外边的人该看见我了。” 露生没言语,只是下意识地一翻腕子握住了那只手。 这不是一只陌生的手,小时候,他曾牵过它无数次。一手是丫丫,一手是龙相。后来长大了,他开始回避她的手,但也没到“男女授受不亲”的程度,因为他俩一个是大哥哥,一个是小妹妹,朝夕相对,没法不亲。 手指缠着手指,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,只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,恐慌而又悲哀地互相牵扯。丫丫整个人都在打哆嗦,但是已比方才镇定了好些。她是没有主意和宗旨的,露生就是她的主意与宗旨。在她心中,露生几乎是全能的。自己再怎么怕,再怎么走投无路,最后方都还有个大哥哥。只要自己跑得够快,只要自己能够及时地躲到大哥哥身后,那么风雨过后,就还是天下太平。 但这一回的风雨,是狂风暴雨,她也不知道露生应当如何应对了。实在是没法子的话,那么—— 她仰起脸,用耳语一般的轻声说道:“大哥哥,我不想嫁给少爷。我怕他。” 在看清露生那微微颔首的姿态之后,她得了鼓励,索性把心一横,“大哥哥,要不然,咱们跑吧。” 露生攥着她的手,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,他能依稀看清丫丫的眉眼。丫丫的眉眼从来没有这样生动过,眼角眉梢全流动着光彩与情意。眼巴巴地仰视着露生,她知道自己和大哥哥一旦离了龙家,便要改天换地,活出个新样式了! 到那时候就好了,就再也不用怕了。即便不小心做错了事情,也不必闭着眼、咬着牙,去等待接下来那雷霆一般的怒斥或者防不胜防的拳脚了。那样的日子会是什么滋味?想象不出,一定是好的。哪怕穷了,穷到吃糠咽菜了,也一定是好的。 这想都想象不出的好日子让丫丫心中生出一阵酸楚,她想再向大哥哥做出一点保证,保证自己绝不是个好吃懒做的笨丫头,两个人跑出去了,她绝对不做他的累赘。他不是总说现在外面的女子也都和男子一样了吗?她不比她们缺少什么,也没有裹那残废一般的小脚,真到了事情临头的地步,她想自己也敢出去自力更生,卖力气赚钱。 可是未等她真正开口,露生却是轻轻放开了她的手,“丫丫,你还是嫁给他的好。” 丫丫立时愣住了。 风吹云动,遮了月光。露生的人融化在了夜色中,只有声音继续响起:“我没想到他是要娶你做正妻。做妾自然是不行的,可若是能够做龙家的正房少奶奶,那对你来讲,也就不能算坏。” 丫丫大睁着眼睛,眼前一片漆黑,什么都看不见了,就只有露生的声音在教导她。那声音斯斯文文的,冷冷静静的,简直带了寒意。 “我是一无所有的人,你跟了我,前途不可预料。但是嫁给龙相,一生一世荣华富贵,大概总是没有问题的。” 丫丫低了头,这一回,她开始快速地眨眼睛,整个人像发了疟疾似的,抖得牙关直响。 但是她也不哭,也不闹,只嗫嚅着问道:“大哥哥……你不带我走呀?” 然后她感觉露生好像是笑了一下——没抬头,没看见,屋子里一片漆黑,抬了头也是一样看不见,但她就是感觉露生笑了,而且还是苦笑。一只大巴掌从天而降,拍了拍她的头顶,随即露生的声音响起来,依然是那么斯文、那么冷静,“丫丫,听话。” 丫丫垂下了头,一颗心也在腔子里往下坠,垂死挣扎一般的,她硬着头皮又说了一句:“我不怕苦,我没想要荣华富贵……” 露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,那声音清朗而又低沉,在丫丫耳中,曾经比任何音乐都更动人,“丫丫,听话。” 丫丫闭了嘴,其实她的话还没说完,可是中气不足,她说着说着就断了气息——气也没了,话也没了,甚至周围一片茫茫黑暗,连她的大哥哥也没了。 头脑恍惚了一下,她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:世上本来没有大哥哥,自己也并没有长大,此刻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夜里,是刚刚挨了少爷的打。 打就打了,没处讲理,没人管她,哭也白搭。于是她只好放空头脑,也不思,也不想。不思不想的时候,人就如同木石,很疼的地方,也不那么疼了。 迈步绕过前方的露生,她推门走了出去。夜很静,也很黑,她抬头往天上看,看到今夜的星星竟是那样亮与大,熠熠生辉。有流星划过天际,留下的光芒也璀璨如同一道金虹。 她无忧无虑的少年光阴已然过了,她所有不得见人的美梦也破灭了。她还没有真正地姹紫嫣红过,一生中最好的年华,糊里糊涂地就这么完了。 丫丫悄悄地回房睡觉,谁也没有惊动。和衣躺在床上,她虚脱一般地闭了眼睛,呼吸微细。因为方才与露生的一相会一表白,已经耗尽了她毕生所有的勇气。 所以她现在恢复原形,重新变得又懦弱、又笨拙。 与此同时,露生也上了床。端端正正地仰卧在床中央,他似睡非睡地做了个梦。 他梦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一堵高墙下,墙头上面坐着秀龄。他知道墙后有坏人追杀过来了,所以向上举起双手,要接住跳下来的秀龄。然而向上定睛一瞧,他发现秀龄不见了,墙上人变成了七岁的丫丫,丫丫噙着食指,低着头向他天真羞涩地笑。 没有秀龄,丫丫也行。他急得一蹦三尺高,拼命去抓丫丫的脚。可是就在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丫丫之时,丫丫忽然无声地向后一晃,被人从后方硬拽了下去。 他在梦里怔了怔,然后转身便跑,一边跑一边对自己说:“我把丫丫也给丢了。” 他跑得很急,明知道自己是抛弃了丫丫,可因为怕被那些坏人追上,所以一路逃得头也不回。如此狂奔到了一定的程度,他猛地一睁眼,带着一身冷汗清醒过来。 扭头望向窗外,他看见了暗淡的晨光。心有余悸地微微喘息着,他知道自己这一夜牺牲了什么。 为了利用龙相复仇,他把丫丫和自己全牺牲了。本是一对姻缘,如今两离散。丫丫孤零零的一个人,怎么受得住那小疯子的荼毒?而自己见死不救,又有什么面目再去充她的大哥哥? 在接下来的几天,露生都想方设法地避着丫丫。而丫丫仿佛当真意识到了自己的准新娘身份,也躲在房内不大出门了。 几天之后又过了几天,本县最大的成衣店派来了大马车,送来了新制的凤冠霞帔和四季衣裳。那衣裳大概是很贵重的,小伙计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衣裳盒子鱼贯而入,神情全都很肃然。银楼的掌柜也亲自送来了金银首饰,首饰装在锦缎匣子里,匣子摞匣子,叠得老高,由几个大伙计捧着。 衣裳和首饰进了龙家的门,被一队老妈子接过去送到了黄妈屋里。黄妈把那衣裳盒子打开了看,旁人跟着看,一边看一边低低地惊叹。衣裳太多了,一样一样地看不完,于是黄妈转而去开首饰匣子。匣子本身已经是花团锦簇了,匣子一开,里面更是宝光闪耀,看得老妈子们瞠目结舌,黄妈更是又要笑又要哭,张罗着让人去把丫丫叫过来。 然而丫丫没到,龙相先回来了。 龙相没进屋,站在院子里喊道:“黄妈,东西都到了吧?” 黄妈在屋里走腔变调地答应了一声,还是个又哭又笑的状态。颠着小脚往外走,她费了十分的力,只迈出了一分的步。而未等她走到门前,龙相又开了口,“那我这几天就把丫丫娶了得了,下个月还有事,我可未必在家!” 黄妈终于推开了房门,“这几天就办?” 龙相不耐烦地一挥手,“速战速决,就这么定了。自从说要结婚,丫丫就开始躲着我,我回来一趟,连她的人影都看不见。总这么着哪行?” 黄妈一看龙相要发急,立刻像要哄天神似的,堆着笑容满口答应。 而龙相这话说了不过几个小时,又有女客光临龙宅,正是徐参谋长的太太。 徐太太和黄妈做了一番长谈,因为徐太太乃是一位雍容高雅的夫人,在黄妈眼中,很有几分贵妃气度,所以这场谈话被黄妈铭记于心,无论何时提起来,都感到一种心满意足的光荣。 而在这场长谈结束之后的第二天,黄妈就把丫丫送到徐家去了——徐太太实在是个好人,愿意将徐宅收拾一番,临时充作丫丫的娘家。要不然让丫丫从前院嫁到后院,虽然也无不可,但说起来终究是有点不大像话。 徐太太这样善解人意,丫丫,在黄妈眼中,却有点给脸不要脸的意思。不但不欢天喜地,反倒终日沉着一张脸。黄妈向她提起龙相如何如何,她一言不发;黄妈现在要亲自带着她上马车往徐家去,她也不说去,也不说不去,都跟着黄妈走到大门外了,她忽然不声不响地站了住,黄妈催她赶紧上车,她抬头望着马车,却是如同钉在了地上一般,一步也不肯再迈。 事情越进行越真切了,真切得让她感到了恐怖。今天她上了这辆马车,再回来时就不是现在的她了。她忽然变得很不甘心,她总觉得大哥哥会在最后关头出现,拉起她的手往远方跑。 然而最后她并没有等到大哥哥,只等到了黄妈的一巴掌——黄妈照着她的后背拍了一下,急道:“你这孩子,发什么傻呢?” 随后她便被黄妈推搡上了马车。 大马车把丫丫和黄妈拉了走,一走便是三天。三天之后的凌晨,丫丫以徐太太干女儿的身份起了床,开始被无数仆妇簇拥着梳洗打扮。黄妈彻夜未眠,然而比任何人都更有精神——自从进了徐家的大门,她便从“黄妈”升格成为了“老太太”。“老太太”三个字含着无上的荣光,让黄妈心中激荡着一股雄风,耳内一直是鼓乐齐鸣。将胭脂一层一层地拍上丫丫的脸蛋,她始终是感觉不够鲜艳。 新娘子上轿之前,按照本地的规矩,鞋底是不能沾土的,须让娘家的兄弟把她送到轿子上才行。丫丫没有娘家,于是徐参谋长的小儿子出了马,一路把丫丫背出了徐宅。丫丫头上盖了红盖头,盖头上面描龙绣凤,边缘垂着金灿灿的沉重流苏。她被盖头压得弯了颈子,然而始终不言不动,是一尊脆弱沉默的像。 天始终是不亮,喜气在黑暗中弥漫开来。徐宅老小全出动了,围着丫丫跑前跑后。徐小少爷背着丫丫走到哪里,徐家的小孩子们便蜂拥着跟到哪里。黄妈也盛装打扮了,两只小脚忽然利落起来,一步一个脚印,走得端庄傲然。一双眼睛打起精神,她又要防备着小孩子们的脏手触碰丫丫的喜服,又要担心徐小少爷身坯瘦弱,会驮不动背上的丫丫——天知道丫丫这身喜服得值多少银子,反正比戏服还重,简直是可以传代的宝贝了。不过前方就是徐宅的大门槛,仆人正在忙着推开大门,只要丫丫跨过门槛上了轿子,这一道礼节就算是完成了。 然而就在徐小少爷抬腿要出大门之时,丫丫忽然动了。 丫丫抬起一只手,扳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板,整个人随之颤抖起来,红盖头下传出了呜呜咽咽的哭声。徐小少爷向前迈了一步,没走动,因为丫丫抓紧了门板,无论如何不肯松手。 黄妈抽出帕子一揩眼角,也落了泪,同时越发地满意。姑娘上轿之前是应该哭一哭的,谁见过欢天喜地的新嫁娘?所以丫丫真是个好丫头,真懂事。含泪上前一步,她硬扒开了丫丫的手指,同时絮絮叨叨地劝道:“好姑娘,不哭了,又不是把你嫁到远处去,这还不就和回家是一样的?” 红盖头下的丫丫激烈地摇了头,一边摇头,她一边哇哇地哭出了声音。僵硬冰凉的右手甩开黄妈的手,她挣扎着还要去抓那一扇大门。黄妈见势不对,一边落泪一边又去扯她的手。徐小少爷得了机会,连忙向前快走,于是丫丫的手再去抓,就只抓了个空。天旋地转地被人塞进了花轿里,她号啕着依旧是哭。 她太怕了,她这么怕,大哥哥怎么就这么忍心,真的不来救她? 身体猛地向上一腾空,一瞬间鼓乐轰然齐鸣。声浪把她抛了上去,然后由着她哭她落,再没人管她了。 花轿在城里兜了一圈,引了无数百姓观看,然后一路吹吹打打地到了龙宅。 龙相也起了个早,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,胸前交叉系了个大红花。他不喜欢这朵大红花,不想带,可陪伴在一旁的徐参谋长认为他应该带——不披红挂绿,怎能算是新郎官? 露生坐在一旁,知道徐参谋长的心思。徐参谋长显然也是非常地了解龙相,所以宁愿让他自由结婚。横竖无论他娶了谁家的姑娘,凭着他的性情,最后他的岳父岳母都会恨死他。与其如此,不如让他娶个自己心爱的丫头,也免得因为婚姻再树劲敌。 这条活龙真是个宝贝,也不知他有何德何能,居然能让所有人都宠着他、让着他。 挂了红花的龙相显得有些不耐烦,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,他先是抖腿后是咂嘴,又把手里一顶插了小金花的呢子礼帽向上抛来抛去。就在他马上要坐不住的时候,仆人笑着跑过来,告诉他“新娘子到门口了”。 龙相接住礼帽往头上一扣,脸上没有丝毫喜色,起身拔腿就往外走,一边走一边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:“他妈的我还以为死在半路了呢!” 徐参谋长追了出去,露生也向前走了一步——走过一步,就不走了。 可是一转念,他还是继续迈了步。他想看看丫丫做新娘的样子,新娘不是他的,那么看上一眼,也是好的。 在露生赶到大门前时,龙宅已经乱成了一片。因为新娘子下轿之后,照理应该在进门之前迈过一只火盆,取个红红火火的吉祥意思。然而龙相不懂这个礼数,以徐参谋长为首的众人忙昏了头,也忘了对他进行教导。结果他跑到前头一看,发现有个大火盆拦住了丫丫的道路,立刻亲自动脚,把大火盆踢了开。这一脚还挺有劲,踢出了一院子的火炭火星,险些烧了他自己的袍子。 幸而火盆摔了,再放一个就是,院子也并未因此失火,所以这只算是婚礼中的一支小插曲。但徐参谋长见龙相是明显有些不耐烦,所以审时度势,将接下来的一切步骤全进行了简化。像一阵风一样,他欢声笑语地把新郎新娘刮进了新房。将一柄喜秤递给龙相,他小声地指挥道:“少爷,该掀盖头瞧新娘子了。” 龙相拧着眉毛问徐参谋长:“拿秤杆子掀?” 此言一出,屋子里的人全笑了。徐参谋长连连地点头,黄妈也嘱咐道:“慢点掀,别戳了丫丫的眼睛。” 龙相掂了掂手里的喜秤,像是刚刚觉出了一点趣味。回头在人群中找了找,他找到了角落里的露生。对着露生一瞪眼睛一弯嘴角,他做了个惊讶狡黠的鬼脸,然后转向前方,用秤杆尖端轻轻巧巧地一挑盖头。 盖头无声落下,屋子里的人在看到丫丫的面目之时,却是一起怔住了。 丫丫垂着眼帘端坐在床边,眼泪还在向下滚落。泪水冲开了脸上厚厚的胭脂,胭脂鲜红,泪也鲜红,如同一滴一滴的血泪。 短暂的静默过后,黄妈第一个反应过来,慌忙拿了手帕要给丫丫擦脸。可是未等她开始动作,龙相忽然一拍巴掌,哈哈大笑起来。一边笑一边用秤杆子指了丫丫的脸,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:“丫丫,你怎么像个鬼似的?” 话音落下,他把喜秤随手一摔,上前一步弯了腰,他用衣袖给丫丫胡乱擦了脸。然后用双手捧住了丫丫的脸蛋,他眨巴着眼睛对她看了看,随即噘了嘴,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一口。 这一口很响亮,叭的一声,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。丫丫当即紧闭了眼睛扭头一躲,然而随即又被他将面孔硬扳向了前方。笑眯眯地端详着丫丫,他忽然变成了个小男孩,用天真的语气笑道:“丫丫,真好玩,我们一下子长得这么大了。” 徐参谋长看他这意思像是要当场入洞房,连忙张罗着要请人往外走,让新郎新娘也休息休息。可等人走得差不多时,龙相忽然回头说道:“露生呢?露生别走。” 露生果然留了下来,很疲惫地望着龙相,他不知道对方的用意。而龙相四脚着地地跪在床上,两只脚互相一蹭脱了皮鞋,随即爬到丫丫身后,隔着层层的喜服,他从后方一把搂住了丫丫的腰。 让露生也走过来坐下了,他把下巴往丫丫的肩膀上一搭,神情惬意地闭了眼睛。 丫丫低着头,始终如同木雕泥塑一般。露生扭头望着龙相,依然没看懂他的举动。 龙相闭着眼睛沉默了良久,最后忽然抿着嘴一笑,哼出了很低很软的声音,“丫丫今天最丑了。” 露生看着他,感觉他此刻仿佛是在撒娇。 龙相不睁眼睛,继续说道:“以后我得对丫丫好点儿,丫丫这回可真是我的人了。” 露生转向前方,轻声答道:“记着刚才的话,你要说到做到。” 龙相像是困了,声音越来越轻,“就是你隔在我和丫丫中间,总不许我和丫丫好。现在我把丫丫娶过来了,看你还怎么捣乱。” 很舒服地在丫丫肩膀上蹭了蹭,他喃喃地又道:“我为什么急着娶丫丫?因为我要离开这地方了。”抬手一挥,做了个豪迈姿态,他用慵懒的声音笑道:“我要挥师东进,直扑京城。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!” 然后那只手沉重地落到了露生肩膀上,“好了,滚吧!我要和丫丫睡觉了。下午会有很多人来贺喜,有我忙的呢。” 第十三章:告别 黄妈搬离了这间住了将近二十年的院子,在前头另找了新房屋。露生是识相的,也想换个住处,把院子腾给新婚的夫妇,然而龙相不让他走——龙相似乎认定了他们是一家三口,他可以娶丫丫,但是露生不许因此往外跑。至于露生将来要娶妻生子了怎么办,他还完全没有想过。总而言之,露生和丫丫全围着他、爱着他、哄着他,就对了。 对待这两个人,因为太亲近,所以他肆无忌惮地暴露了全部真面目,格外地为所欲为。及至出了家门见了外人,他倒是颇有几分理智,并不阴一阵晴一阵地乱发作。比如新婚这日的下午,周边十几个县的军头全来了,武夫之流,又是来贺喜的,自然斯文不到哪里去,在要求见新娘子而没能见到之后,师长旅长团长们开始胡吃海喝,把半座龙宅闹开了锅。龙相不知痛饮了多少酒,及至喝到散席之时,他脸色煞白,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打晃——坐都坐不住,起身走路自然是更不可能。于是露生听了徐参谋长的话,把他背出了宴会厅,往后头院子里送。 这一路走得很艰难,因为龙相用胳膊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。他没法在半窒息的状态下使力气,只能是每走几步便扭扭脖子,告诉龙相“松手”。 龙相不松手,不但不松,还亲热地把脸凑到他后脑勺上蹭了蹭。硬着舌头开了口,他在露生的耳边说话,“我知道,你、你也喜欢丫丫,你不想让丫丫嫁给我,你嫌、嫌我不好。” 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,滴滴答答地往露生衣领里落,“可、可是你再想、想想,你什、什么都好、好,你娶谁都、都行,我呢?我不、不好,我娶了别人的话,她很快就不、不喜欢我了。你看我亲、亲爹都不喜欢我。” 说到这里,他重新又勒紧了露生的脖子,断断续续而又口水淋漓地问道:“你有时候……也不喜欢我……对不对?” 露生很费力地叹出了一口气,“什么喜欢不喜欢的,都是孩子话。你醉成这个样子,今晚到我房里睡吧。万一半夜闹酒,又得折腾丫丫。” 龙相哼着摇了摇头,“不,我要跟丫丫睡。小时候……很小的时候……我俩就是一起睡的。有一次我尿了床,她醒了一看,以为是她自己尿的,吓得哇哇大哭,笑死我了……” 说到这里,他抬头环顾四周,发现自己已经进了院子,便挣扎着溜下了露生的后背。踉跄着向前方正房走了两步,他回头对着露生挥了挥手,脸上露出了傻里傻气的笑容,“大哥哥,明天见。” 正房今天开了电灯,玻璃窗后垂了粉色窗帘,显出了窗上很清晰的大红双喜。露生目送着龙相进了门,心里一时间什么都没想,只感觉事已至此,多说半个字都是无益了。 这一夜过得很安静,因为少爷的脾气天下皆知,所以并无一人敢来听房。 露生颠颠倒倒地过了这一夜,仿佛一直都是似梦非梦。及至清晨睁开眼睛时,他简直不能确定这一夜自己究竟有没有睡。下床草草穿了衣裤,他擦了把脸,又喝了一大杯隔夜的冷茶。推门迈步走了出去,他抬头一望,很惊讶地看到了龙相。 第一眼是惊讶,第二眼就是啼笑皆非了。因为龙相裹着一身大红色的绸缎睡袍,正坐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织毛衣。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,反正他赤脚蓬头,毛线团放在脚边的笸箩里。那笸箩分明是丫丫平日天天端着的东西。闻声抬眼望向露生,他面色苍白,眉眼漆黑,嘴唇通红,像个误入光天化日之下的鬼——纵算不是鬼,也是鬼气森森。对着露生咧嘴一笑,他一边笑,一边又没睡醒似的慢慢一眨眼睛。 这是个很安详的笑容,安详到了虚弱的地步。露生记得龙相的表情是很丰富的,尤其擅长做鬼脸,可是丰富归丰富,唯独没有“安详”这一科。疑惑地走到龙相身边,他转身也坐了下来。手掌贴住了身下的石阶,他开口问道:“不冷吗?” 龙相摇了摇头,收回目光低下头,继续专心致志地织毛衣。 露生又问:“丫丫织这些东西,长短形状都是有规矩的,你乱织一气,到时候她还得拆。” 龙相微笑着不理会。露生也没有再啰嗦,两人沉默了片刻,龙相忽然停了手,转过脸对露生笑道:“丫丫拍我睡觉。” 露生没听明白,直勾勾地盯着龙相,于是龙相腾出一只手,开始一下一下轻拍露生的臂膀,“就是这样——她夜里还给我盖被,我说我渴了,她立刻就下床给我端茶。” 收回手又拿起了毛线针,他心满意足地微笑,“她对我好,我也得对她好。我不让她早起,让她多睡一会儿。” 如果龙相此刻吵闹一点、混蛋一点,露生心里还不会虚;可一夜不见,龙相居然变得通情达理、心平气和,这就让露生感到了恐慌——露生审视着他,忽然怀疑他是夜里把丫丫杀了,要不然怎么天地会忽然这样的静?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,打雷似的吼了一嗓子,“丫丫!” 房内立刻响起了一声惊惶的回应:“啊?” 方才深吸进去的那一口气在露生胸中打了个转,又被他长长地呼了出来——那是丫丫的声音。 龙相被他吓了一跳,瞪着眼睛扭头看他。露生没法解释自己方才那一吼的来由,所以干脆掏出手帕,擦了擦龙相的眼角,“洗把脸去吧,看你这满眼的眵目糊,亏你还睁得开眼睛,不难受吗?” 他是经常这样管教龙相的,所以龙相听了这熟悉的话,便下意识地移开目光,又不假思索地噢了一声。 新婚第一天,丫丫直挺挺地在床上躺了一上午。露生和龙相在外面说话,声音很低,言辞含糊。她静静听着,还是感觉大哥哥的声音很好听,闭了眼睛想象露生的相貌身形,也还是感觉大哥哥有种很特别的派头,英俊潇洒,温文尔雅。 但她只是听听想想而已,因为终身大事已定,此生此世,再也没有痴心妄想的资格了。 中午时分,丫丫起了床。院子里来了两个干干净净的小丫头,是黄妈挑选的,专为了伺候少爷和少奶奶。然而少爷并不喜欢院子里出现外人,于是小丫头们被驱逐出境,丫丫作为新少奶奶,照旧还是要事必躬亲。 她慢慢地洗漱打扮,将一头长发绾成了圆髻,扮成了小媳妇的模样,又浓浓地施了一脸脂粉。不是为了美,是为了遮盖下巴上的红牙印。幸而新媳妇就该是浓妆艳抹的,哪怕她把脸涂成猴子屁股,也是天经地义。 然后她就没了事做,推门出去站了一会儿,她下意识地要往西厢房里走。刚走出一步,她便强迫自己做了个向后转——哪有新媳妇往不是丈夫的男人房里钻的? 回到屋里端起了她那个针线笸箩,她恍恍惚惚地再次出门,这回差一点又走到西厢房里去。万幸露生和龙相此刻都不在家,因为她这一回是走到西厢房门口时才醒悟过来的。仰起头看了看高天流云,丫丫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,感觉天高地阔,四野无声,自己被很亲爱的人抛弃到了这里。从今往后,就只能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,先前的好时光,是再也回不去了。 龙相一直坐在他的总司令部里,连带着给他当秘书的露生也不能走。面前摊开了一叠叠的军火单子,单子上的字迹龙飞凤舞,所以露生须得把那内容辨认清楚,再整整齐齐地全抄到一本簿子上。一鼓作气抄完一本,他把簿子递给龙相,问他:“你要这东西干什么?不是有军械处专门负责这些事情吗?” 龙相拿过簿子,一页一页地翻看,“要是弄些破枪破炮土炸药之类的货色,那的确不用我管。可这是要动巨款的大事,我不能不亲自办。” 露生握着笔,望着龙相张了嘴,“你——你这回要买多少军火?” 龙相把簿子往桌上一扔,“就买这一本!” 露生听了这话,刚要合拢的嘴唇便又张了开,“龙——你算算账再说话好不好?” 龙相懒洋洋地答道:“这一本的总账我刚算过了。从美国人那里买装甲车,从意大利人那里买步枪,从捷克人那里买手提机关枪,另外还有些零七八碎的军需品,加起来,有个三百来万也就够了。” 露生对于龙相的一切主张都不赞成,包括方才他这番话,“你想没想过,花了这三百万,你手里就一分钱都没有了?” 龙相把两只脚抬起来架到桌子上,对着露生一耸肩膀,“军火到手我立刻开战,打胜仗不就有钱了?” “你敢百分之百肯定你能打胜仗?” 龙相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小哈欠,“当然能。我是谁?我是真龙转世。我不打胜仗谁打胜仗?我不打胜仗,怎么当皇帝?对吧?老天爷是站在我这一边的,不信你看我这俩龙角。” 露生当即一摆手,“谢了,没工夫看。” 龙相又道:“给你派个差事,明天你带着定金上火车,去趟天津,代表我和那帮枪炮贩子签几张合同。” 这句话实在是出乎了露生的意料,以至于他半晌没说出话来。龙相没有等到回答,便扭头认真地看了他几眼,“你不敢去吗?那还是让徐叔叔去好了。” 露生笑了一下,“怎么会不敢去?我只是没想到,你忽然让我办这么大的事情。” 龙相放下双腿,欠身拖着椅子挪到了露生近前,“大倒不大,我们不是第一次和那帮人交易,他们就是干这个的,绝对不会在这上面耍花招。合同一签,事情就算敲定。只是……” 他侧过脸,凑近了去看露生的眼睛,“你真不怕吗?” 露生轻轻一搡他的脑袋,勉强自己露出轻松的笑容,“怕什么?怕满树才?可我就是站到了满树才面前,他也根本认不出我是谁。我离开北京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,除了他之外,也再没别的仇家。我怕什么?” 龙相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,随即起身弯腰,凑到露生跟前耳语道:“我年纪太小,资格太浅。司令部里全是老徐的人,虽然当总司令的人是我,可遇到大事,他不点头,我的话就没人听。万一哪天他造了反,我怕我不是他的对手。你闲着也是闲着,不如以后就跟着我办事。怎么样?” 露生平时看他和徐参谋长情同父子,即便不是父子,也称得上是情同叔侄。万没想到这一老一小全是阴谋家,尤其是龙相,平时连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,到了这个时候,居然会显出层层的城府来。那么他这样的性情,到底算是疯,还是不疯? 这个问题暂时无解,露生也懒得去解。对着龙相一点头,他很沉静地答道:“好。” 露生认为自己也该做点正事了,能够暂时地远离龙相和丫丫,就更好了。 他并不是对这一双小夫妇有什么意见,他只是无颜再见丫丫。龙相真喜欢丫丫,一下午的时间里,他像得了健忘症一般,连着三次告诉露生“丫丫拍我睡觉”。可是晚上回了家,露生一眼没留意到,龙相便将一杯热茶——连茶水带茶杯——全摔到了丫丫身上。因为他说他要喝点甜的,而丫丫没听见,只给他端上了一杯清茶。 丫丫被砸了一下,也被烫了一下,但是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。然后,她一声不吭地小跑出门,去给龙相找“甜的”。露生趁机走过来,让龙相管着点自己的脾气,结果龙相把眼睛一瞪,问露生:“怎么着?我打我老婆,你心疼啦?” 露生一时间哑口无言。其实要说也还是有话说的,不管怎么讲,龙相欺负丫丫就是不对。可是,他知道,自己说了也白说。万一引起了龙相的雷霆之怒,那么结果会更难收场。在斗志不是很强的时候,他对龙相也有些怕。 翌日清晨,露生和龙相一同起了个大早。露生拎着一只皮箱,和龙相乘坐了马车往火车站去,要搭乘最早的一趟列车往北京走。龙相在路上一直没说话,及至两人在卫士的簇拥下站到了月台上,山西过来的火车也轰隆隆地将要停下了,龙相才忽然抓住了露生的手,“哎。” 露生正要上车,听闻此言,立刻回了头,“嗯?” 龙相抓着他不肯放,“你还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呢。” 露生强笑了一下,“没走过,我是怎么来的?” 龙相蹙起眉毛,露出了一点幽怨的孩子相,“你——你路上小心,早点儿回来。我们等着你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心里却是温暖了一下,强笑变成了真笑,“司令的教导,卑职铭记于心,绝不敢忘。”说完这话他抽出手一拍龙相的肩膀,压低声音又道:“乖乖听话,不许欺负丫丫。” 龙相委委屈屈地一歪脑袋,垂下眼帘嗯了一声。 这一趟火车并非龙家的专列,可是不等人的,所以露生三步两步地跨上了头等车厢。 头等车厢内堪称空旷,他立刻便找到了自己的座位。靠着车窗坐下来,他隔着玻璃向外望,只见龙相站在月台上左张右望,分明是在透过一面面车窗寻找自己。 这个时候,火车拉扯着汽笛缓缓开动了。露生向后一靠,不知怎的,想落泪。 八年了,八年之间,他们三个从未分开过,所以如今露生不过是出一趟远差,火车还没有驶出车站,他便开始难过了,便既是不放心,又是舍不得了。 头等车厢因为票价昂贵,所以乘客也是疏疏落落的没有几个。露生独自坐在一处,前后左右都是空位。在这地方住了八年,如今终于要回北京了。虽然只是在北京换一趟列车,目的地乃是天津,但单是“北京”两个字,就足以让他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了。 说是“回”,其实在他心里,更像是“去”。家才是需要回的,而他的家正在身后那个混乱喧嚣的大县城里。干爹一死,他在北京城里彻底没了牵挂,仅有的两个亲人,如今全姓龙,全都不让他省心。而除非他给自己硬换一套崭新的铁石心肠,否则他估摸着,自己也许要为他们担心到死。 火车走得很慢,铁路两旁都是荒野,并无景致可言。露生这一次是轻装上路,充作订金的花旗银行本票揣在贴身内袋里,一沓钞票塞在裤兜里,皮箱里装了换洗衣服和些许银元,虽然颇有价值,但是丢了也不要人命。只有一点不好,便是他清晨出发得仓促,连本消遣用的小说都没能带上,如今就只能在这里凭窗枯坐。 于是在火车慢吞吞地停过三站之后,露生百无聊赖地站起身,走到餐车去了。 餐车内的装饰更为华丽一些,是专为持头等票和二等票的旅客们预备的。露生捡了个空位坐下来,立刻就有听差送上菜单。露生接过菜单一瞧,登时有些傻眼——菜单上面一个中国字也没有,整整齐齐的全是英文。 在饥饿感的催逼之下,露生不得不施展才学,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找熟悉面孔。bread他认识,butter他认识,这让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许,因为只要有了面包和黄油,就足以填饱他的肚皮了。菜单平放在小圆桌上,他像个认真攻书的学生,用食指划过一个个字母。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德行有点丢人,所以禁不住要脸红。千辛万苦地在菜单尾巴上找到了汤和果子露,他如释重负,不由得用双手摁着菜单抬起头,重重地吁出了一口气。 然而他未能把这口气彻底吁出胸腔,因为忽然发现对面的圆桌上坐了一位妙龄女士。不知道这位女士观察了他多久,总之在他闷气长出的同时,该女士忍笑未遂,已经乐得肩膀乱颤。两人骤然对视,露生窘迫得几乎当场断了气,而女士立刻把脸扭开,粉团一样的面颊上透出淡淡的红,显然也是不好意思了。 露生收回目光,登时有了灰头土脸之感。一边把菜单交还给茶房,他一边心中暗想:我成土包子了。 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的早餐上了桌。对面的女士端着一杯红酒,也在漫不经心地啜饮。露生又偷着看了她几眼,见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西式连衣裙,脖子、手臂、小腿全都雪白地露着,脚上一双高跟皮鞋,也是水红色的,一尘不染的,锃亮。 露生看在眼里,心中惊讶之余,又有些怅然。因为龙宅内的生活是千年如一日的,他没想到现在外面世界的女子,已经可以公然地露出这么多肉了。 在他偷看到最后一眼之时,那位女士忽然一转眼波,毫无预兆地,两人又对视了。 这回双方没有再羞涩,而是一起迟疑了一下,随即那位女士对着露生含笑一点头。露生得了这样善意的招呼,下意识地也是向她微微一笑。端起果子露抿了一口,他忽然很想和对方交流一番——不是看对方是个青春女子,别有用心地要搭讪,他纯粹只是想和她说说话。书上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终究还是不同,而他对于外面这个真实的世界,实在是太想了解了。 但是如何开这第一声口,也实在是个难题。露生盯着面前这一桌杯盘,在绞尽脑汁思索第一句话时,顺便给自己的面包涂好了黄油。这面包烤得着实不错,第一句话还没想出来,露生已经先吃了一篮子小面包。 然后一边喝汤一边抬了眼,他发现对面女士杯中的红酒已经见了底。这个时候,他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,想自己应该把这种酒多多地买回家去一些,专给龙相喝。这酒看着仿佛很甜,而他喜欢酒,更喜欢甜。此酒集两种大成于一身,并且一定不烈,给他喝是最合适的。 这个时候,女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。她没有羞恼,反而对他大大方方地又是一笑,然后伸手拿起身边的蛇纹小皮包,仿佛是要走。于是露生一心二用,在想着给龙相买红酒的同时,忽然鼓足勇气站起身,无声无息地走到了那位女士桌前。那位女士抬头看着他,顺手把小皮包放到了大腿上。 短暂的沉默过后,露生出了声,“您好。” 女士挺着脊梁骨和细脖子,开口发出了很好听的声音,“你好。” 露生发现自己太高,偏偏女士还是坐着的,两人根本无法自然地对话,于是微微地俯身下去,他轻声又问:“我可以坐吗?” 女士一点头,“可以,你请坐。” 露生拉出椅子,在女士对面落了座,坐下之后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端着一杯果子露。看了看果子露又看了看女士,他这一次没有尴尬,而是自嘲一笑,“我是第一次坐火车,一切的规矩都不懂。” 女士笑问道:“你是上京求学的学生吗?” 露生把杯子放到桌上,对着餐车门口的茶房一招手,然后答道:“不,我不做学生久矣。这一次是去北京办些事情。” 这时茶房走了过来,照例又要把菜单往露生面前送。露生接过菜单,双手递向了前方的女士,“这东西我看起来很费劲,您想喝什么,请自己点吧。” 女士粲然一笑,并没有接菜单,只对茶房说道:“还是红葡萄酒。” 茶房恭而敬之地在本子上记下了,随即静等露生的吩咐。露生把菜单还给了茶房,说道:“我也是红葡萄酒。” 及至茶房夹着菜单离去了,女士跷着二郎腿向后一靠,紧接着对露生一抬下巴,显出了几分骄矜,“还没请教先生如何称呼。” 露生并不畏惧她的骄矜,骄矜毕竟是正常人类所拥有的一种态度,而他和龙相斗智斗勇了八年,一切恶劣疯狂的性情都见识过了。既然连那“非人”的性情都不怕,这人类常有的一点骄矜,更是不足以让他生畏。 “敝姓白,白露生。”他很坦然地做了回答,“您呢?” 隔着桌子,女士向他伸出了一只手,用英文答道:“艾琳。” 露生扫了那手一眼,就见那手的皮肉十分之白,指甲涂了蔻丹,又是十分之红。轻轻地握住那手上下摇动了一下,他随即松了开,感觉自己又开了一点眼界。原来现在姑娘的手,是可以随便伸出去和男子握一握的了。 这时茶房用托盘送上了两杯红酒,露生端起玻璃杯尝了一口,心里又想:果然不大像酒,丫丫也能喝几口。 龙相和丫丫像走马灯似的,在他心里你方唱罢我登场。心里忙着这两个人,他的眼睛则是审视着前方的艾琳。这位艾琳着实是过分盛装了,以至于露生方才对她左一眼右一眼地看了半天,却是没有看出她的美丑来,只看了满眼红红白白的鲜嫩脸蛋;如今近距离地细瞧了,他才发现艾琳的相貌有些异于常人。不但鼻梁挺拔笔直,微凹的大眼睛也是清澈的灰色。他看艾琳,艾琳毫无怯意,似笑非笑地也看着他。于是一番大眼瞪小眼之后,露生犹豫着问道:“艾琳小姐,您……是外国人吗?” 他讲话这样坦率,反倒招得艾琳真笑了,“家父是中国人,我坐这趟列车往北京去,也正是要回家。” 露生又问:“您一个人?” 艾琳一点头,“可以这样说。” 露生又道:“我小时候——小时候去过北京,现在隔了很多年,不知道北京有没有大变化。” 艾琳想了想,然后答道:“我是一直住在那里的,大概是看惯了的缘故,即便是有了变化,我也不大留意。说起来,我并不认为北京有趣,如果不是家父总要求我留在家里,我一定早搬到天津去了。”说到这里,她对着露生一耸肩膀,“我是不喜欢安定的,只要有旅行的机会,就一定要走一趟。这一次到太原看望姑母,本来是家姐的责任,并不需要我去,但是我想那地方是我没有见过的,总要看一看才没有遗憾。” 露生这才想起来,这趟火车是从太原开过来的。 “那么,太原怎么样?” 艾琳又一耸肩膀,像个西洋男孩子,“没有什么意思,姑母似乎也并不欢迎我。” 露生来了兴趣,“为什么?” 艾琳先是无言地一摊双手,随即对着露生答道:“大概是因为我的相貌吧!” 说完这话,她对露生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苦笑表情。苦笑是轻描淡写的表象,露生看得出来,在那苦笑下面,她其实有种居高临下式的无所谓。对于自己那中西合璧的相貌,她显然并不自惭。 两人又相对着沉默了片刻,最后艾琳转动眼珠盯住了他,唤道:“密斯特白。” 露生立刻望向了她。 艾琳一皱眉毛一抿嘴唇,含嗔带笑地说道:“我一直在等待你安慰我,夸奖我相貌美丽。别人听了我上面那句话,没有一个不是这样做的。” 露生哑然失笑,“很抱歉,我是个土包子。在我家乡那里,如果当着陌生姑娘的面夸她漂亮,很有被当成登徒子的危险,所以我没敢贸然地赞美您。” 艾琳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齿,“土包子不会承认自己是土包子。” 露生扭头望了望窗外一闪而过的荒凉风景,“这一段旅途会有二十个小时之久,您慢慢看我究竟是不是土包子吧。” 紧接着他转向艾琳,压低声音说道:“等到我们要离开的时候,劳您提前教我怎样付小账。这是我第一次进餐车。” 艾琳一晃手里的小皮包,“这一次我请客,给你做一次示范。” 露生立刻摆手摇头,然而艾琳笑道:“如果我们晚上还能够再会面的话,那么晚餐可以由你做东。” 此言一出,露生便不再坚持了。 两人在餐车坐到了下午时分,各自分开。原来这艾琳买的是包房车票,比头等车票更高一级。及至到了晚餐时间,露生直接前往包房车厢,按照号码找到了艾琳。 艾琳说自己是独自一人,其实这话未必然,因为包房里分明还有个小老妈子。这小老妈子显然不知道自己不算人,勤勤恳恳地伺候着艾琳。半个下午不见,艾琳已经将水红色连衣裙换成了一身银杏色旗袍,照旧露着白胳膊白腿,又将一头乌黑的卷发绾成了高高的发髻。看见露生来了,她先是露齿一笑,笑过之后立刻正了正脸色,仿佛笑后悔了似的。 露生和这位摩登小姐吃了一顿丰盛晚餐,自觉着长了不少见识。客观地讲,艾琳的确是位美人。露生认为自己面对这样一位潇洒的美人,应该存有几分惶恐和爱慕的情绪才对,然而一边吃一边检讨内心,他发现自己对她爱慕与否姑且不提,起码是绝对不惶恐。他很坦白地向艾琳请教菜单内容,十分自然地和艾琳商量着点菜,甚至在艾琳痛饮了三杯红葡萄酒后,他一时忘形,宛如大哥哥附体一般,直接告诉她:“不要喝了,实在想喝可以喝汽水。” 话一出口,他忽然感觉自己有点不太客气,然而艾琳乖乖推开了面前的半杯红酒,随即笑眯眯地望着露生,像个自以为很听话的小女孩子,在等待大人的夸奖。她的眼睛很大,睫毛很长,笑得双目弯弯之时,浓黑睫毛卷翘着,越发衬得灰眼珠纯净透明,宛如琉璃。 露生见惯了美丽的面孔,故而此刻并不感觉惊艳,只是一时间不那么想念龙相和丫丫了。因为外面的世界给了他一张笑脸,让他骤然觉出了可亲。 凌晨时分,火车抵达了北京的西车站。 在此之前,露生一直坐在艾琳的包房里,和她谈些闲话。艾琳还借给了他一本小说,让他看着解闷。及至看到火车即将到站了,露生起身要走,艾琳连忙问道:“你到北京之后住在哪里?也许等你办完了公务,我可以做向导,和你到处走走看看。” 露生笑叹了一声,“谢谢你,但是我哪里也不住,在车站等着买早车的车票,直接往天津去。” 艾琳听了这话,似乎是很惊讶,哦了一声之后,一时竟是无语。而露生对着她微微一躬身,又道:“这一路能够遇到您,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。不知道我们以后是否有缘再见,总之,祝您健康吧。” 这话说完,门外经过的茶房大声报起了站。露生道了一声别,径自开门回到了头等车厢。此时火车放缓速度,即将停止,露生站在车门前,忽然发现自己一手拎着皮箱,另一只手居然还拿着艾琳借给自己的那本小说。 这时再返回包房车厢还书,显然是有些麻烦。而前方车门一开,未等露生做出决定,后方的乘客向前一涌,直接把他冲出了火车。月台之上是个人山人海的局面,露生回头看了看,感觉此地孩子哭号、大人冲撞,实在不是久站之地,一本半旧的小说也没什么价值可言,故而干脆迈开大步,一手皮箱一手书地走出了火车站。 第十四章:美人多姿 从北京到天津,露生这一路走得很顺利。及至真在天津站下火车时,他放眼观望四周,发现八年的光阴让自己脱胎换骨一般地变了面貌,可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却还保留着旧模样。起码空气还是旧空气,虽然街上的汽车和洋车都多了许多,电车也叮铃铃地来回跑个不休;西洋式的大马车倒是减少了许多,想必是不大时兴了。 露生有钱,下车之后直接叫来一辆洋车,前往国民饭店休息。车夫拉着他在街上悠悠地跑,露生转动脑袋东张西望,不知道怎么搞的,又想起了龙相和丫丫,并且这一想令他颇有恍如隔世之感,仿佛那两个人距离他有十万八千里之遥,将来未必有机会再见一般。 他想自己应该带着丫丫过来逛逛——就他和丫丫,清清静静、安安生生的,看见好玩的就多看一会儿,走得累了就找地方休息一会儿。但是绝对不能带龙相。龙相是会随时失控的危险武器,他在大街上发起疯来,自己可制不住他。到时候自己束手无策,只能是陪着他一起丢人现眼。 露生想得很入神,脸上一时喜悦一时忧愁。及至在国民饭店大门外下洋车时,他动作熟练地掏钱付账,彻底忘记了丫丫和龙相已然结婚这一事实。 他是直到上楼进入房间之后,才把这事实想起来的。想起来之后,他也没有长吁短叹,只是脸上失了表情,并且不愿意再想下去了。 当天晚上,他按照地址前往意租界,开始办他的公务。出发之前他心中惴惴,不知道这大军火商会是什么架势和嘴脸。毕竟对方一出手便是百万上下,并且还是个意大利人。意大利人是什么样的?他可真是没见过。 于是他一边往意租界赶,一边给自己打气——意大利人的手笔再大,也大不过自家那条龙。自己既然拥有降龙的本事,应该也不必怕意大利人。 他越想越是紧张,一路紧张到了意大利人的家里。双方见了面,他发现原来这来自意大利的军火贩子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,并且还能讲一口磕磕绊绊的中国话。而自己掏出一份军火单子,意大利人也掏出一份军火单子,两人对比了一番,发现单子上的枪支数目并无出入,意大利人便拿出合同,露生也亮出了充作订金的银行本票。 一个小时之后,这份公务圆满完成。露生乘坐意大利人的汽车回了饭店,还有一点懵懂,心想:这就完了? 回到房间掏出合同反复看了又看,他最后对着自己点了点头,心想:所谓大事,也不过如此。 一夜好睡之后,露生在翌日又连着拜访了三国贩子。三国贩子全都人模人样,并没有哪一位是青面獠牙的。露生很快便把怯意褪了个一干二净,顺利地完成了此行的任务。 他并不急着回去,在给龙相发出电报做了一番汇报之后,他便终日躺在饭店房间里,无所事事地翻看手头那本小说。小说本身并没有什么趣味,俗套得很,但多少算是一桩消遣。及至消遣够了,他出门上街,在咖啡店里坐坐,到电影院里看看,赶到傍晚时分,再进公园里走走。公园的甬路上,有一些青年男女公然互相依偎着同行,露生看在眼里,不知为何,未生羡慕之心,反倒像个年少的卫道士一般,感觉这帮人有点不成体统。仿佛是做大哥哥太久,落下病了,总想把人全管束成纯洁的小童。 愤世嫉俗地在公园里溜达了两天,到了第三天傍晚,露生反省自身,感觉自己的思想似乎是有些病态,不由得想要苦笑。然后转移目标直奔了百货公司和洋行,他一路上绞尽脑汁地想:出来一趟,给他们买点儿什么呢? 对待龙相是不用太费心思的,横竖什么好东西到了他手里,都落不到好下场。但是对待丫丫却是马虎不得,他给丫丫当了八年的大哥哥,可还从来没给丫丫买过什么正经的好东西。 露生专往女客云集的地方里挤,千挑万选地,给丫丫买了一对小小的钻石耳环。并不是不舍得花钱,而是这对耳环小得精致秀气,正配丫丫的小耳朵。 耳环是上午买的,他中午回了饭店,刚进房间茶房就来了。茶房告诉露生:“白先生,有您的电报,十三封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吓了一跳,“来了这么多封电报,你怎么不早告诉我?” 茶房立刻摇了摇头,“不是,先生,十三封全是今天上午来的。” 露生听到这里,无暇多说,慌忙向茶房要了电报。电报全是龙相那一边发过来的,他对照电码一封一封地将它们翻译成了文字——翻译到了第五封,他把电码本子往桌子上一推,不翻译了。 从第一封到第五封,电报的内容大同小异,甚至根本就可以说是有同无异。很简单的一句话,问他怎么还不回家,让他早点回去。 露生前几天曾经给龙相发过一封电报报平安,也说了自己难得出来一趟,打算趁这个机会在外面多玩几天。龙相对此也是没有异议的,不知道今天怎么又发了疯,心急火燎地非要让他往回返。露生知道龙相不是什么心思内敛的人,起码对着自己,他肯定是不内敛。如果真有什么大事,他早在电报中说明了;既然没说明,可见他这纯粹就是心血来潮。 匆匆把余下八封电文也看了一遍,最后露生决定不理他——在家里他对着自己发疯,自己无处躲藏,倒也罢了;如今自己已经跑到了千里之外,难道还要通过电报受他的遥控? 露生心意坚决,坚决了半日一夜。到了第二天下午,他又开始收电报,连收了二十封。今天的电报内容更富有了一点感情,龙相说自己想他了,让他务必马上回家。 露生望着桌上这一堆电报纸,几乎有些生气,但是念头一转,他又想起了丫丫。自己不顺着龙相的意思,他的雷霆之怒虽是波及不到自己身上,可丫丫和他朝夕相处,却是逃不脱的。 想到这里,露生就不想了。含着一腔怨气,他开始收拾行李。 因为实在想不出给龙相带什么礼物,又不能真扛着一箱子红葡萄酒上火车,所以他索性到附近的洋行里买了一筒子黄油饼干。饼干筒子是白底子上印着五色的小鹿、小狗,看着还挺好看,颇有几分童趣。 搭乘最晚的一列火车到了北京,露生在火车站里熬了半夜,然后赶在凌晨时分登上西行的列车。又过了一日一夜,在个清晨时分,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车。 两只脚一踏上月台,他心里便变了滋味。先前从这里出发之时,他并没有感觉此地有什么异常,可如今不过是在外面奔波了几天而已,他再回来,便发现这火车站竟是如此的小而简陋。月台简直不能称为月台,叫土台似乎是更合适。车站内的工作人员全像是穷困潦倒的大烟鬼,而自己全然无需排队,随便向前走几步,便出站了。 站外没有成群的洋车,洋车之外也没有叮铃铃作响的电车——凭着本地这种破路,有了车也开不出好来。 正当此时,有人遥遥地招呼了他。他觅声扭头望去,发现那大喊“白少爷”的人,乃是龙家厨子的弟弟。这弟弟生得高大魁梧,如今得了一身军装穿上,摇身一变,成了龙相的副官。露生忽然忘记了他最新采用的大名是什么,又不好照着旧例喊他的乳名狗剩,所以只得对着他点头一笑。及至这弟弟快步跑到他近前了,他才福至心灵,想起来这位弟弟自从当了副官之后,名字就从常狗剩变成了常胜。 露生跟着常胜乘坐大马车回了龙宅,这一路他垂头丧气的,仿佛是从花花世界一步迈进了土窝子里。及至在龙宅门口下了马车,他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宅子里走,心想:又回来了。 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后头院子里,他刚跨进院门,就听前方正房里响起了一声欢呼。随即房门咣当一声被人从里踹开了,门内站着的人,正是衣衫不整的龙相。露生抬头望去,就见龙相鼓着腮帮子,嘴里明显是有东西,心中便是一惊,生怕龙相为了示好,又要把他嘴里的东西掏出来给自己吃。可是如今想躲已经晚矣,龙相大喊了一声“露生”,张开双臂便冲向了他。 露生一脚前一脚后地扎了个马步,暗暗用力向前一迎,总算是没有被这个拥抱撞翻。龙相穿着一身很柔软的丝绸裤褂,身上气味复杂,有脂粉的香味,有糖的甜味,还有早餐的油味。种种气味被他的身体烘热了,暖洋洋地包围了露生。露生看他喉结一动,嘴里的食物显然是进了肚子,这才放心地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,“我回来了,你们想没想我?” 龙相一转身绕到他的身后,摁着他的肩膀向他一跃一扑,“想了!” 露生下意识地背过双手拢住了他的两条腿,让他稳稳当当地趴到了自己的后背上,“我手里还拎着箱子呢,背不了你,你赶紧下来!” 龙相不下,不但不下,还抬手在露生的肩膀上打了一下,“驾!” 然后他开始哈哈哈地傻笑,一边笑一边又撒欢似的将两条小腿乱踢。露生驮着这么个只会哈哈哈的东西进了正房,进门之后强行甩开了龙相,随即看到通往卧室的门帘一动,是丫丫走了出来。 丫丫穿着一身红底白花的鲜艳衫裤,一头乌发绾成圆髻,额前垂了一排薄薄的刘海。露生在天津想起丫丫时,脑海中的她总是个甩着辫子的少女模样,所以如今对着面前这个小媳妇,他不由得先愣了一下。 丫丫向他笑了一下,笑容还是先前那个小丫头式的笑容,带着一点孩子气,“大哥哥回来了。” 露生收回目光,也微笑了,“回来了。” 然后不知是怎么搞的,他忽然忘记了龙相的存在,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,他以逗小妹妹的口吻,用温柔活泼的语气低声笑道:“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儿。” 这句话很短,可在说话的几秒钟内,他那里时光倒流,丫丫又成了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。 然而话音刚落,龙相便凑上来打破了露生的幻觉,“那我呢?”他不笑了,瞪着眼睛看看丫丫又看看露生,重复了一遍,“那我呢?你给我带什么了?” 露生把皮箱放到椅子上,一边开箱子一边笑道:“当然也有你的礼物。” 然后他把那一筒子黄油饼干先取了出来递给龙相,以示自己对他的重视。他们一共只有三个人,可龙相竟也能转着圈地时常吃醋。丫丫和露生多亲近了一点,他生气;露生对丫丫多关怀了一点,他也生气。露生和丫丫都知道他的心思——两个人全捧着他、哄着他、疼着他就对了,他自封了自己是宇宙中心呢! “本来想给你买几瓶好酒回来,可是又嫌分量太重,不好携带。”他抠开了筒子上面的铁盖,让龙相直接抱了筒子拿饼干吃,“所以就给你买了点儿吃的。” 然后他才从箱子里掏出了个天鹅绒面的小方盒子,“给丫丫买了一对耳环。丫丫的礼物最好买,卖首饰的洋行多极了。” 像传递私货一样,他很随意地把小盒子递给了丫丫。丫丫和他心有灵犀,也很随意地接了过来。她并不急着打开,想要等到有时间的时候再仔细地看它。然而龙相嘬着手指头走了过来,伸手一把夺过了她的小盒子。 打开盒子看了看,他像是不甚高兴了,咕哝着说道:“丫丫的东西比我的好。” 露生连忙哄他道:“下次再出门,我也给你挑个好的。” 龙相自顾自地取出一枚小耳环,对丫丫说道:“你别动,我给你换上。” 丫丫很听话地站直了一动不动。露生旁观,就见龙相歪着脑袋、抿着嘴,聚精会神地为丫丫取下旧耳环戴上新耳环。戴好之后站到丫丫面前端详了一番,最后龙相粲然一笑,像是又高兴了。 露生走近了一步,本意也是想看耳环,可是目光射向丫丫的侧影,他第一眼看到的,是衣领中向外伸出的一道红色血痕。 他没言语,知道那血痕是怎么来的。丫丫这几天一定是给龙相剪指甲了。新剪的指甲特别锋利,而龙相像有瘾似的,专爱在那时候狠狠地挠人一把。露生已经被他挠过无数次,教训他是没有用的,讲道理他也不听。唯一的解决之道,就是露生全权负责他的手脚,不让他有机会对着丫丫试爪子。 丫丫被两个人围着看,显然是不好意思了,不但脸红,耳垂也透了红。搭讪着从龙相手中拿过了旧耳环,她转身且走且道:“我也照镜子瞧瞧去。” 丫丫对着镜子照了又照,心里怦怦直跳,并且下了决心,要把这对耳环戴一辈子,往后再也不摘它了。 她想:自己没干别的,只是戴一副耳环,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不守妇道。昨天龙相对着她发脾气,吓得她先是往西厢房里钻,钻进去之后才想起大哥哥出远门了;而且纵是不出远门,自己身为一个小媳妇,也没有总往大哥哥身后躲的道理了,于是便仓皇地逃去了婶婶院里。 这一逃的结果,是她被黄妈教训了一顿——夫君越是生气,为妻的越应该陪在一旁劝解开导他,哪有自顾自逃了的?就是在那些小门小户的平常人家里,也没有这样不懂事的媳妇。至于说龙相打她骂她,那更不值得一提了。女子出了嫁,哪有不受气的?况且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的出身,受气忍忍也就罢了,怎么还娇贵到说不得、碰不得了? 丫丫被黄妈教训得心服口服,再一回想龙相对待自己的种种好处,她长叹一声,认命了。 她认命,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,她生是龙家的人死是龙家的鬼。她不敢痴心妄想,她没偷着爱别人,她只是戴了一副心爱的耳环,有生之年,不想再摘。 龙相咔嚓咔嚓地吃饼干,自己吃,还满抓了一把往露生和丫丫的嘴里填,喂得那二人下半张脸上全是饼干渣滓。露生把签好的合同拿给他看,他爱看不看地浏览了一遍。露生问他:“这么干稳不稳当”,他漫不经心地一点头,“怎么不稳当?谁敢赖我的账?” 又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碎饼干,他边嚼边说:“露生,明天你再去趟北京,给我存一笔钱。” 露生以为自己听错了,望着龙相一探头一扬眉,做了个疑惑的表情。 龙相用衣袖一蹭鼻子,喷着渣滓又道:“一会儿我给你拿支票,还是花旗银行的票子,你把钱全取出来存到一个折子里,用我私人的名字。” 露生问道:“我刚回来,又让我走,你这是在搞什么鬼?” 龙相很得意地一笑,“没什么,弄了点儿私房钱,自己留着。将来要用钱了,支取起来也方便。” 露生看着他,感觉他这表情有点老谋深算的意思。“你不是刚拿出了三百万买枪炮吗?你手里还有余钱?”露生追着询问。 龙相轻轻向外一挥手,“你懂个屁,让你去你就去!” 露生知道龙相是个颇有几分邪主意的人,但在看到支票之后,他还是震惊了。 龙相这一回给了他五百万。 露生追根究底地问了半天,最后隐约明白了这笔巨款的来历——仿佛是他手下十几个县这一年的税款。本来应该是充作军用的,但不知道他耍了个什么手腕,竟在徐参谋长眼皮底下,把这笔巨款据为己有了。 于是,露生在家中只睡了一夜,翌日清晨,带着那几张薄薄的支票,他启程又奔了火车站去。 在这一趟旅途上,他可再没遇到过艾琳之类的陌生佳人。及至到了北京,他探险似的直奔了东交民巷。因为一路上总怕有强盗来抢他怀里那几张票子,所以他东张西望、惶恐紧张,看着比贼更像贼。及至洋车停在银行门口时,他抬腿就要往银行里冲,几乎忘了给车钱。 半天之后,他失去了支票,得到一本存折。推门出去走到大太阳下,他仰面朝天地长出了一口气,心想:怎么事情听起来是那样的复杂,办起来却又是这样的简单? 事情办完了,龙相那催命一般的连环电报又没有打过来,他在阳光下很舒服地扭了扭脖子,想要回家看一看——不是龙家,是自己住过的那个“家”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不知道那房子还在不在。若是在的话,里面又住进去了什么人。 上一次去天津,他明明还记得二娘那座小公馆的地址,但硬是完全没往那附近凑。为什么不,他自己都说不清楚。现在他也只是“想”回家看一看。想想而已,不会真回。因为不是所有的回首都美好,他有时候宁愿自己是个贫苦人家的小子,天生便是一无所有,也就不会再生妄想。 这个时候,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,随即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来,轻轻地,带着一点迟疑,“密斯特白?” 露生一扭头,望向了来人。这一刻他还未从心事中走出来,所以脸上的表情并不美好。不但冷峻,而且眼中有幽森的悲愤。于是来人的动作僵了一下,方才本是用阳伞的长柄轻轻触碰了他,此刻握着阳伞的手便停在半路,仿佛是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了。 两个人一个冷一个慌,互相对视了一瞬间,随即露生微微一笑,换了面貌,“艾琳?” 这句话显然是让艾琳释了重负,她收回阳伞也露出笑容,开口说道:“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你,但是不很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密斯特白,直到走近了才确定。向你打了一声招呼,你又不理我,我只好抛弃君子风格,索性动手不动口了。” 露生审视着艾琳,见她依旧是洋装打扮,披着一头乌黑卷发,上面袖口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,裙摆之下则是丝袜裹着小腿,踩着两寸来高的漆皮高跟鞋。露生总觉着这帮摩登小姐们的样子大同小异,全装备着卷发、裙子、高跟鞋,一张脸也是统一地浓施脂粉。只要五官合乎规格,那么看着就都差不多。幸而这位艾琳中西合璧、与众不同,让他一见之下,便能脱口喊出她的名字。 “我方才是在想事情,大概是走神了,你的声音,我是一点儿也没听见。”他很和蔼地对艾琳解释道,“不过这真是太巧了,我没有想到上次一别,我们会这么快地再相见。” 艾琳握着小阳伞的长柄,用伞尖轻轻地敲地,“你刚才回头的时候,吓了我一跳,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是……”她沉吟着措辞,“不大愉快。”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话,然而露生听在耳中,却是生出了一点感慨。因为这么多年来,从未有人在同他讲话时,会特地地斟酌了再讲。他觉得艾琳那短暂的一沉吟非常文明,而他喜欢这文明。 “没有。”他含着笑容辩解,“我是在那银行里忙了半天,现在走出来了,还是有点儿恍惚。” 艾琳问道:“你又是为了公务而来的?还是一直留在京津,没有回家乡?” 站在煌煌的大太阳下,露生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妖精,吸取着太阳和艾琳的热力,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精气神,重新变得活泼温柔,“实不相瞒,这一带我不大熟。如果可以的话,能否请你带路,我们找家咖啡馆坐下谈一谈?” 艾琳像被太阳光刺了眼睛似的,长睫毛慌乱地扇了扇,清澈的灰眼珠随之忽明忽暗。打开小阳伞往肩膀上一搭,她在伞下的阴影中镇定下来,大大方方地一点头,“好的,我正好是在闲逛,逛到现在也累了。” 在一家白俄人经营的小西餐馆里,露生和艾琳相对落了座。这个时候不是饭点,顾客疏落,倒也清静得如同雅间一般。艾琳对于露生的身份很感兴趣,猜他是西边某地公署的公务人员,或者是大公司里的高级职员。露生略一思索,随即告诉她道:“我同那边的一位司令有些关系,这几次来都是为他办事。但我并不算是军人,所办的事情,也和军务无关。” 艾琳点了点头,仿佛是明白了一二分,并且很识相地不再追问,只把旧话重提,嘻嘻地笑道:“你方才那一回头,真的有点儿吓人。” 露生摸了摸脸,心里完全不信这话,因为丫丫没怕过他,他也从来没把龙相吓老实过。但年轻小姐总是娇嫩易惊的,这种西洋派的千金,也许格外地喜欢夸张,所以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。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,露生开口道:“我还借了你的一本小说没有还,有借无还,实在不是绅士所为。但是说句不怕你恼的实话,我当时在天津走得匆忙,你那本书,被我落在客房里了。如果那本书对你来讲,并无特殊意义的话,那我再另买一本书还给你吧。” 艾琳摇了摇头,“我不是很喜欢读书,小说丢就丢了,不用你还。我只想知道,你将来是要在家乡和北京之间常来常往了吗?” 露生端起咖啡抿了一口,咖啡很烫,让他忍不住轻轻舔了一下上嘴唇,“不一定。” 艾琳用小勺子轻轻搅着自己那一份咖啡,微微低着头说道:“我不知道你的家乡具体是在哪里,可我想,在北方,无论是哪里,都不会比京津更繁华有趣。你年纪轻轻的,为什么不设法搬到这里居住?留在那闭塞寂寞的地方,不是浪费年华吗?” 露生听到这里,发现这位艾琳小姐虽然装束成熟,但是头脑中着实还有几分幼稚气。也兴许是娇养至今,不知疾苦的缘故。 “我若是留在这里长住,那么差事怎么办?”他像逗丫丫似的,笑着问道,“没了差事,我岂不是要变成一只蝉,只能吸风饮露了?” 艾琳蹙起两道蛾眉。她的眉毛描画得浓淡相宜,衬着雪白的皮肤,颇有几分浓艳之色,“你是凭着薪水生活的?你家里的人不在经济上支持你?” 露生要笑不笑地反问道:“我看起来很像个大少爷吗?” 艾琳迟疑着点了头,“非常像。” 露生听到这里,心想:对方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底细,定然要失望到底了。自己实在是没有做少爷的资本,然而若说自己是自力更生,也纯属谎言。不过对着陌生的小姐,自己偶尔撒一次谎也无伤大雅。 “我不是。”露生半真半假地告诉艾琳,“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双亲,一直寄居在亲戚家里。” 话音落下,他看了艾琳一眼,结果发现她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,竟像是傻眼了一般。露生心里有点犯嘀咕,暗想:自己这话,起码从逻辑上讲,是没什么问题的,何至于她要像听了疯言疯语一般,惊得连嘴都张开了? 这时,艾琳出了声,“哦……那你可真是……可怜的命运啊!” 露生每次回首往事,一贯是悲愤交加,倒是很少自怜自艾。听了艾琳的话,他颇不以为然,但是也懒得多说,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。 他不知道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,能出入外国银行,吃得起西餐馆子,偏偏还有一段听着怪凄惨的身世,对于艾琳之流的阔小姐来讲,会是多么地富有吸引力。尤其是他并不殷勤地恭维追求她——他不追求她,反倒是她要主动和他打招呼、找话说。这么一来,惯常的规矩就被打破了,情况就变得复杂了。艾琳几乎有些紧张,因为知道他不会立刻离开北京,可是明天他会不会主动地再来见自己,那可就一点也不确定了。若是两个人喝完咖啡便分道扬镳,他这人又是来无影去无踪,那么她可怎么办? “明天我们学校里要开运动会,很盛大的,你要不要去看一看?”她忽然问道。 露生扫了她一眼——总盯着姑娘看不大好,所以他带看不看,以示正经,“噢?你还在读书?” 艾琳笑道:“我是在比利时女中——我看起来不像学生吗?” 露生一直以为她能有个二十多岁了,听闻此言,他表面平静,心中暗惊,同时临时措辞,把话说得十分好听,“看年纪,你的确应该是在求学的年龄;看你的华丽服装,就不大像是平常的女学生了。” 艾琳抿嘴一笑,又问:“如果你肯去,我愿意为你做向导。” 露生犹豫着没有回答。艾琳心想他和自己身边那些浅薄的追求者不一样,未必自己这边略略一伸橄榄枝,他便会立刻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,故而又加了一句:“看完了运动会,我们还可以去吃一杯冰激凌。” 露生对于冰激凌毫无兴趣,但是很愿意去女中看看热闹,因为自己没上过中学,时常感觉遗憾。于是对着艾琳一点头,他答道:“那我就不客气了,明天叨扰你一天。” 第十五章:相随 露生不是很确定,只是感觉——感觉艾琳小姐仿佛是对自己有点“意思”。 但他不是孤芳自赏的性情。理智上,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个颇体面的青年,不过因为对着龙相那张脸活了八年,他在审美一道上产生了些许偏差,几乎是不大知道“惊艳”为何物了。但他愿意和艾琳小姐交个朋友——艾琳也罢,玛丽也罢,总之她是一位年轻活泼的少女,露生把她当成了一扇窗子,跟着她走走谈谈,能够收获许多新风景。所以这日上午他衣冠楚楚地出门下楼,在饭店门口等来了艾琳的汽车。 他有用意,艾琳一边同他谈笑,一边暗暗地观察着他,也有用意。在路上,她和露生交换了关于婚姻的见解,三言两语之后,她心中一亮,确定了露生的单身汉身份。 两人在学校门口下了汽车。露生驻足一望,发现这女中是一处颇为高雅的所在。门内花木葱郁,掩映着里面错落有致的几幢小楼房,真有女儿国的意境。只是此时这学校内外幽而不静,总有穿着短衣短裤的女学生出出入入——做运动员装束的,都很坦然地露着胳膊大腿;而不穿运动衣的女学生,则全是服饰华丽。人群中有一位少女招了招手,笑着喊了一声,“艾琳!” 艾琳立刻也一招手,“珍妮!” 然后那珍妮从人群中跑到艾琳面前,两个人亲热地面对面手拉手。尽管艾琳基本就是个中国人,而那位珍妮则纯粹是个中国人,但两个人说起话来却全是用英国话。一边说,珍妮又笑着瞟了露生一眼。露生听不懂这二人说的是什么,但想那对话一定涉及自己,因为艾琳忽然打了珍妮一下,又作势要推搡珍妮,珍妮则是嘻嘻哈哈地大笑着转身跑掉了。 等到珍妮一走,艾琳扭头向露生笑道:“珍妮是跟着她父亲从南洋过来的,她讲广东话,我们听不懂,所以她干脆就只讲英文。闹起来的时候,我们就喊她假洋鬼子。” 露生左右环顾,口中答道:“这里真好,像是世外桃源。” 艾琳笑着摇了头,“非也,非也,我们也是很有烦恼的。” 露生随着她慢慢地向校园操场上走,又道:“我没有读过中学,也想象不出这中学里的学生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。但我看你天真烂漫,倒的确是个无忧无虑的样子。” 艾琳垂下了长睫毛,不以为然地一噘嘴。露生先前总以为她是浓妆艳抹,现在近距离地看清楚了,才知道她只是涂了胭脂和口红。这两样便足以让她显得红红白白,像是施了极厚的脂粉。 “等以后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,”她低声说道,“我再向你讲述我的烦恼吧。” 然后她静等露生反问自己“难道我们现在还不算是真正的朋友吗”,可是等了十秒钟之久,却只等来了露生的一颔首,“好,我或许没有为你解决问题的能力,但是至少可以做一名倾听者。”随即他抬手向前一指,“那是什么竞赛?跑步吗?” 艾琳忽然不想再往操场上走了,运动员们哪个得第一,她也不关心了。她希望露生只看自己一个人,不要被那些无聊的比赛占了心神。 “是长跑。”她停住脚步,裙角轻倩地一转身,“跑起来没完的,一点儿也不好看,那边又没个阴凉地方可以休息。我们不要去凑那个热闹,等有了好看的比赛再来瞧吧。” 露生笑了一声,掉头跟上了她。他那一笑本是很低的,然而艾琳偏偏听见了,脸上便是一红,怀疑自己的心思被他窥破了——他看着也是个年轻人,然而有时会显得老气横秋,相形之下,自己就成了孩子。艾琳总记得昨天他对自己那一转脸,那一瞬间的他几乎有了几分阴森相,但是事后想一想,那一瞬间他的面孔仿佛特别有魅力,又冷酷、又俊秀。 他怎么不问问我的事情呢?——她且走且犯嘀咕——他对我不感兴趣吗?还是未等他问我已经说过了?不对,我什么都还没有说呀! 如她昨日所设想的那样,她和露生果然是在女中附近的咖啡店里坐下了。 她被太阳晒得香汗淋漓,从小皮包里取出小折扇来回地扇。白俄伙计把菜单送到了露生面前,她便很安心地坐着,把一切都交给露生来办。 露生拿起菜单看了看,随即抬头向她问道:“冰激凌用英文怎么说?” 艾琳愣了一下,同时下意识地答道:“Ice-cream.” 露生一点头,然后转向伙计说道:“Ice-cream,两客。” 仆欧立刻记下,艾琳则是轻轻地笑出了声音,“你讲中国话,他也听得懂,不必现学现卖。” 露生把菜单递向艾琳,“学一点儿是一点儿,如果不是和你出来,我也没有机会到这里吃ice-cream。你看看,想吃什么自己点。” 艾琳摆了摆手,不要菜单,心里觉得密斯特白这举动着实是不够文雅浪漫,起码是不含情、不甜蜜。不过非得这样才是神秘的密斯特白——他总是能够这样坦然地自曝其短,连无知都无知得这样潇洒。如此境界,真不是凡夫俗子所能达到的。 两盘冰激凌摆到了二人面前,露生尝了一口,忽然理解了龙相的某些作为。外面大热的日头,晒得人又出汗又出油,而这冰激凌却是冰冰凉、甜丝丝,味道好得简直让人想长叹一声。这里热,家里自然也是热的,他真恨不得把龙相和丫丫全拎到眼前,然后一人一口,用勺子将冰激凌喂到他们的嘴里去。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吃过这东西的,可是怎么就把它的滋味忘得一干二净了呢? 三口两口地吃了一盘子,他招手叫来伙计,给自己又要了一客。他并不是嘴大的人,然而不知怎么搞的,三口两口之后,这一盘子又干净了。 给自己要来了第三份冰激凌之后,他见艾琳那盘中的冰激凌只去了冰山一角,便微笑着解释道:“很好吃。” 艾琳含笑注视着他,认为他这个吃法真是可爱死了,“你不会是第一次吃吧?” 露生捏着小勺子,对着盘内的冰激凌叹息一声,又像是舒服又像是感慨,“是第一次。原来只是听说过,没吃过。” 艾琳一耸肩膀,真心实意地蹙了眉头,“真可怜。”紧接着她补充了一句:“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过来坐一坐谈一谈,你想吃多少冰激凌都可以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确定对方真是对自己有“意思”了。可惜他没有攀高枝的志愿,而且像是受了龙相的传染,他发现自己对于“外人”,兴趣也总是不大。 “好。”他不冷不热又很诚恳地答道,“将来我再到北京,别的不敢保证,我们的冰激凌,我一定可以负责。” 说到这里,他放下勺子,打了个冷战。艾琳听了他的话,却是别有心思,“你这一回会在北京住多久?下次什么时候来?” 露生思索了一下,发现这个问题堪称无解,故而决定敷衍回答,“不好说,我也是随着公务走。如果来了,我会找你——我怎么找你?” 艾琳等他这句话等得心急火燎,此刻听他终于问到了正题,立刻来了精神侃侃而谈:“我家里人多眼杂,讨厌得很,我就不给你电话号码了。若是平常,你到这学校里找我就成,不是吹嘘,小小的名气我还是有一点的;等到放了暑假——”她从皮包里翻出纸笔,飞快地写了一串数字,“我会到天津的朋友家住,你打这个号码就好。” 露生把纸条接过来看了一遍,然后把它折了一折,塞进了裤兜里。 露生和艾琳在外消磨了一天的光阴,然后晚上同去一家高级馆子吃了晚饭,入夜之后,还一起看了一场电影。艾琳有自用的汽车,这时便用汽车将露生送回了饭店。而不出露生所料,他刚回房间,茶房便将一大叠电报送进来了。 他找出了房间内的电码本子,但是并不急着去译那一封封的电报。因为那些电报全部来自龙相,里面的内容,他猜也猜得出。 在泡过了热水澡,又喝了两杯茶之后,他坐在沙发上,这才舒舒服服地把电报拿到了身边。连着译了三封之后,他打了个哈欠。因为龙相像个精神病患者似的,又在翻来覆去地催他回家。 可在翻译到第四封时,他的眼睛却是慢慢地睁大了。 第四封电报的内容有了完全的改变。龙相告诉他“铁路不通,恐路途辛苦,暂且不要回家”。 连忙把接下来的电报全部译好,他发现从第四封电报开始,全是不许他回家的意思。起身推门喊来了茶房,他问对方道:“最近往西去的火车,都不走了吗?” 茶房听了这话,莫名其妙,“先生,没有这个消息呀。” “往西去的铁路线是畅通的?” 茶房被他问得心虚,也不敢十分地确定了,“这……没听说它不畅通啊!” 露生放走茶房,关了房门来回踱了几圈,心里渐渐地明白过来了。 铁路现在的确是畅通的,可马上就要不畅通了。 因为要开战了,战火即将沿着铁路线开始燃烧了。北京的茶房不知道,可千里之外的战争发动者知道! 那么自己回不回去?应该回去的,他从来没看出龙相有什么军事才能,只知道他现在手下有很多兵。可单是兵多就能打胜仗了吗?他没把握,他总觉得龙相全是凭着运气往前闯,并且那运气还是一股不合道理的邪运气。这一仗他赢了,不稀奇;他输了,也不稀奇。所以在这个时候,自己应该回去,不为了龙相,也为了丫丫。 思及至此,露生开始穿衣服,要赶最早的夜车往回走。 夜里这趟火车很准时地出发了。露生在头等车厢里接二连三地打瞌睡,起初一直是天下太平的,然而睡着睡着身下一震,他睁眼环顾四周,发现车内的气氛有了变化:首先,火车停了;其次,车厢内余音绕梁,一位警察刚刚高声发表了一番报告。露生完全没有听到报告的内容,于是转身去问旁边的乘客,乘客是个县城绅士模样的胖子,惶惶然地告诉他:“说是前头开了战,铁路不通,火车过不去了。” 露生连忙又问:“谁和谁开了战?” 胖子愁眉苦脸地答道:“就是那个谁——龙司令和杨大帅的。” 露生没有细问杨大帅其人其事,反正如今是个军阀混战的年头,地面上时不时地就要流窜过来几头大帅。大帅是羊是狗且不必管,他心里还存着更重要的问题,“可是,这火车得停到什么时候呢?” 这话一出,以露生为中心,前后几排的乘客一起叹了气。胖子连连地摇头,又喃喃地说道:“要不然,让火车掉头往回走,把我们送回北京去也行啊!” 露生没再言语,因为是万万不肯回北京的。如此又过了两三个小时,火车上的警察再次前来作了报告——前方的铁路被炸弹炸翻了挺长一段,火车今天是决计走不得了。但下车之后再走不远便有村镇可以落脚,头等车厢内的诸位贵客倒是不必在座位上坐着过夜。 下榻于村镇,对于贵客们来讲,当然不是好主意,但直挺挺地在车厢内干坐着,也是够受罪的。露生眼看那警察说完了话要走,连忙起身走到他面前问道:“请问如果我下了火车自己走,能够继续前进吗?” 警察惊讶地看了看他,“先生,您顶好是别冒这个险,谁知道前头打成什么样儿了呢!” 露生做了个焦虑的表情,“实不相瞒,我一家老小都在前方,越是危险,我越得回家去。” 警察一听这话,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凉气,“那……走是能走,只是您得遭点儿罪了。” 露生不怕遭罪,只想尽快赶回龙相和丫丫的身边。真到了紧要关头,还是这二位是他的心上人,让他无论如何不能放下。依着警察的主意,他花高价雇了一辆大骡子车。大骡子车抄小道走山路,再慢也比静止不动的火车快,只是一步一颠。 露生起初还能忍受,忍了一个小时之后,就感觉浑身关节都要被颠得错缝,尾巴骨尤其是被撞得疼痛。远方已经响起了隐隐的炮弹声音,像是个依稀的旱天雷,露生很有控制地慢慢呼出了一口气,不敢由着性子大叹息。 傍晚时分,骡子车出山,进了一处大镇子。这便算是到了站,想要继续前进,就得等一夜过后在本地另雇新车。露生满镇子乱走,最后终于打听明白了,本镇内所驻扎的军队,乃是龙司令的人马,是今天早上刚开过来的。而在此之前,这个镇子本是属于杨大帅。 露生听了这话,心里一轻松,立刻顺藤摸瓜地找到了镇内的军部。军部设在了镇内的小学校里,露生心急火燎地往校门口跑。跑了没有几步,他眼睛一亮,因为看见军部之内走出了个袅袅娜娜的身影,不是旁人,正是丫丫。 丫丫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裤褂,露着一截白白净净的手腕。单手端着一只大茶杯,她望着露生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露出了笑容,嗓门不小地唤道:“大哥哥!” 然后她转身推门,对着里面又喊:“大哥哥来了!” 房内起了咚咚的脚步声音,是龙相跑了出来。天气热,他只穿了短裤和衬衫,衬衫还敞着怀没系扣子,赤脚趿拉着一双布鞋,乍一看几乎可以算作是半裸。手扶门框站住了,他显然也很惊讶,“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?我不是不让你回来吗?” 露生此时已经走进了院子。眼看丫丫手里端的是半杯冷茶,他来不及多解释,先把茶杯抢了过来,“能喝吗?” 丫丫答道:“能喝,他刚喝剩下的,我正想泼了它沏杯新茶——” 没等她把话说完,露生举杯一饮而尽,然后扭头啐出了一枚茶叶梗。把茶杯交还给了丫丫,他向龙相质问道:“怎么说打就打上了?” 龙相从布鞋里抽出一只赤脚,扶着门框向上一蜷腿,伸手挠了挠脚背上的蚊子包,“要的就是个出其不意!要是全天下都知道我要开打了,我还打个屁!” 露生看了他这个德行,再看看端着大茶杯的丫丫,忽然很想把这二位扯着胳膊全揍一顿,“那你把丫丫带过来干什么?她是能打仗还是能参谋?你让她过来又听枪又听炮的,她不害怕吗?” 龙相很不服气,梗着脖子答道:“她是我太太,我上哪儿她就得跟到哪儿!再说我吉人自有天相,开枪开炮也离我远着呢,震不到她,她怕什么?” 露生斜了一眼,发现丫丫已经悄悄地溜进屋子里去了。这也像是一种心有灵犀,在龙相不听话闹脾气的时候,素来都是露生掩护,丫丫撤退。丫丫一跑,露生没了后顾之忧,是战是降就都可以了。 “你给我进去!看你这个德行,有一点统帅的样子吗?” “我他妈的热!” “热就全脱了吧!光着屁股多凉快!” 龙相的声音立时提高了许多,“脱就脱!” 十秒钟后,房内的露生大吼一声:“你给我穿上!我俩欣赏不了你这人体美!” 又过了十秒钟,露生再次开了口:“怎么还全穿上了?” 龙相坐在椅子上,身上军衣军裤俱全,两只赤脚踩在布鞋鞋面上,他端着大茶杯吸吸溜溜地喝热茶,丫丫蹲在一旁,扳着他的脚丫子给他穿袜子。因为龙相一直不吭声,所以丫丫替他作了回答,“一会儿他还要走呢,要去前线督战。” “你去吗?” “我不去,他天亮就回来。” 露生双手叉腰站在屋子中央,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分身乏术。既想跟着龙相走一趟,又不放心把丫丫独自留在这里。回头看了那二人一眼,他见丫丫给龙相穿好了袜子,起身走到屋角去拎马靴;而龙相趿拉着布鞋站起身,却是径自推门走了出去。举目向远方眺望了片刻,他忽然扭过脸对房内的露生说道:“火烧云。” 露生也迈步走了出去,看到了半边赤红热烈的天空。 龙相这时说了话,“露生,住在那边的人抬头往上看,是不是整片天都是红的?” 露生笑了一下,“没常识,我们看它红是因为——” 这话没说完,因为丫丫拎着马靴走了出来,小心翼翼地向龙相说道:“我上午还把它擦了一遍,现在又是这么灰扑扑的了。你先对付着穿吧,等到明天回来了,我再给它打一层油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感觉这实在不像是一位司令太太的行为。丫丫简直成了龙相的使唤丫头兼勤务兵。可是未等他思忖着代替丫丫做出抗议,空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锐响。他正要抬头觅声张望,一枚炮弹已经从七千尺的高空中落下,让军部房屋在火光巨响之中瞬间分崩离析。 站在门口的丫丫一声没吭,直接被气浪抛到了院子里。一块碎砖狠狠擦过了露生的头皮,而龙相抱着脑袋向下一扑,匍匐着爬向了丫丫,又对着露生拼命大喊:“趴下!快趴下!” 露生没感觉到疼,单是觉出有液体正在顺着自己的太阳穴往下流。在硝烟之中睁大了眼睛,他咬紧牙关、气运丹田,一手抓住了丫丫的胳膊,一手揪住了龙相的衣领,然后力大无穷地转身便往校门外跑——炮弹炸得太精准了,分明就是直奔着目标来的,不赶紧跑是要坐以待毙吗? 他跑,军部内外的军官士兵之中凡是还活着的,也都开始跑。众人一迭声地高呼“保护司令”,可是竟然谁都追不上司令。司令家那位白少爷顶着满头满脸的鲜血,像拖死狗似的拖着司令伉俪,一路飞似的顺着大街狂奔! 这个时候,第二枚炮弹带着尖啸破空而来,准确无误地爆炸在了军部院子里。然后是第三枚第四枚炮弹接连而至,把军部所在的整条小街都炸了个底朝天。 露生一边跑一边左右乱看,想要找个掩体暂时安身。平常百姓的房屋绝对是不安全了,他索性往镇子外面的荒凉地方逃。一手忽然轻松了一点,他转过脸一看,发现是丫丫挣扎着跟上了自己的步伐。而自己握着她那臂膀的手一路向下滑,两个人变成了手拉手。领着丫丫、拖着龙相,他忽然做了个急转弯,直奔了前方树林中的一堵土崖。 气喘吁吁地背靠着土崖坐下了,他发现不远处的爆炸还在继续。零零落落的士兵和百姓仓皇地四散奔逃,也有几名军官模样的青年追着自己跑了过来。别人他是顾不得了,他只能管自己手里的这两个人。在又一声大爆炸中,他把龙相和丫丫往怀里一搂,随即深深地弯下腰,用胸膛把他二人的头脸全盖了住。丫丫穿着夏日的单衣,露在外面的腕子、脚踝全被砖石草木划伤了;龙相则是另一种的凄惨——他没穿鞋,袜底磨破了,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白袜子。 胸膛和手臂盖住了他们,露生又下意识地伸出手,一只手去捂丫丫伤痕纵横的脚踝,一只手去握龙相破皮流血的脚趾头。这一刻他真是庆幸自己的高大,否则的话,怎么能凭一人之力,同时护住他们两个? 龙相强行从露生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,抬头去看露生的脸。露生见他眼睁睁地瞪着自己,像受了惊似的,就告诉他:“我没事,是皮肉伤。” 龙相望着露生,却是冷不丁地笑了一下,“这回我一定成功。” 露生“嗯?”了一声,没听懂他的意思。于是他进一步地解释道:“上次你跑到前线找我,我就成功了;这次你又来了前线找我,我肯定还会成功。” 露生听了他这一番理论,懒得反驳,只问:“脚疼不疼?” 龙相一点头,“疼。” 露生把他重新搂回了怀里,“那你乖乖地不要动,等到这里安全了,我还把你背回去。” 龙相点了点头,伸手又去摸了摸丫丫,“你受伤了吗?” 丫丫摇摇头,“我没事儿。” 露生拉起丫丫的一只手,让龙相看她腕子上的刮伤,“你看看,全怪你,非得让她跟着你来!” 龙相打开了露生的手,“丫丫是我的人,不用你管。” 如此又躲了片刻,一队士兵张皇失措地找了过来,领头的人正是龙家大厨之弟、由常狗剩更名为常胜的副官。常胜名义上是副官,但是身大力不亏,便也兼任了保镖一职。他起初对龙相是遍寻不得,以为自己这位司令是被炸裂弹炸死了,吓得几乎要哭;而此刻见他的司令躺在一座小土崖下,不但周围一直有人,而且司令太太和白少爷也都是全须全尾的,他便放了心。只让士兵分散开来,保护司令一家,又告诉龙相道:“炮弹是从那边山上飞过来的,现在咱们的炮兵已经开始还击了,怕是要对着轰一阵了!” 龙相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,露生这时彻底镇定下来了。再回首往事,他便不由得心有余悸,“丫丫真是个命大的,当时正好就走到门口来了,否则的话,就算不被炮弹炸到,也要被倒塌的房屋拍到下面去。” 龙相听了这话,没言语,只摸到了丫丫的一只手,紧紧地攥了住。 露生又道:“我也算是被你救了一命。你要是不喊我去看火烧云,我也懒得出屋子。” 龙相这回把露生的手也抓住了。 “我是不能没有你们的。”他看看丫丫又看看露生,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惶恐神色,“丫丫是我的了,露生,你也不要离开我。” 丫丫垂头对他笑了一下,露生则是强行抽出了手,转过身抬起他的一条腿,要把他的血袜子扒下来。一边扒,露生一边又背对着他说道:“嗯,你是我俩的小宝贝。你成天欺负丫丫,没事就对着我撒泼打滚,我俩还得哄着你、陪着你——别乱动,袜子都和伤口粘到一起了!” 天黑之后,炮战渐渐进入了尾声。 这炮战谈不上任何战术,纯粹只是对着轰。谁的炮好,谁的弹药充足,谁便能占上风。龙相知道这上风自己是占定了,故而并不焦虑。丫丫和露生面对面地坐了,他的脑袋窝在丫丫怀里,两条腿则是搭在露生的肩膀上,受了伤的赤脚就很舒服地晾在了夜风中。露生偷瞟着丫丫,见丫丫一手松松地搂了他的脖子,一手搭在他的胸膛上——真是成为夫妻了,他记得丫丫原来对龙相可没有这么亲昵。 心里冷了一下,他感觉丫丫和龙相成了一家,把自己排除出去了。 冷也白冷,丫丫是爱他的,可他自己不要。难道还让丫丫和龙相貌合神离,对他害一辈子单相思吗? 于是,他又想起了艾琳。 他想也许自己应该从这三个人的小世界中走出去了。外面天大地大,总能找到自己的新位置和新伴侣。未必一定是艾琳,但总会有那么个新的人。而他和面前这二位究竟是情深缘浅,还是缘深情浅?他想不通透、说不清楚。 午夜时分,炮战停止,远方山头上的敌炮全都哑巴了。 露生和丫丫并肩往回走,后背上趴着龙相。露生很累,因此也就感觉背上的龙相很重,压得自己一步一晃。 他的头脑也麻木了,并没想到要把龙相移交给精力较为充沛的常胜等人,单是咬紧牙关坚持着走。走几步,便停下来把龙相向上托一托。因为龙相困了,昏昏欲睡,整个人成了一团柔软的骨肉,不住地往下滑。 我对他太好了——露生恍恍惚惚地想——我对丫丫也没有这样好,我对我自己也没有这样好。我对他真的是太好了,真是太便宜他了。这个混蛋,这个疯子,真是太便宜他了!他一定要对得起我才行,一定要听我的话才行。除了我,谁还能这样待他?没有了,肯定没有了! 半睡半醒的龙相虽然没有读心之术,但是从他接下来的成绩来看,他如自己所料,也如露生所盼,的确是成功了。从这一点上看,不能说他是完全的“不听话”。而在另一方面,露生作为旁观者,一颗心却是始终悬着,即便在一次又一次的庆功宴上也不能轻松。因为龙相的成功实在是来得蹊跷,闹着玩似的,他就把杨大帅打跑了;又闹着玩似的,他把接下来的赵钱孙李之流的大帅也打跑了。那帮人并不是吃素的,论年龄足以给龙相当爹,然而他们没有想到,胜利是有惯性的。越是听闻龙家军百战百胜,他们心里越要先怯。自己都觉着自己没胜算,老天爷便成全他们,让他们梦想成真,输了个屁滚尿流。 于是,不过半年的工夫,龙相的军队便横穿两省土地,直冲进直隶地界去了! 第十六章:腾云直上重霄九 露生下了火车之后,直接钻进了火车站外的汽车里。火车里很温暖,汽车内却是冷成了冰箱。常胜向他问候了一声,然后直接把他送回了龙宅——这半年,常胜在龙宅与火车站之间往来无数次,专为了接送他。 汽车内的露生很快就被冻透了。透过车窗向外望,外面风大雪大,全然没有春节过后的暖意。常胜闲闲地说话,说今年这个节气有些怪,该暖的时候反倒是更冷。有人说这是刀兵之象,这可真是纯粹的废话,仗都打了一年多了,刚从天气上看出刀兵之象来? 露生感觉常胜不是个愚蠢无知的人,若不是因为太冷,被冻得牙齿直打架,那么他倒是颇想和常胜多聊几句。及至汽车停在龙宅门前了,他一路小跑着往里冲,一直冲到了龙相所居住的正房里。 正房里暖融融的,龙相抱着膝盖蹲在椅子上,见露生进来了,他没言语,只打了个哈欠。 露生在脱外面大衣之前,先从怀里掏出存折扔到了他面前,“瞧瞧吧,数目对不对?” 龙相伸手打开了存折。存折里面字迹甚密,他的目光直接跳到最后一行,一五一十地数起了零的数目。数到最后,他把存折往手边桌上一放,百无聊赖地又打了个哈欠。 露生把大衣挂到了衣帽架上,搓着被冻红了的耳朵问道:“怎么还没开战?不是说年后打直隶吗?” 龙相垂着沉重的黑睫毛,懒洋洋地嘀咕道:“直隶是满树才的地盘,不好打。” 露生迈步走到了他面前,加重了语气说道:“就因为是满树才的地盘,所以我才几次三番地问你什么时候打!” 龙相的小白脸上没有表情,“你不懂。现在军饷有点儿吃紧,小兵们怕是要打不动。与其如此,不如暂且按兵不动。万一一个不小心打输了,哪怕是小输,也会有动摇军心的危险。” 他这话说得慢条斯理,微微地拖了长音。露生听在耳中,感觉他几乎是在对着自己打官腔——龙相会打官腔,有时候甚至还能说出几句文绉绉的漂亮话,但是回家关上门对着露生和丫丫,他还是胡吵乱闹的时候居多。露生听他胡吵乱闹,感觉很烦;听他对着自己打官腔,更烦。 “怎么会没有军饷?”他质问龙相,“我这几个月跑到北京给你存了多少次钱?你自己有多少钱你不知道吗?原来要什么没什么的时候,你能把家产拿出去招兵发饷;现在什么都有了,你怎么反倒吝啬起来了?” 龙相把眼睛彻底闭上了,“你不懂,原来我手底下就那么几个人,他们都听我的话,把钱给他们,我放心。现在不一样啦,现在我的人太多了,有真心跟我的,也有假心跟我的,我不能拿着大洋乱撒。有钱要花到刀刃上,现在我还没找到刀刃在哪里,所以这钱啊,还是先给我在银行里躺着吧。” 说完这话,他闭着眼睛,忽然向前方做了个鬼脸。这鬼脸龇牙咧嘴,很有几分狰狞之相,露生觉得他这鬼脸不是做给自己看的,而是做给整个世界看的。 这小子自居是真龙化身,要与整个世界为敌呢! “是,军务我是不大懂。”露生心平气和地说道,“但我是为什么来到你家的,你知道;我对满树才怀着怎样的仇恨,你也知道。这么多年了,我从没求过你什么,现在我求你去打败满树才。我实在是没有找他报仇的本领,如果我有,我不会这样催促你。” 龙相一点头,轻声答道:“嗯。” 露生沉默片刻,又发现了新问题,“丫丫呢?” 龙相摇摇头,“不知道。” 露生瞪了眼睛,“你又欺负她了?” 龙相平淡地答道:“没有,只打了她一下。” 在露生和龙相谈话之时,丫丫正在黄妈的房里哭,陈妈也在。 丫丫来的时候是披头散发,现在把头发梳整齐了,哭也并不是号啕大哭,只是坐在炕边,怔怔地流眼泪。方才她的后背和腰眼各挨了几拳几脚,原因她不知道,拳脚带来的疼痛,她也完全能忍受。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,眼泪竟会自己流了出来。她怕自己的哭相会再次激怒龙相,故而索性一逃了之,想等泪水止了再回去。 黄妈完全知道侄女这拳脚挨得有多委屈,但又觉得做人媳妇没有不受委屈的,况且丫丫嫁给龙相,又实在是大大的高攀,即便受了委屈,从长远来看,也算不得真委屈。挪到丫丫跟前盘腿坐住了,她小声问道:“身上还是没动静?” 丫丫摇了摇头——黄妈总怕侄女笼络不住少爷,所以急于让丫丫生出一儿半女,巩固地位。可是两人成亲大半年了,夜夜都是同床共枕,龙相若是要出远门,还会带着丫丫同行。凭着两人这样的亲热法子,怎么会一直“没动静”? 于是黄妈对丫丫下了评语:“你呀,就是没出息!少爷那么恋着你,你可好,不争气!” 丫丫静静听着,一脸的麻木不仁。陈妈听不下去了,有心回护丫丫几句,可转念一想,又懒得开口。她心想:你们不是看不上白家的孩子吗?好得很,当龙少奶奶享福去吧!白天端茶递水干使唤丫头的活,晚上给人洗脚陪人睡觉,隔三岔差五地还得跑一跑战场,每天还必有一顿舒筋活血的拳脚,多美啊! 丫丫在热炕头上坐暖了身子,等眼泪止住之后又擦了把脸,忽然想起今天大哥哥会从北京回来。她心里稍微透进了一点光明,便起身独自离去了。 然而她回去之后并没有遇见露生,所以忍不住问了龙相一声,“大哥哥呢?不是今天下午回来吗?” 龙相人在椅子上,依然保持着抱膝而蹲的姿势。听了她的话,他没言语,只微微地一抬眼皮,似怒非怒地横了她一眼。 丫丫站在原地没有动,后脊梁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。她不是发作了疾病,她是被龙相那一眼吓了一跳。 在接下来的几天,龙相都没有好气。对着徐参谋长等人,他的言行有条有理;对待露生和丫丫,他则是变成了一条疯狗。露生和丫丫也不大搭理他,但架不住他自己伸了嘴来咬。 如此咬了一个多月,他忽然重振旗鼓,带着丫丫又跑到前线去了。露生看他近来疯得心事重重,怕他半路狂性大发,再把丫丫给吃了,想要跟着他同行,然而他斩钉截铁地不允许。 龙相高升得太快了,威风阵势几乎是一个月一变。先前他出门,带几个随从骑上马便跑,什么荒凉地方都敢闯;如今不同了,如今他不出门则已,一出门便是前呼后拥。马是不骑了,他一气购置了三十辆美国汽车,哪怕走出十里地去,也得有几十名荷枪实弹的卫士追随保护。士兵站在汽车踏板上,莫说车门,连前后车窗都要遮挡得严严实实,生怕有刺客打冷枪,伤了这位鸿运当头的新贵。 露生没法偷偷跟踪这般排场的龙相,只好坐在家里傻等,隔三差五地跑一趟北京,为龙相往银行里存钱。北京的新闻业自然是发达的,他从报纸上了解直隶战情,只知道龙满双方是打一阵停一阵,已成胶着之态。起码一个月内,是分不出胜负了。 露生盯着报纸反复地看,心中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触。一时想起满树才在华北称霸八年,如今终于也尝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,便有些痛快;一时想起满树才的克星是自己的人,又有些骄傲。报纸上尊称龙相为“云帅”,虽然不知道云帅能否当真入主京城,暂且还不敢明着夸,但话里话外,已经开始把他往少年英雄的路子上写。 露生连着看了几篇关于“云帅”的文章之后,几乎想笑。因为上次云帅回家之时,还曾在他面前撒了一次野——当时这位少年英雄光溜溜地躺在床上,一嘴二用,一边吃巧克力一边骂人。骂了片刻不解气,又伸了手想打他。他后退一步,使得英雄打了个空,于是英雄气急败坏地满床打滚,不但用脚后跟咣咣地蹬墙,而且还把巧克力抹了满身、满脸、满床。直闹了半个多小时,英雄才恢复平静,蹲在床边,自作主张地替英雄太太织了一会儿毛衣。 露生认为龙相实在是可气可笑,所以回忆之时,忍不住就真笑了。笑着笑着,他又叹了一口气,心想这叫个什么怪物呢! 露生接连许久没有见到龙相,全凭着龙相的电报来活动。活动的范围很有限,不是北京,便是天津。活动之余,他很空闲,有几次差一点便要去女中寻找艾琳,不为别的,只为得个朋友,闲谈几句。但是念头一转,他并未将其付诸行动。因为怎么想怎么感觉艾琳是看上了自己,而自己这一方却又绝无追求她的可能。与其如此,不如一清二白地拉开距离。露生自认为是个正经男子,不能拿人家妙龄少女的真情来消遣。 这一日他躺在北京饭店内的大床上,正百无聊赖地翻阅报纸,等着乘坐晚上的火车回家。眼睛盯着报纸上的黑字大标题,他一动不动地愣了半天,随即一跃而起,坐直了身体。 报纸上刊登着华北最新的战况,说是满将军已于前日派出代表,和龙司令麾下的参谋长徐氏进行了谈判。双方决心化敌为友,联手组成一支盟军。 将这一篇新闻从头到尾读了若干遍,最后露生把报纸一扔,心想:这是怎么回事?那位徐参谋长要造反了?还是他设法控制了龙相,唆使他停战熄火,去与姓满的和谈?自己和满树才之间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,龙相知道,可徐参谋长不知道。徐参谋长就是知道了,也等同于不知道。因为龙相和自己有感情,徐参谋长和自己可是完全没有关系。 想到这里,他忽然紧张了,因为龙相很可能是正和徐参谋长在一起,旁边还跟着个丫丫。那徐参谋长明显不是个吃素的,万一他和龙相起了冲突,正好可以来个一锅端,把这两个人全处置掉。这两个人若是没了,那么自己…… 露生不敢继续往下想,这两个人若是没了,他便彻底地一无所有了。 露生不再多想,直接收拾行李奔了火车站。家是不必回了,他要直接找龙相去。 龙相倒是好找,至少他和他的司令部目前位于直隶境内,单从距离上看,就比先前近了一半。露生是下午上的火车,午夜时分便到了站。他下车之后分秒不停,一鼓作气地直奔了目的地。 结果在临时司令部的高房大屋里,他看到了谈笑风生的龙相和徐参谋长。 他被勤务兵领进门时,龙相和徐参谋长坐在暖炕上,正围着一张小炕桌连吃带喝。端着酒杯转向门口,龙相一张脸热得白里透红,圆睁二目做了个惊讶表情,“露生,你怎么来了?” 露生看看他又看看徐参谋长,呼出一口凉气,一时间什么都没说出来。 徐参谋长回头也看了看露生,知道这小子身份与众不同,和少爷的亲哥哥也差不多,故而向他点头一笑。露生接收到了他这个笑,略一犹豫之后,他开口唤道:“徐叔叔。” 龙相见了他这个欲言又止的劲儿,有所领会,当即放了酒杯笑道:“徐叔叔,今天咱们不谈了,有话明天再说。我连着好些天没和露生见面了,我现在也招待招待他。” 徐参谋长伸腿下炕,趿拉着皮鞋站起身,“好,我回去了。少爷也别再喝了,明早还得开会呢,别耽误了正事。” 龙相连连答应着,及至徐参谋长出门离去了,他立刻对着露生一招手,小声问道:“哎,你怎么来了?我的钱出了问题吗?” 露生把手中皮箱靠墙一放,随即走过去,和龙相挤着坐在了炕边上,“我看报纸上写,你要和满树才联合?” 龙相听了这话,伸手端起玻璃杯,慢慢地喝了一口白兰地。喉结上下缓缓一动,他轻轻一咂嘴,然后转过脸来望向了露生,“你跑到这里来,就是为了这件事?” 露生观察着他的神情,忽然感觉他这模样有点陌生,“是,就是为了这件事。” 龙相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,然后以手撑炕转了个身,盘起双腿面对了露生,“没错,上个礼拜停的战,这个礼拜满树才派来了个参谋,跟老徐谈了谈条件。” 露生盯着龙相那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子,感觉自己像是没听明白,“那么,你以后就要和满树才成为朋友了?” 龙相当即笑了,“他杀了你爹你妹妹,我哪能和他做朋友?” 这一句话胜过了千万的甜言蜜语,露生这一路一直是心存疑虑、魂不守舍,直到听了这句话,他的身心才一起向下一沉,沉到了踏踏实实的原位上。 龙相手扶膝盖向前一探头,把嘴唇凑到了露生耳边。喷着热烘烘的酒气,他耳语道:“现在的形势,是满树才撵不走我,我也打不垮他。总这么耗下去,只能是两败俱伤。所以我们开了谈判,停战的条件是我许他占直隶,他许我进北京。反正打也是耗着,和也是耗着,不如以和为贵。你放心,我知道你恨满树才,我和他一山不容二虎,和也和不了多久。等我进了北京,我自然会再找机会揍他,给你报仇!” 露生听到这里,没再言语,只抬手摸了摸龙相的脑袋。龙相的毛病再多,心里是知道好歹的,对待自己是亲的。他有毛病也怪不得他,是他胎里带来的,如果可以选择,难道他不愿意做个明明白白的正常人吗? 露生越是想,越忍不住怜爱龙相。龙相也是可怜的,从小没有娘,亲爹也没个人样,一个月至多过来看他一次。看也不是好看,“觐见天颜”似的,然而又不是真尊敬,只像是跑来拜一拜图腾或者瑞兽。 爱抚幼子一样反复摩挲着他的脑袋,露生柔声问道:“丫丫呢?” 龙相抬手往窗外一指,“那边屋里睡觉呢。” 露生向窗外看了看,只看到漆黑的玻璃窗反了光,照出了自己和龙相的影子。 “你也该休息了,在这儿睡还是到丫丫那里睡?这儿能睡的话就在这儿睡吧,我给你铺床,你别跑过去折腾丫丫了。” 龙相打了个酒嗝,翻了身四脚着地地往炕里爬,“把桌子撤了,我不睡,躺一会儿就行。” 露生让勤务兵端走了小炕桌,然后要来被褥铺好了,让龙相躺下。等龙相躺好了,他脱了外衣,也在龙相身边和衣而卧——卧了没有三分钟,他忽然扯过龙相的手看了看,然后起身下地,找来了一把剪刀,“你躺着不用动,我给你剪剪指甲。” 将一只手修剪利落之后,露生很熟练地拉起了龙相另一只手。腰间有痒痒的触感,是龙相在抓了他的衬衫往外扯。及至把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扯出来了,他腰间一疼,是龙相按照惯例,挠了他一把。 他这一疼是替丫丫受的,反正龙相在这时候总得挠人一把,不是他,就是她。挠过之后,龙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他也不怒,只轻描淡写地呵斥一声,“混蛋。” 几个小时过后,天便大亮了。 露生睁开眼睛,发现龙相已经不知去向,自己身上很严实地盖了棉被,从头到脚捂了个周密。然而初秋时节,只要太阳一升起来,气温还是高的,所以他出了一身热汗。 他想这棉被一定是龙相给自己盖的,夜里的确是冷,所以这混蛋也是好意。下炕穿鞋走到窗前,他先端起茶杯喝了一肚子凉水,然后喘着粗气走出房门,他这才感觉舒服了许多。站在阳光下向前一望,他忽然要笑不笑地一抿嘴,因为看见了丫丫。 丫丫穿了一身清清爽爽的单薄衣裤,此刻显然也是刚开门见天日。冷不防地见了露生,她没笑,单是直勾勾地看着他,直到他向她打了招呼,她才回过神来。 “夜里一点儿都没听见。”她喃喃地解释,心里是有些欢喜的,可是不知为何,竟会不敢笑,“早上起得晚了,也没人告诉我你来了。” 露生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丫丫,想要看她是胖了还是瘦了,露在外面的头脸脖子上有没有新伤,“有没有龙相的衬衫,给我找一件吧。我夜里出了一身大汗,身上这件可以拧出水了。” 丫丫立刻转身回房,不出片刻的工夫,她捧了一套男子衣裤出了来,“可能有点儿小,你先对付着穿半天,我这就把衣服洗了。今天太阳大,一会儿就能晾干。” 露生说道:“衣服还用你洗?这是粗活,让他的勤务兵干就是了。” 丫丫嗫嚅了几声,并没有回答出人话来,像是一只小兽在含糊地发声。等到露生更衣完毕了,她像个很固执的受气包一样,还是在院子角落里吭哧吭哧地搓洗起来。 露生不知道,丫丫只是想碰碰他的东西——她不能去碰他的人,让碰也不能碰了,没人管也不能碰了。可碰不得人,碰碰衣服总还是行的。放到哪朝哪代,她给露生洗一次衣服也不能算是犯忌。 然而一盆衣服还没洗完,龙相蹦蹦跳跳地回来了。 龙相出门时大概是个戎装马靴的打扮,此刻天气热,他把上衣脱了,抓着衣领一边跑一边风车似的转圈抡。进院子之后忽然看到了丫丫,他当即跑过去弯下腰,侧过脸对着丫丫狠亲了一口。丫丫吓了一跳,瞪大了眼睛抬头看他,而他脚步不停地直奔了露生。这回他仰起脸踮起脚,对着露生的面颊也拱了一口。 然后他后退一步,开始对着这二人仰天大笑,“哈哈哈哈哈!丫丫,露生,咱们得开拔啦!你们猜,这回咱们是往哪儿去?” 丫丫直起腰,轻轻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沫,答道:“不知道。” 龙相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,很响亮地喷出两个字:“笨死!”然后抬手一指露生,“你猜!” 露生看了他这个上蹿下跳的劲儿,也犯了迷糊,“哪儿?你直说吧!天下这么大,我们怎么猜?” 龙相哗啦一甩手里的上衣,“你也笨死!告诉你们吧,去!北!京!” 丫丫当即哟了一声,随即下意识地要朝着露生看——这一刻,她忽然暂忘了自己已为人妇的事实。因为小时候总听露生夸说北京如何如何繁华有趣,所以此时便下意识地先望向了他,想着等到了北京,让大哥哥带着自己出去见见世面。 幸而,她只是暂忘,在龙相留意到她的反应之前,她硬生生地收回了目光,对着龙相笑问:“真的呀?” 龙相做了个不屑一顾的表情,像个略有了几分见识的青年学生,看不起家里这些土包子,“傻婆娘,活活笨死得了!带你们去北京很稀奇吗?如果将来让你当了总统夫人,你还不吓死了?” 丫丫不生气,讪讪地只是笑,“你先前没说过嘛……”她的声音很低,说着说着便余音袅袅地没声了。 龙相跑到露生面前,干脆利落地向他打了个响指,“还有个问题——咱们是坐火车走,下车的时候我身边只带丫丫,你就甭跟着我了。” 露生到了现在,还有点犯糊涂,不知道龙相怎么会说走就走,“为什么?嫌我给你丢人啊?” 龙相一抿嘴一皱眉,两个大黑眼珠子向下转,对着地面做鬼脸,“是那个……那个满树才会到车站接我,我怕你见了他不痛快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忍不住冷笑了一声。不必等见到满树才,他现在就已经很不痛快了。他不知道自己对龙相是否拥有控制欲,他只知道即便龙相和满树才只是虚与委蛇地敷衍交际,自己心里也会滋生出又酸又恨的情绪。他恨满树才,所以龙相也该见了满树才便咬——他不是很会咬人吗? 但不痛快归不痛快,理智占据上风,足以让他安然地作出回答:“不,我倒是愿意亲眼去见一见他。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次,后来就只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。如今他本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,我还不知道。” 龙相抬手挠了挠耳朵,“一个老头子,有什么好看的?算了吧!” 露生勉强向他一笑,“放心,我不会搅了你的局面,我管得住我自己。” 龙相把两道漆黑的眉毛挑起来,歪着脑袋眨巴了一气眼睛,最后一点头,“那也行!” 一天过后,龙总司令的专列开过来了。 徐参谋长没有随行,留在军中坐镇。龙相在两个营的保护下上了火车,身边另有一对寸步不离的哼哈二将,乃是丫丫和露生。露生坐过龙总司令之父的专列,然而总司令本人的专列还是第一次见识。甫一登车,他便被车内的豪华震住了——车厢内部铺着一寸多厚的大红地毯,从长官座车一直铺进警卫车厢,电灯全是一百支烛光的,车外天光略一暗淡,立刻有专人负责开电灯。座车之内家具俱全,盥洗室内也是冷热水均有,连水龙头都是镀金的。 露生不动声色地参观了专列,然后再看龙相,发现这家伙倒是有点宠辱不惊的劲头,在热炕头上睡得舒服,在这弹簧床上也坐得安稳。徐参谋长给他预备了一身崭新的戎装,让他下车之前换上,可据露生看,他肯定是不会换的。穿着一身柔软的绸缎裤褂,他侧躺在床上,一边吃东西一边对丫丫说话,声音偏于软和甜,像是半大的男孩子在撒娇;丫丫静静地坐在一旁,是个很好的听众,然而一边听,一边也有点走神。 入夜时分,火车进了北京。 露生无声无息地在车厢内走动,很奇异的,他此刻十分镇定,镇定得他自己都疑惑。仿佛等一会儿专列停了,月台上并不会有满树才。一如既往地,他轻声催促龙相更衣。龙相刚睡了一觉,睡出了一身的起床气。大马金刀地叉开腿在床边一坐,他开始犯浑,就不更衣。 他就不更衣,露生也没办法。火车放缓速度,已经进入火车站了。龙相先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,此时听到火车站外骤然爆发的军乐声音,他像受了针刺一样一跃而起,猛地扑向了身旁的车窗。掀开天鹅绒窗帘向外望去,他看到了辉煌的电灯和肃然而立的仪仗队。 “哈!”他大笑一声,起床气瞬间全消了。车内明亮,车外也明亮,月台上的军官、士兵们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,而他乐不可支地连拍了几下车窗,随即回头对着露生和丫丫叫道:“快来看,他们吹的那个是什么?是喇叭吗?” 露生和丫丫对视了一眼,心有灵犀的状态又恢复了。他们二话不说地一起上前,露生抬手搂住他的肩膀,连哄带抱地把他从车窗前引了开;丫丫则是立刻把窗帘放了下来,不让外人看见自家夫君疯疯癫癫地又跳又笑。 窗帘刚一放下,那边车门又开了。 车门开后,先有荷枪实弹的士兵从车内一直站到车外,充当警卫,然后才是露生跟着龙相下了火车。这一座火车站,是近年来露生常来常往的,然而从来没有见它这样洁净空旷过。先前人山人海的旅客都不知道哪里去了,他抬头向前看,就只见到长长一排士兵面前站着一群军官,而军官们又众星捧月般拥着一位大汉。他想:如果自己没认错的话,这位大汉就应该是满树才了。 他想仔细地看一看满树才,因为自己的父亲早已烂成了泥土,而这位满将军却还活生生、热腾腾地站在灯光之下,然而龙相不许他看。 龙相下车之后直奔了斜前方的军乐队,从一个军人手中一把夺过了一只小号。露生慌忙伸手抓他,可惜抓了个空。龙相拿着小号反复看了看,然后回头大声告诉露生:“不是喇叭!” 火车站内静了一瞬,连军乐声都迟迟疑疑地颤了一颤。龙相把小号扔回军人怀里,自顾自地转身又往远了走,去抓另一人手中的长号。那人很识相,主动地给了他。主动给他他反倒又不要了,而是抓起鼓槌,在第三人怀中的西洋鼓上砰地敲了一下。 他还想去研究研究巨大的、金灿灿的圆号,可是未遂,因为露生硬把他拉扯回了车门前。他面对着众人站住了,脸上带着一点笑容,眼神则是有点直。因为方才他猛地高兴了一下子,“高兴”这种情绪对他来讲,也是富有刺激性的。无数不相干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乱冲乱撞,让他脑子里像是放了礼花,漫天星尘漫天火,使他兴奋得简直无法进行思考了。 但他并没有彻底失去理智。一位膀大腰圆的长袍汉子站在他正前方,正在对他连说带笑,声音嗡嗡隆隆的像是远方的雷。他听不清楚,但是也不问,单是微笑着点头,又伸出手,和那汉子握了握。他甚至还听见自己说了话,那话和自己之间隔了一层膜,也很模糊,“满将军,久仰久仰,这么晚了,还劳你跑来给我接风。” 凭着直觉,他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肯定没毛病。抬眼再看满树才,他发现对方挺显年轻,大个子、大眼睛、高鼻梁,上唇留着一抹青色,不知道是要蓄胡子,还是胡子没刮净。耳中的轰鸣慢慢落了潮,脑中的礼花也渐次熄灭,他一点一点地感受到了夜风的温度。 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一样,他那头脑恢复了正常的运转速度。他知道自己刚才高兴大发了,八成是丢人现眼了,但是没关系,他没有“羞耻”这种情绪。他不羞耻,但他想露生和丫丫那两个要脸的大概会很羞,所以得意地回过头去,他对着那两个人一撇下嘴唇,做了个顽劣的鬼脸。 露生没理他,丫丫则是面红耳赤地打着哆嗦,因为方才满树才笑眯眯地向她浅浅鞠了一躬,表示自己十分欢迎龙太太的到来。丫丫不惯交际,情急之下,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礼,总之反应过来时,她就见以满树才为首,好几名大军官都在对着自己呵呵地笑。 她吓坏了,懵懵懂懂地先是往露生身边凑,横挪了一步之后,她心中一凛,又原路挪了回去。她想回家,实在不成,回火车上去也行。可是丈夫在前方忽然迈了步,自己势必是要跟着他一路走下去了。 第十七章:誓言 露生想要看清楚满树才的模样,可是无论如何,却始终没能看清楚。满树才个子大,嗓门也大,一路且走且谈笑,言语亲切。如果旁人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,那么第一眼几乎要把他认成一位性情粗糙的好叔叔或者好伯伯。他对待龙相像是对待一位很招人疼的小弟弟,对待丫丫也像是对待一位很娇弱的小妹妹,言谈举止间称得上有那么一点绅士风度。 坐着满家的汽车离开了火车站,露生在两名少将的夹攻之下,独自坐在一辆汽车的后排座位上。冷不丁的,他心里发了慌,因为想到尽管龙相带了一列车的卫士,但此地毕竟是满树才的地盘,龙相和丫丫也正在前方满树才的汽车上。满树才只要起了杀心,龙相便是必死无疑——龙相并不是笨蛋,徐参谋长也是老谋深算的,怎么这两个人这回胆子就这么大,说来北京就来北京了呢? 思及至此,露生就坐不住了,并且怀疑徐参谋长暗怀鬼胎——在他眼中,龙相几乎就是一无是处,所以普天之下除了自己和丫丫之外,如若再有第三个人肯对他好,都可能是居心叵测。现在徐参谋长人在军队中按兵不动,撺掇了傻大胆似的龙相来北京见满树才,龙相若是死在这里了,军队里是不是就轮到徐参谋长独大了? 冷汗瞬间渗了一后背,露生因为实在是没有确实的证据,所以咬紧牙关强行管着自己,不许自己跳车。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脊梁上,贴了一路,直到汽车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下了,汽车队伍的车门乒乒乓乓地也开始开关了,他才暗暗地长吁了一口气。弯腰跳下汽车,他在夜风中张开手指,抓了满手冰凉的风。其实不是风凉,是他攥了满手心的热汗,热汗遇了风,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。 宅院是满树才特地为龙相预备出来的安身之处。训练有素的仆人们提前一天到来,早把偌大一处宅子经营得有了烟火气。满树才站在汽车外,很亲热地拉着龙相的手说笑,一边说笑,一边拿眼睛瞟龙相的脑袋,因为他也听闻这位少年新贵生有异相,只是一时间还没看出这异相究竟是生在了何处。 宅院实在是没得挑剔,有石有水,有花有木。众人奔波一天,全都乏了,各找房间自去安歇。露生也在一楼内的客房里躺了下来。枕着双臂望着天花板,他正在心乱如麻地发呆,冷不丁地就听楼上咚的一声响,随即是龙相吼了一声。 露生立刻坐了起来。 然而静等片刻,楼上却又再无声息。露生不知道丫丫方才挨没挨打,即便挨了,丫丫也只会是隐忍。重新向后仰躺过去,露生心想:一辈子,这就是丫丫的一辈子。 一夜过后,露生早早地洗漱了出门,如他所料,他果然在楼前的空地上看到了丫丫。露生招呼了她一声,走近之后又道:“这里的仆人都是九十点钟才开始做事的,主人大多是十一二点钟才吃早饭,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?” 丫丫抬手将鬓边几丝碎发掖到耳后,掖到一半却又改了主意,用手指把那点碎发拨弄了下来。露生看清楚了她鬓边的一道刮伤,心中不由得难受了一下,“昨夜他又怎么了?” 丫丫先是摇头,摇着摇着又微笑了,是含羞带愧的微笑,“昨晚我说错话了。”说到这里她一低头,脸上笑得理亏,“我真是太笨了,那个姓满的跟我说话时,我一慌,竟然喊了他一声伯伯。本来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是怎么叫他的,往这儿来的路上才想起来,上楼之后我就对他说——”她微微地往楼上一抬眼,“我说那个姓满的乍一看挺和气,我还喊了他一声伯伯,可是仔细地看,他眼睛里有贼光,不是个好人。他一听,就恼了,说我给他丢人现眼,自己给自己降了一辈。” 话到此处,她迟钝而又虚弱地继续微笑,“这次不怪他,怪我。他夜里也没怎么闹,现在还睡着呢。” 露生叹了一声,“丫丫,我对不起你。跟着他过日子,你受苦了。” 丫丫先前一直是傻头傻脑地笑,听了这话,那笑意凝固在了她的脸上。出神似的沉默了片刻,最后那笑意渐渐消失了,她声音很低地答道:“我婶婶说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关了门都是差不多的。男人的脾气都是暴的,要紧的是他心里对你好。他……他心里真是对我好的。” 露生背过双手,忽然凭空增长了许多岁数,腰都弯了,“是,看他也只能看他的心,看别的,没法看。” 话音落下,两人上方忽然响起了龙相的大嗓门,“喂!你俩说什么呢?” 露生觅声转身仰起头,眼角余光同时瞥到了丫丫一抖。对着二楼窗口伸出来的龙相脑袋,他大声答道:“我俩夸你呢!夸你心眼好,是个好宝贝儿!” 首如飞蓬的龙相听了这话,雪白的脸上有了笑模样,“屁!我才不信!” 在接下来的大半天中,龙相神出鬼没,四处乱跑乱看,也不吃饭。傍晚时分,满树才登了门,说来接龙总司令到自家去热闹热闹。也是直到这时,露生才像屠夫抓猪一样把龙相从后花园中抓了出来。丫丫早把崭新的军装预备好了,露生前脚把龙相牵回房内,她后脚就将龙相穿戴打扮整齐了。于是满树才也并未久等,便等出了个人模人样的龙相。 接风酒会,除了司令是必须出席之外,年轻貌美的司令太太——按照当下的规矩——也应该出面交际一番,在妇女间博得一点荣誉。于是丫丫搽了粉换了衣服,也跟着龙相上了汽车。露生本是可去可不去的,龙相让他跟上,他便也坐进了后面的汽车里。对于满家,他很好奇,因为认为如果自家不被灭门,那么到了现在,也应该是另一个满家。满家的少爷小姐们,应该就是比较幸福的自己和秀龄。 他想象不出那“比较幸福”的自己和秀龄应该过着怎样的生活,所以只能亲眼去看一看。虽然看也是白看,因为白家的确是在许多年前就没了,秀龄也早已是尘归尘土归土了。 满树才的府邸,并没有什么稀奇,起码在露生眼中,是不稀奇的。日暮时分,天色暗了,路旁的花木上全点缀了明亮的电灯,把偌大一座将军府装饰得如同水晶宫一般。而尽管龙相是个初来乍到的小新贵,可兴许是他“贵”得特别的缘故,一场接风的酒会竟被满树才操办得如同盛典一般。京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来了,满树才把龙相引入宴会主厅之时,厅内的贵宾们竟纷纷地鼓起了掌。露生跟在龙相身后,惊讶之余又有些担心,生怕龙相一时兴奋,再闹出笑话来。 然而龙相诚心地不肯按照他的思路走。身姿笔挺地站在满树才身边,他风度翩翩地对着前方含笑挥手,又浅浅地对着左右鞠了几躬。抬手扶着军帽帽檐,他在直起腰时微微地向后一侧脸,对着露生一挤眼睛。 露生接收到了他这个转瞬即逝的鬼脸,心中随之轻松了一下。龙相此刻显然很清醒,清醒到可以自自然然地装模作样,并且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装模作样,甚至得意于自己装得完美,忍不住要向露生炫耀一下。 这时满树才拉着龙相走向厅内,龙相跟着他走了几步,忽然回头看了丫丫一眼,说道:“笨蛋,跟着我,别走丢了。” 丫丫红头涨脸地嗯了一声,一双眼睛简直不敢抬。这大厅里有男有女,女子都是年轻貌美的,都是上露胳膊下露腿的。丫丫自以为已经狠狠地修饰过了,可是如今往这地方一站,不用旁人批评,她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土气——自己这一身大镶大滚的衣裳,这绾在后脑勺的发髻,这腕子上的金镯子,全像是摩登女子们的奶奶辈才稀罕的物事。幸好她当年没裹脚,要不然更站不到人前去了。 不止一位女士在欣赏这位年少的龙太太,龙相那一声“笨蛋”,也引得不止一位女士用小折扇掩了口偷笑。丫丫挨了那么多打都不哭,如今手足无措地紧跟着龙相,却是窘得快要落泪。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,她害怕,可丈夫又不能依靠。她下意识地横着走,差一点就又要靠到了露生身边。 幸好,这个时候,龙相和满树才在大沙发上落座了。 龙相完全没留意到丫丫的反应,自顾自地只是和满树才谈笑。目光忽然从满树才的脸上转移了,他盯住了茶几上的大果盘。伸手从果盘中掰下了一根大香蕉,他不再理会满树才,而是满脸疑惑地转向了露生。 露生和他之间只隔了个丫丫,丫丫没坐,他也站着。和龙相对视了一刹那,他生出了不妙的预感,但依然抬手做了个手势,用无声的口型告诉他:“先扒皮。” 龙相果然捏住香蕉的长柄,三下两下扒了香蕉皮。试探着张嘴咬了一口,他随即把丫丫拽到了自己身边坐下,将大半截香蕉直接杵进了丫丫嘴里。丫丫吓了一跳,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,险些当场呕吐。远近众人立时嘁嘁喳喳地偷笑起来,龙相却是满不在乎,告诉丫丫道:“这个好吃,我们原来都没吃过。” 丫丫从口中取出了那半截香蕉,一张脸都要红破了,垂下头一声不吭。露生绕过沙发走到龙相身后,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呵斥道:“要吃回家吃,现在不许吃了!” 龙相嘿嘿一笑,扭过脸伸出舌头,在他面颊上结结实实地舔了一口。 下一秒,露生和丫丫一样,一张脸也变成了火炭红。窃笑的声音消失了,有那么一瞬间,所有人都目瞪口呆。还是满树才率先哈哈大笑了起来,一边笑一边抬手连连拍打龙相的肩膀,“小老弟啊小老弟,从你昨天下火车起,我就看出你是个淘气种子!今天你又闹,招惹完太太又招惹这位——”他对着露生一点头,“小兄弟,你是他什么人啊?” 露生冷不防地和满树才对视了,心头一紧,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。龙相替他做了回答:“他嘛……他是我表哥。” 满树才恍然大悟地一点头,“怪不得,原来是一家的亲戚。来人!”他漫无目的地一招手,无中生有一般地从人群中招来了仆人。吩咐仆人去取了毛巾之后,他对着龙相继续大说大笑,像个最和蔼活泼的好叔叔,一口一个“小老弟”,笑里含嗔,说小老弟没正经,说小老弟太顽皮,仿佛小老弟是他生的,而他刀子嘴豆腐心,都要爱死小老弟了。 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,露生从仆人手中接过了手巾把。默然无语地展开手巾,他一边擦脸一边向前抬起了头。 随即,他的动作僵住了。 隔着一片衣香鬓影,他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。如果没有认错的话,他想对方就是艾琳。 艾琳照旧是洋装打扮,因为厅内男女的服装都很豪华,所以她难得地没有那么引人注目。站在一群少女之中,她怔怔地注视着露生,像看不懂或者不认识了似的。她睁着很大的灰眼睛,眼珠的颜色偏淡,瞳孔中清澈得什么都没有。 两人对视了足有十秒钟,最后是露生先向她一点头——本来还应该笑一下的,可他刚被龙相舔了一口,也算是出了一次负面的风头,此刻尴尬之余垂头丧气,实在是笑不出来了。 他一有了动作,艾琳就如梦初醒一般,灰眼睛里明暗闪烁,开始有了内容。那内容极其复杂,有惊有怨,似乎还有一点鄙夷。未等露生看透,她负气似的一转身,从女伴之中挤着走掉了。 露生不见她也不想她,如今偶然相见了,并且她又是个很异常的态度,他心里便不由得有些惦念,颇想走过去和她攀谈几句。可是龙相和丫丫还在这里,他不敢走,怕自己走了,以龙相无法无天的性子,会又做出出人意表的举动。 心惊胆战地熬到酒会开始,露生看龙相站在一张方桌子前吃上了,丫丫守在一旁很安静,半个小时之内应该不会出问题,便走出大厅,想要试着找一找艾琳。找得到自然是好,如果找不到,也没有大关系。 结果刚一出门,他便在楼前的一片草坪上看到了艾琳的身影。草地上方架了一道道彩色小电灯,艾琳却是独自站在暗处。秋夜风凉,她将两条白臂膀环抱在胸前,显然是正在害冷。心有灵犀一般,露生刚向她迈出了第一步,她便不声不响地把头转了过来,对着露生说了一句:“哈啰。” 露生走到她面前,有些勉强地笑道:“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你相遇。我们很久不见了,你还在那所女中读书吗?” 艾琳一耸肩膀,整个人像是冻得狠了,面部的线条都有些硬,“我也很意外,没想到会在自己家里再见到你。我本以为你失踪了。” 说完这话,她等了片刻,因为没等到露生的回答,所以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,“怎么?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?” 露生低声问道:“你姓满?” 艾琳仰直了颀长的细脖子,在风中高傲地一点下巴,“是的,满五小姐就是我,很不像吗?” 话音落下,她发现露生眼中本就微弱的一点光芒,这回是彻底地熄灭了,“没有,我只是没想到,很惊讶。” 艾琳听了他这冷淡的回答,心中忽然生出了怒火,“原来你是龙总司令的部下,可是说老实话,我依然没有看出你的职业是什么,总不会是专门给那位总司令做表哥吧?” 露生虚弱而又镇定地答道:“你这样讲,也不算错。” 艾琳冷笑一声,道:“噢,我想这种职业一定需要很好的涵养,以及一张干净的脸。” 露生垂下了头,对着地面笑了一下,“见笑了。”然后抬起头面对着艾琳,他轻声又道:“这里很冷,你不要站得太久了。” 说完这话,他转身走向了楼门。艾琳抬眼瞪着他,本来是对他又怨恨又鄙薄的,可是因他说走就走,不许她怨恨鄙薄个痛快,所以变成了极度的不甘心,恨不能拔脚把他追回来。 她看着露生慢慢地往回走。那个背影高大而富有男子气,然而又带了一点颓唐。这点颓唐让他惹人怜,即使他被龙相当众舔了一口,也像是英雄落难了。 艾琳认为像白露生这样的人,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像弄臣或者小丑,走到哪里都应该是被人尊重的,所以龙相舔他,不是玩笑,而是冒犯。 忽然间,她又想:“不会今日一别,他又消失了吧?” 这个念头让她紧张起来。她颇想揪住露生问上一问,然而在接下来的时间内,露生对龙相寸步不离,而她天然地对龙相很反感,简直没办法靠近那人,去和露生搭话。 艾琳总觉得龙相那个模样很邪。美男子也不是那种美法,他简直有些像鬼狐了。 酒会开着开着变成了舞会,直到午夜之后才结束。龙相喝了无数的酒,然而并没有酩酊大醉,甚至完全没有撒酒疯;丫丫像是个受刑人,茫然无措地熬到了席散,及至出门坐上汽车时,她简直轻松欢喜得想要跳一跳。 谁也没有留意到露生,露生像个影子一样尾随着他们回了住所。丫丫强打精神伺候龙相休息,忙得什么都顾不上,所以露生又像个影子一样,很孤独地飘回了一楼房间。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,他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很讽刺:自己的仇人和龙相言谈甚欢,即便双方都只是敷衍,也还是太“欢”了;唯一一个异性朋友,又是满树才的女儿——天下女子千千万,而满树才一共只有五个女儿,他第一次独自出远门,便遇上了那千万分之一。 他并没有爱上艾琳,但好感是有的,没有多,也有少。所以在知道她姓满之后,他心里很难受,感觉自己是被命运戏弄了。 他的命运不好,他恨自己的命运,像恨满树才一样恨。 在接下来的几日内,龙相一直马不停蹄地忙碌。不是忙军务,是忙着玩。 玩伴与向导都不是露生,尽管露生对北京很熟悉。满家的大少爷和龙相交了朋友,满家的大少奶奶还邀请丫丫出门逛了一次洋行,买了两枚翡翠戒指,一只自己戴,一只给丫丫。丫丫怕生,但是禁不住大少奶奶主动和她亲热,仿佛她俩乃是一对亲姐妹。 露生冷眼旁观,不言不语。他逼迫自己静下心来,沉默地等待。好朋友是假象,亲姐妹也是假象,他等着龙相找准机会,对满树才痛下杀手、一击即中。 饶有耐心地等了又等,他等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。 那机会还没到,而他知道龙相是个官迷心窍的家伙,所作所为都必有所谓,所以压着性子绝不催促。一是怕龙相闹脾气,二是怕自己没有龙相的高瞻远瞩,再耽误了人家的大业。 旧历春节过后,龙相搬出了满树才为他预备的宅子,另找了一处更为豪阔的公馆居住。露生在一旁静静地看,看他像是要和满树才拉开距离,心中便生出一阵狂喜,心想这回机会大概是要来了,龙相已经开始做起准备了。 春暖花开的时候,龙相的确是调动军队开了战,只可惜对手并非满树才。对手不是满树才,盟友却是满树才。他和满树才齐心合力,打跑了个半大不小的某将军。而这位倒霉将军留下的财富与地盘,便被这二位和平地瓜分了。 到了这个时候,露生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。 露生忍不住跑去当面质问了龙相,问他“你想等到什么时候发兵”,龙相当时正坐在床上,伸着胳膊让丫丫伺候他穿上衣。听了露生的问话,他愣头愣脑地睁圆了眼睛看人,显然是被露生问傻了。 露生看了他的反应,心里冷了一下,于是做了解释,“打满树才。” 丫丫的动作放缓了,一边把袖子往龙相的胳膊上套,一边竖了耳朵去听龙相的回答。龙相眨巴眨巴眼睛,反问道:“我打满树才干什么?” 露生的心彻底凉了,“你说呢?” 龙相张大嘴巴,俯下身打了个歇斯底里的大哈欠,然后抬起头眯细了眼睛答道:“啊,想起来了。我知道,我没忘,你放心地等着吧!” 露生问了一句:“我要等到什么时候?” 此言一出,龙相立刻向前一踢腿。脚上的拖鞋滴溜溜飞出去,正好击中了露生的膝盖,“你敢逼我?形势一天一个样子,我哪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?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,跑到我这儿添什么乱?” 露生转身用脚把拖鞋踢回了龙相面前,决定不和他一般计较,只说:“你答应过要帮我报仇,不能反悔。” 龙相不耐烦地连连挥手,用手势把露生撵了出去。 又过了三个月,盛夏来了。 龙相这一年是神挡杀神、佛挡杀佛,盟友的数目也增多了,不再只有满树才一个。他是有点手段的,手段不足,还有运气来补。战场他是不屑于亲自跑了,养尊处优地长住在北京,他已经把家乡小城抛去了脑后。露生看他活得悠游得意,显然没有丝毫斗志杀心。即便有,那志与心也不是冲着满树才去的。 于是他又去向龙相追问了一次,出乎他意料的,龙相竟然抽了他一记耳光。 龙相若是耍无赖闹脾气,他气归气,心里还不会生出别的念头;然而龙相这一次的反应太异常了。他并非是不耐烦,他是恼羞成怒,仿佛露生这一催促戳到了他的痛脚,以至于他要先下手为强,赶在露生头里撒一场野。 如他所愿,露生果然像是知难而退,捂着脸滚蛋了。 露生滚回了自己的房间里,挨了巴掌的面颊很热,手和脚却很凉,凉得发僵发硬,一个人像是死了一半。 龙相,在某些事上,精明至极;可在另外的某些事上,他还纯粹是个小孩子。比如方才那一记耳光,他打得多么慌多么怯,简直像是随时预备着要落荒而逃。为什么要逃?因为他食言了,心虚了,怕了。 露生直到如今才确定了:龙相不会为了自己和满树才翻脸。因为和满树才结盟有利益,他们互相关照互相利用,已经成了一国的人。与土地和财富相比,区区一个白露生,实在是不算什么。 白露生一无所有,给不了他什么,能给的只有感情与力气。然而他如今人大心大眼界大,爱他的人太多了,爱他的人能给他的,也太多了。至于那爱是真是假,并没有关系。横竖在太平世界里,真爱假爱看起来差不了许多,同样都能哄他开心。他是个连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人,哪里会懂得什么叫情、什么叫义? 露生又回忆起自己十几岁时和他闹了一次大别扭,当时气得要走,吓得他站在房内窗前,站了一夜的岗,生怕自己会再一次偷着开溜。生生地站一夜,那滋味一定不好受,如果放到现在,他一定不会这么干了。没了自己,还有别人,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与世隔绝的小男孩。那些年自己和丫丫就是他的世界,如今不同了,如今他权势滔天,手里攥住了一个真的世界。手指略紧一紧,他还能攥出这个世界的血来。 想到这里,露生微微地笑了一下。他笑自己这些年异想天开,真是太自信了,太天真了,以为自己只要对他够好,他就会永远恋着自己顺着自己;以为他纵然顽劣凶狠,可一颗心是赤诚的,起码对自己,是赤诚的。 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,因为初相见时龙相是个不知好歹的小毛孩子,所以他便痴想着对方永远年幼无知。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,那龙相是能和满树才分庭抗礼的人,他耍起手段来,连徐参谋长都不是他的对手。他有着这样深的城府,而自己却认定了他只会撒野发疯,认定了他是个离不得自己的小毛孩子,这真是太可笑了。不仅是可笑,干脆就是愚蠢了。 自己把丫丫的幸福也牺牲掉了——丫丫的幸福,自己的幸福,全牺牲掉了,就为了哄龙相高兴。仿佛他是个绝世大美人,千金难买一笑。 沉沉地思索了良久,最后露生很茫然地站在了窗前。窗外是个花红柳绿的好天地,天空蓝得炫人眼目,鲜艳得几乎令人微醺。露生在这样美丽的时节与世界里,竟找不到一条合适的道路来走。 于是他便静静地躲在房里,一直躲到了中秋节这一天。 中秋节这一天的天气很好,然而龙宅的气氛并不好,因为龙家的第一号主人早上发了一顿小脾气。触了逆鳞的人是露生——露生其实已经是心如明镜了,然而不甘心,试试探探地,他又问了龙相一次:“你还记不记得——” 他的话只说了个开头,然而很奇异地,龙相猜出了他的全部下文。很不耐烦地拧起两道眉毛,他开口答道:“露生,你别给我添乱行不行?耽误了我的大事,你赔得起吗?” 说完这话,他很有力度地看了露生一眼,“有你的吃有你的喝,不就得了?一百年前的破事儿了,你总跟我啰唆什么?我好了,你们才能好;我不好,你们全给我要饭去!” 露生站在他面前,胸腔里好像没了心。先前心脏跳动的地方成了个空洞,里面呼呼地吹着穿堂风,把他吹成透心凉。 “我一直不知道你的用意,所以始终留在你的身边。”他听见自己对龙相说话,声音飘忽微弱,仿佛和自己之间隔了一层膜,“我的确是没有你的本事,但我并不害怕去独自谋生。如果事情就是这样了,那么,我也应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。” 龙相抬头看他,“什么‘事情就是这样了’?‘这样’是哪样?” 露生想了想,想的时候脑子里空空荡荡,他只是做了个想的姿态。随即好脾气地一笑,他轻声答道:“我一时间也说不清楚。” 龙相迈步走到了他面前,仰起脸来仔细地审视他,“你是不是病了?病了就去医院瞧瞧,大过节的,你跑到我这儿来发什么神经?我这些天没碰丫丫一手指头,也没招惹过你,也没闯过祸,总而言之,我一点儿毛病也没有,没你教训我的分儿!滚!” 说完这话,他下意识地磨了磨牙,心里有些兴奋,预备着和露生大打一架。对他来讲,打架时常是带有娱乐性的。他生平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运动,打架就是他强身健体的方式。 然而露生并不想在中秋节和他打架——不是中秋节,也不打他了。 低头直视着龙相的眼睛,他想这人徒有一张美丽的面孔,心肠却是冷酷的。性情再糟糕,只要心肠好,这人就还值得他疼爱。但是现在,这人不再值得他疼爱了。 于是露生扭头就走,留下了莫名其妙的龙相。眼睛盯着窗外露生的背影,龙相抬手挠了挠后脑勺,没有看懂露生的举动。他想露生大概是生气了,但是这很荒谬,因为露生怎么可以生自己的气?自己怎么欺负丫丫,丫丫都不生气,露生也应该宠着自己才对。如果他不宠自己,那么他就是王八蛋,就是要造反,就是要背叛! 造反背叛可不行,自己可饶不了他! 龙相想得狠毒,但是他这狠毒并不持久。白天他出了一趟门,下午回家的时候,狠毒之心烟消云散。他变成了个傻玩傻乐的大小伙子,欢天喜地地要在家过节了。 丫丫作为一名不甚有威严的当家奶奶,张罗着调动厨子和仆人预备晚宴。厨子和仆人都不很听她的话,然而他们自作主张地工作,也干得有模有样。丫丫也觉出了自己的多余,但是讪讪地不肯回房休息。因为知道龙相已经回家了,她怕龙相见了自己,又要动手动脚地胡闹。 但是龙相今天并没有纠缠她的意思,龙相把露生拉扯到自己房里去了。 绕到露生的身后,他摁着对方的肩膀一跃而起,猴子似的趴上了露生的后背,“露生,驾!” 露生皱了一下眉头,像被什么污秽东西紧贴了皮肤一样,他心中生出了很强烈的厌恶感。忍无可忍地拼命一晃,他把龙相硬甩了下来,然后吐出一口长气,他低声说道:“别闹了。” 龙相踉跄着站稳了,没脸没皮地又跑到了他面前,笑嘻嘻地问道:“露生,还生气呀?” 露生已经无法直视他的嬉皮笑脸,只好转身走到窗前向外望,“没有。” 龙相对着他的背影一吐舌头,溜溜达达地又跟了上去,“你饿不饿?马上就要开晚饭了,今晚我们三个人过节,咱们好好喝点儿酒。” 他一边说话,一边黏黏糊糊地往露生身边靠,以为自己是个小宝贝,随随便便撒个娇,便有迷人魂魄的效果。即便迷不倒旁人,迷个露生总还是没问题。 然而他很快便发现露生在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。他进一步,露生躲一步,总不肯结结实实地紧挨着他。一对黑眼珠子缓缓地斜到了眼角去,他一言不发地瞟着露生,心里开始冒起了小火苗。 但他并没有勃然大怒,干笑一声退了一步,他听见丫丫进了门。隔着一道房门,丫丫喊道:“开饭了,我叫大哥哥去!” “别叫了!”龙相答道,“他在屋里呢!” 龙相平日住在一座西洋式的二层小楼里,楼内居住的主人,只有他和丫丫两个。此时宴席开在了一楼内的大餐厅里,三个人围着圆桌落了座,龙相见丫丫把一杯白兰地摆到了自己面前,便不由自主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。露生是坚决不赞成他喝酒的,少喝也不赞成。不赞成得久了,他虽然自认为天下无敌,可是当着露生的面,他的确是不敢由着性子豪饮了。 将口中的白兰地咽下去,他很舒服地长吁了一口气,也不讲个规矩,伸了筷子就去夹菜,“今天多喝点儿没关系,过节嘛!丫丫也喝一口吧!” 丫丫笑着摇头,“我不喝,我嫌它不好喝。” 说完这话,她忽闪着眼睛溜了露生一眼。出于直觉,她感觉露生今天的情绪不对头,但是当着龙相的面,她一句话也不敢多问。 龙相又喝了一大口,“那我和露生喝。” 说完这话,他对着露生一举杯。露生端起玻璃杯,轻轻地和他碰了一下,也喝了一口。 龙相的食欲很好,席上菜肴五味俱全,他专挑甜的往嘴里塞,一边咀嚼,一边将一坨坨裹了透明糖汁的白团子——不知道是糯米还是山药——往丫丫和露生碗里夹。 露生没有吃,只又喝了一口酒。他和龙相的口味完全不同,龙相这些年喂给他的那些好吃的,在他眼中,其实全都不大好吃,有些甚至是很不好吃。但是盛情难却,他强迫着自己往下咽。 但是今天不了,今天他要善待自己一点,不想吃的,就不吃了。 他没有龙相那种祖传的好酒量,喝了大半杯白兰地之后,酒劲就有点上来了,周身又冷又缓的血流渐渐恢复了热度。他发现自己杯中的白兰地又满了,不知道是谁倒的,反正耳边就听丫丫怯生生地问:“还喝呀?” 他不知道丫丫这是在问谁,刚要回答,龙相已经抢着出了声,“你少管我!”然后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。他扭过头,发现是龙相拖着椅子挪到了自己身边。出于自卫一般,他不假思索地抬起手,把龙相的巴掌从自己肩膀上拂了下去。 龙相一愣,紧接着把手重新拍上了他的肩膀,“怎么着?不许我碰你了?” 露生很平静地一点头,“对,我是不想让你碰我。” 龙相看了丫丫一眼,脸上显出了又惊又怒的神色,“为什么?我又不脏!” 酒精在露生的血管里开始缓慢地阴燃。露生的血越来越热,额头上也有了微微的汗意,然而一张脸上四大皆空,平静得没了表情,“我从没因为你脏而嫌弃过你。脏没关系,洗洗就干净了,你自己不洗,我给你洗,丫丫也可以给你洗。” “那你为什么——” 话没有问完,龙相像是糊涂了,有点张口结舌。露生扭头望着他,脸上依然没有表情,“我是个孤儿,自从十二岁那年到了你家,我就把你和丫丫当成了亲人。丫丫是个好姑娘,不用说了;龙相,我只问你,这些年我对你好不好?” 龙相的脸色凝重了,睁大了眼睛对露生察言观色,“你对我好。” 露生转向前方,垂头对着杯中的白兰地说道:“我并不是懦弱的性格,在认识你之前,我也是个淘气的,我也是个能欺负人的。可我为什么由着你打出我满身的伤?不仅是因为我受了你父亲的抚养,也因为你比我小,我当你是我的小弟弟。你脾气坏,我就让着你,横竖你也打不死我,是不是?” 龙相向后退了退,求援似的看了丫丫一眼,然而丫丫若有所思地低着头,并不和他对视。 露生继续低声说道:“龙相,我对你好,可是你对我不好。我当你是个好弟弟,我错了。” 仿佛禁受不住这句话一样,龙相慌里慌张地端起酒杯仰头灌了一口,然后大声反驳道:“不是!我没亏待过你!我知道你对我好,我什么都知道。我会负责你一辈子的生活,咱们三个永远都不分离!” 露生听到这里,也提高了声音,“可是你和我的杀父仇人交了朋友!你说你会为我杀了他,你言而无信!” 龙相霍然起身,面红耳赤地嚷道:“你怎么还揪着这件事情不放?我都说过无数次了,机会没到就是没到,你想逼着我把好好的局面搞乱吗?”他激动地一拍桌子,“谁还没死过爹?死就死了,有什么了不起的?我说你就是个娘们儿见识,专拿那些几百年前的鸡毛蒜皮来干扰我的军国大事!” 露生也猛然起了立,“时机没到?很好,那请问这个时机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到?一年后?十年后?还是二十年后?” 龙相瞪着眼睛,显出了几分横不讲理的蛮相,“那我可说不准!你非逼着我说,到时候不兑现,你又该骂我言而无信了!” 露生反问道:“龙相,我再问你一句话,如果明天满树才把我杀了,你会不会给我报仇?” 龙相抬起双手狠推了他一把,“你他妈的在胡说八道些什么?你懂个屁!” 露生踉跄着站稳了,对着龙相怒道:“如果明天他杀的是你,我会给你报仇!搭上我这一条命,我也会给你报仇!”话到这里,他抬手一指龙相的鼻尖,声音之中带出了哭腔,“你他妈的狼心狗肺,我这些年的心血算是全喂了狗!就算你真是狼真是狗,凭我这么掏心掏肺地对你,也该让你通几分人性了!早知如此,我当初就不该到你家去。没人管我,要饭吃我也饿不死。你这个疯子,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折磨人?你个——你个孽种!” 他从来没有这样凶狠地骂过龙相,所以话音落下之后,餐厅之内竟是一时寂静。龙相瞪着眼睛张着嘴,怔怔地望着露生。半晌之后,他才出了声,“你、你说我是什么?” 露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,不肯回答。事实上他微微地有些后悔,不该说那两个字,因为那不能怪龙相。 龙相向露生逼近了一步,又问了一遍:“你刚才说我是什么?” 这时,丫丫忽然开了口。 丫丫早就想说话了,她把勇气鼓了又鼓,直到此刻,她才终于积蓄起了足够的胆量,敢在盛怒的龙相面前插嘴。颤巍巍地站起来,她舍命一般地对龙相说道:“你别和那个姓满的交朋友了……咱们不打他,但也别理他……” 她支吾着只说到了这里,因为龙相忽然伸手抓起桌上的一只大烟灰缸,直奔着她的面门扔了过去,“你也要帮着他造反了吗?!” 烟灰缸是敦敦实实的水晶玻璃缸,咚的一声正砸中了丫丫的额头。丫丫当即向后一仰坐回了椅子上,随即身子一歪又滑跌到了地上。露生连忙绕过桌子跑了过去,只见丫丫单手捂着额头,坐在地上一动不动,正是她在忍痛的表现。 伸手一把抓住了丫丫的胳膊,他不由分说地把她硬拽了起来,同时说道:“你跟我走,不跟那个畜生过了。” 丫丫摇晃着随他迈了一步,头脸都是滚烫的,捂着额头的指缝却感到了丝丝风凉。鲜血一点一点地渗出额头伤口,手指很快就捂不住了,血液顺着指缝往下淌,淌出了一手背的枝枝杈杈。她头疼,眼前也发黑,甚至耳中也在轰鸣,只依稀知道大哥哥这一次豁出去了,要带自己走。 可是,她在头昏脑涨的疼痛与眩晕中挣扎着不肯前行。因为已经是结了婚的女子了,大哥哥再好,也不是她的了,她也不是大哥哥的了。 她不能走,她也不想让大哥哥走。摸索着抓住了露生的衬衫袖口,她想要大着胆子做个中间人,劝大哥哥别和龙相一般见识。可是未等她的话说出口,龙相的怒吼已经震痛了她的耳膜。 龙相气疯了,张牙舞爪地跳到露生面前。那一声吼得太用力了,让他吼过之后不由得要呼呼地喘粗气,“怎么?白露生?”他的额角迸出了道道青筋,白眼球上开始浮凸出红血丝,“你不要我了?还想把丫丫也带走?你俩跑了,留下我一个人?” 扬手一把抓向露生的头脸,他喊劈了嗓子,怒吼变成了尖锐的高音,“丫丫是我的!你是后来的!你放开我老婆!我杀了你!” 露生险险地侧身一躲,然后一把扣住了龙相的手腕。忽然间他变得力大无穷,挥起胳膊向旁一甩,他把龙相抡了个跟头。然后拽了丫丫大踏步走出门去,他头也不回地一边走一边说道:“当初是我错了,我辜负了你的心。但是现在补救也不算晚,你跟我走,我不指望那个畜生了,我也不许那个畜生再作践你了!” 丫丫被他拖拽得踉踉跄跄,但这句话,她听清楚了。听清楚之后她咧嘴做了个哭相,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立时死了都值了。头皮忽然一疼,她哭叫一声向后仰过了头,抬手向上摸过去,她摸到了龙相的手。龙相追上来薅住了她的头发,是不顾死活的薅法,像要生生撕下她一块头皮去。而露生听见声音回过头,看见了情况之后他一咬牙,转身松开丫丫走到龙相面前,照着他的面孔便是一拳。 一拳过后,龙相晃了一下,没有倒。梗着脖子,瞪着眼睛,他死盯着露生不言语,一只手依旧紧紧抓着丫丫的头发。于是露生对着他直勾勾的黑眼睛,又击出了一拳。 然而他依然只是摇晃,脚下生了根一般地不肯倒,手指蜷成了鹰爪,也不肯松。他这样倔强,这样眼巴巴恶狠狠地死盯着露生,若是放在先前,露生一定早已经软了心肠。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,露生一想到他的自私与凶残,想到自己和丫丫在他心中不过是奴隶一类的存在,他的心肠便变成了铁石,再不能动丝毫的感情了。 他不管龙相疼不疼,强行掰开了对方的手指,然后摁着他的脑袋向后狠狠一搡,让他再次跌坐在了地上。重新牵起丫丫的手,他不管丫丫如何哭诉和哀求,自顾自地只是往外走。龙相坐在后方,大声喊道:“丫丫,别跟他走,回来!” 丫丫泪眼婆娑地回头向他招手,让他快来拦住露生,别让露生真走。从小一起长大的,都知道大哥哥心好,两个人一起求他哄他,难道还能留不住人吗? 她那慌乱的手势真把龙相招来了。龙相爬起来,在楼门口追上了他们。眼看丫丫已经把一只脚迈了出去,他脸色一变,飞起一只脚,直踹向了丫丫的后腰。 没人知道他这一脚有多么狠。最前方的露生只感觉手臂一震手中一滑,而丫丫的哭声陡然起了个凄厉的高调,整个人顺着那一脚的力道飞扑向前,重重地拍在了楼前坚硬的水泥台阶上。紧接着像一口袋粮食一样,她无声无息地滚了下去。 露生和龙相都愣了一瞬。 龙相踹丫丫,只是看不得她跟着露生往外走,而且马上就要走出门去。这两个人胆敢抛下他真往外走,他气得简直要掏枪。这么强烈的恨,用拳头打就不够劲了,非得用脚往死里踹才行。踹着哪个算哪个,横竖剩下的那个也逃不了。果然,他这一脚踢得很够劲,几乎是把丫丫踢得飞了出去。接下来就是露生,他摩拳擦掌,思考的能力消失殆尽,只是磨牙霍霍地瞪着露生,要咬烂他浑身的皮肉。 可是未等他亮出牙齿,露生一手抓着他的衣领一手抓着他的腰带,双臂运力大吼一声,竟是把他从楼门前直扔了出去。扑通一声在丫丫身边着了陆,他一翻身爬起来,却是安然无恙。抖抖双手扭扭脖子,他拔腿又要向露生冲锋,可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之后,他发现自己再次被露生举起来扔到了几米开外。 这回他摔疼了屁股,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。周围几名仆人全吓傻了,远远地站着,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架。而露生意犹未尽地又要朝着龙相走,可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裤脚,他低头看去,发现那是丫丫的手。 丫丫方才一直是蜷缩着躺在台阶底下,像先前所有的时候一样,也不哭也不闹。露生以为她还要为龙相求情,气得俯下身要骂她几句,可在凑近了看清她的脸后,他发现丫丫微微开合了嘴唇,正在有气无力地说话。 她说:“大哥哥,我肚子疼。” 露生知道她是从来不叫疼的,她若是承认了自己的疼,那一定是疼到了相当的程度。慌忙蹲下来扶起了她,他扭头望向了丫丫的肚子,没看出肚子的异常。忽然怀疑丫丫是摔出了内伤,他伸手一托丫丫的腿弯,拦腰抱起丫丫就要往外跑。 可是抱着丫丫刚走了两步,他就停住了步伐。 缓缓地俯身把丫丫放回地上,他从她的腿弯下抽出一条手臂。手臂通红,是蹭上了鲜血。转眼再看丫丫的裤子,他就见浓黑血色迅速从她下身蔓延开来。仿佛只在一瞬间,丫丫的脸蛋上就失去了绯红颜色。 龙相这时也跑了过来,在看清了丫丫下身的鲜血之后,他吓得大叫了一声,整个人都在叫声之中向上一蹦。 露生没理他。重新把丫丫抱起来,他一边向外跑,一边低声说:“丫丫,别怕,我这就送你去医院。” 丫丫没回答,只竭尽全力地抬手,抓住他的衬衫口袋。他是神明,她是宗教徒。她可以永生永世只想他不见他,可真到了生死关头,她还是需要他。不要他陪着自己生或死,只要自己知道他在,他很近,她就不怕了。 她怕得太苦了,她太想不怕了。 第十八章:与君相决绝 龙相似乎是忽然失了神志,傀儡一样只是跟着露生。露生走,他也走。露生抱着丫丫飞跑了,他也跟着飞跑。及至将要跑到大门口时,他才恍然大悟地回过神,立刻下令叫来了汽车,又不住地伸手要和露生抢丫丫。 三个人乱成了一团麻,钻进汽车之后也还是那么乱。直到午夜时分,他们才在外国医院里静了下来。 丫丫没有生命危险,只是肚里的孩子没了。谁也不知道丫丫怀了孕,丫丫平时看着轻手利脚的,自己也从没向外透露过身体的异状。露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说,她是认识字的,并不是完全无知,总不会连自己怀孕与否都不能判断。也可能是她不想说,或者无人可说。她的婶婶在龙家老宅里,和她一起做针线活的丫头们——如今也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——也都留在家乡。 丫丫睡在单人病房里,医生和看护妇都还没有撤,旁人也不许擅自进入。龙相鼻青脸肿地站在走廊,后背靠着墙,不时地看看病房紧闭着的房门,不时地又看看对面长椅上坐着的露生。双手背在身后,手指暗暗地扭绞了个不可开交,龙相的眼珠乱转,心也乱转,看不懂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。 他那样狂暴,又这样脆弱,世界稍一变化,他便看不懂了。他记得自己本来是在露生和丫丫的陪伴下过中秋节的,自己喝了很多好酒,吃了很多甜食。吃饱喝足了,就应该和丫丫一起钻进被窝里睡大觉了。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,会让他觉没睡成,反而是跑来了医院?身体用力地向后蹭,他忽然有点害怕,想要躲进墙壁里去。 这时,病房开了房门,医生领着看护妇走了出来。 医生是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,但是会讲一口很好的中国话。神情肃穆地站在露生与龙相面前,他误以为露生才是丈夫,所以说话时只看着露生的眼睛。 他说病人的子宫受创严重,将来生育的机会,怕是比较渺茫了。 露生听了这话,望着医生只是沉默;龙相开了口,问道:“你是说,她以后不能生孩子了?” 医生见鬼似的看了龙相一样,随即答道:“可以这样讲。” 露生没再多问,只向医生道了谢。在得到了医生的许可之后,他推门走进了病房。 病房内一切雪白,躺在白床白枕上的丫丫失了血色,一张脸也是雪白。露生走到床边,在椅子上坐了下来。丫丫昏睡着,他看着丫丫的面孔,忽然想起了她七八岁时换牙齿的模样。 那个时候,大家都是傻玩傻乐,一时好了,一时恼了,翻不出大波浪。偶尔想起未来,他们也觉得未来一定是只有好。因为那个时候他们长大了,自己能给自己做主了,三个人手拉着手满世界地跑,想一想都要快活地笑。 现在,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到未来里了。原来未来中的自己,竟是这般模样。 龙相站在他身旁,忽然又出了声,“丫丫会死吗?” 露生没理他,因为对他嫌恶到了极致。 对满树才,他只是恨;对待龙相,他是由爱生恨。对待满树才,他尚能正视;对龙相,他简直无法直视对方的脸。不只是脸,声音也受不了,气味也受不了,龙相在病床上投射了一道淡淡的影子,他看那影子都像是魔鬼。 可不就是魔鬼吗?露生想,头上长角的孽种,可不就是魔鬼的形象吗? 凌晨时分,有人把龙相找了出去。仿佛是忽然来了一桩紧急的军务,非要由他过目一遍才可。在这之前,两个人一直没说话,龙相要走了,这才低低地对露生说道:“我马上就回来。” 露生依然没理他,等龙相出门离去了,他深深地俯下身,把脸埋到了丫丫身边的棉被上。 他没想睡,可是再睁开眼睛抬起头时,他发现看护妇不知何时进来了,正站在丫丫身边,对着灯光检查一支体温计。丫丫醒了,大睁着眼睛看那看护妇手中的体温计。看护妇很和蔼地低头告诉她“体温正常”,她便唯唯诺诺地在枕头上答应一声。 及至看护妇也离去之后,丫丫扭头转向了露生,小声唤道:“大哥哥。” 她声音小,露生像怕吓着她似的,声音也很小,“现在感觉怎么样了?” 丫丫摇了摇头,嘴唇惨白,“我没事儿,睡一觉就好了。” “你怀了孩子,自己不知道?” “我知道。” “知道你怎么不说?” 丫丫沉默了一会儿,最后答道:“我也不能肯定,就没有说。” “自己不懂,不会问别人吗?不会到医院里问医生吗?” 丫丫转动了下滞涩的眼珠,很茫然地望着天花板,“我没人可问,也不认识到医院的路,也怕他回家找不到我,又要闹脾气……我想如果真是怀了孩子,到时候生下来就是了。” 露生抬手用力搓了搓脸,不假思索地说道:“丫丫,咱们走吧。我知道你现在虚弱,你忍一忍,我背着你。我没有龙相的本事,将军大帅这辈子怕是当不上了,但我想养家糊口的能力,我总还有。” 丫丫听了这话,没言语,只从眼角淌下两颗很大的眼泪珠子。眼看露生弯腰捡起一只鞋要给自己穿上,她慌忙从被窝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,“大哥哥!” 然后她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,“不行了,我已经嫁给了他,我们……晚了。” 露生一听这话,登时急了,急得几乎也想哭,“晚什么晚!你才多大?怎么就晚了?我不信你是舍不得那个畜生。你要是以为你结了婚,一生一世便只能受他欺侮,那更是大错特错!” 说到这里,他起身一掀被子,不由分说地就要给丫丫穿鞋。丫丫拼命地把脚往后缩,正是急乱之时,房门一开,龙相走了进来。 龙相站在门口,见露生一手抓着丫丫的脚踝,一手拎着丫丫的鞋子,人便愣了愣,随即换了一副狰狞面目,他抬手指着露生问道:“你干什么?” 露生看着他那张花红柳绿的鬼脸子,感觉他这副嘴脸简直丑陋到令人不能直视,“你既然不把丫丫当个人来对待,那我就把她带走,你另找新奴隶去吧。” 龙相转向了丫丫,“你要跟着露生走了?” 丫丫立刻答道:“没有,你别生气,我哪儿也不去。” 龙相拖着长声问道:“那你哭什么呀?” 露生听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腔调,真想立刻再狠揍他一顿。可是丫丫硬从他手中抽回了腿,又低低地催促道:“大哥哥,你也回去休息吧,我在这医院里住两天就好了。” 露生扭头望向丫丫,知道丫丫这是真不肯跟自己走了。她向上拉扯着棉被,把一张脸藏在了棉被里。于是露生就盯着棉被上方露出的一点凌乱刘海,呆呆地出了几分钟的神。 再次清醒之后,他弯腰把丫丫的鞋子整齐摆好,然后迈步走向了房门。龙相堵在门口,横眉怒目地问他:“哎?哪儿去?” 露生冷着一张脸,居高临下地面对着他,脸冷,声音也冷,“你我二人的情谊,到今日为止。记住,你活着,我永不见你;你死了,我给你收尸。” 说完这话,他抬手一把搡开了龙相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 龙相由着他走,可是在他走了半个小时之后,他在病房里开始坐不住了。 “他咒我。”他对丫丫说,“他是不是在咒我?” 丫丫侧身蜷缩在被窝里,不让龙相看见自己的脸,“大哥哥对你那么好,也不图你报答他,就想让你帮他报仇,你呢?你说话不算数,不但不帮忙,还和他的仇人交了朋友。他能不生气伤心吗?” 龙相默然思索了片刻,忽然说道:“他是对我挺好的。记得小时候,我坐在马桶上叫不来黄妈,他还给我擦过屁股呢。”说到这里他一咧嘴,“那天他没吃早饭,说是被我熏饱了。”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转换了话题,“丫丫,你这个笨蛋,怀了孩子怎么不告诉我?现在孩子没有了,你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生了。我们是不是以后就不会有小孩子了?” 丫丫从被窝的缝隙中向外窥视他的神情。他的脸已经肿胀变形,大眼睛陷在乌青的黑眼圈里。这张脸上五色俱全,唯独没有丝毫悔色。丫丫知道他是自私霸道惯了,他是真的不悔。 丫丫又想这样也好,如果将来生出了小孩子,那孩子有了这样的父亲,怕也不会活得快乐。自己这样懦弱,也做不成一个坚强的母亲。所以索性豁出自己这一条性命来陪着他混吧,权当上一世欠了他的债,这一世连本带利全还完。 她想得很豁达、很理智、很冷酷,可是眼泪成串地流淌,而她却连哽咽都不敢。头顶起了柔软的触感,是龙相把嘴唇贴了上来。龙相轻轻地亲了她一下,然后很困惑地自言自语道:“这是怎么了?你们怎么忽然都对我不好了?” 然后嘶地吸了一口凉气,丫丫听见他继续说道:“我的脸好疼,身上也疼。丫丫,你等着我,我回家让露生给我擦点药,擦好了我再回来陪你。” 龙相是清晨七八点钟时走的,走的时候说是“马上回来”,可等他再次出现在病房内时,已是晚上七八点钟。 他那张脸肿得越发厉害了,脸上红的地方泛了紫,青的地方变成黑,不紫不黑的地方显出皮肉本色,是一种贫血式的苍白。鬼一样地冲到丫丫床前,他语无伦次地说道:“没了……他走了,没了!” 丫丫挣扎着抬起头,“大哥哥走了?” 龙相对着她一点头,像是小孩子被吓得丢了魂,圆睁二目张着嘴,嘴角水汪汪的,是含着口水忘了吞咽。 露生真没了,只留下了一只密封着的大信封,信封里装着龙相的存折以及这两年存款取款时记录下的账目。立柜里的衣物都还在,只少了一只露生常拎的小皮箱。 仆人说白先生凌晨回来之后,只在家中停留了片刻,便又走了。走到哪里去了?不知道。 龙相立刻漫天撒网地派出人去,火车站也找,各大饭店旅馆也找,慌里慌张地找了一天,最后他一无所获地回了医院。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丫丫,他半晌未说话,脸上的表情又无辜又无邪,仿佛他是幼子,被凉薄的父亲抛弃了。 丫丫听闻露生走了,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,然而又觉得其实这样更好。龙相像是一眼漩涡,只要靠近他,便要身不由己地被他卷个天昏地暗。想要清清醒醒地过生活,那就只能远离他。 所以大哥哥这么干是对的,走一个,算一个。 龙相依然认为露生这一走就算是造反与背叛,于是很霸气地告诉丫丫:“他爱滚就滚,我才不管他!我只不过是没按照他的意思办事,他就把我打成这样。家也不要了,我也不要了,什么东西!我白把他养到这么大了!养他不如养条狗!” 两天过后,北京城内依然没有露生的影踪。龙相到了医院,又告诉丫丫:“你不许学他,你要是敢学他往外跑,我就——我就——反正我饶不了你。” 又过了四天,丫丫病怏怏地出院了。她的身体已无大碍,如今所需要的只是休养。躺在柔软的大床上,她侧过脸去看地上的龙相。龙相站在桌子前,正在倒一杯热茶。他的脸消了肿,恢复了八九分原形,只是瘀伤的颜色依然未褪,两只眼睛全陷在了黑眼窝里。这一个礼拜他也瘦了,乍一看脸有点像个骷髅,当然是个很俊秀的骷髅,还有个挺俏皮的小尖下巴。 倒好一杯茶后,他端到床边,先给丫丫喝了一口。丫丫临出院那一天,隔壁病房里死了个很富贵的少奶奶。据说那位少奶奶和丫丫一样,也是怀着身孕时摔了一大跤。她那一跤兴许是摔得特别狠,不过半天的工夫,隔壁房里的哭声就响起来了。 龙相这才明白丫丫那夜的一摔究竟有多险。陌生的女人死了,而丫丫还活着,他又恐慌又庆幸的,摇身一变成了个好丈夫。 丫丫喝了一口茶,龙相收回茶杯也喝了一口,然后脱衣脱鞋爬上床去,他躺到了丫丫身旁。 两人一起沉默了良久。平时他们夫妻两个躺着,这屋子里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,然而今天气氛异常,他们一起感觉到了寂寞。 因为露生离开了。仿佛是生下来就在一起的三个人,如今只剩两个了。 又过了好些天,这一夜,龙相抱着膝盖侧卧着,对丫丫的侧影说道:“还是找不到。” 丫丫仰面朝天地端正躺着,双手交握在腹部。听了龙相的话,她睁着眼睛,在黑暗中默然无语。 龙相又说了话,因为周围太安静,所以他的声音很清晰,“我昨夜梦见他了。梦里咱们三个还是小孩儿,他一手领着我,一手领着你,我们三个在草地上走,一直走。” 他把额头抵上丫丫的肩膀,忽然抽泣了一声。他说:“丫丫,我想他了。” 丫丫伸手去摸他的脸,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泪水。他从来不哭,今天算是生平第一次。手指深深嵌入丫丫的皮肉,他呜呜地哭。丫丫翻过身搂住他,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,心中没有怜悯,只是觉得人各有命。自己此刻这样拍着他哄着他,也是一种命。 龙相哭得很激烈,身体痉挛似的扭曲紧绷,随着他一声声的哽咽抽搐不止。他也伤心了,他想:露生怎么忽然就对自己不好了呢?好了那么多年,会说不好就不好吗?露生到底跑到哪里去了?难道自己永远都见不到他了?他是死是活,自己也不知道了?先前在一起的那些时光,到此为止,再没有下文了? 这些问题全都无解。他仰起脸去问丫丫,丫丫也只是沉默。抬手搂住了丫丫的脖子,他哭得呼哧呼哧,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。 天气越来越冷了,依然没有露生的音信。第一场雪下来了,还是没有露生的音信。一封不具名的信邮到了龙宅,上面写着白君露生收。龙相拆开信封读了一遍信,发现这信应该是个女人写给露生的,但落款是一串乱糟糟的洋文。信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,只不过是几句平平淡淡的问候。 龙相盯着信封上的“白君露生”四个字,发了很久的呆。 家里没了露生,他仿佛失去了犯浑的对象,犯浑的次数一减少,他倒像是多懂了几分人事。有一次丫丫给他剪完指甲,他掀起小褂挠了自己一把,挠完之后,他发现这一挠竟然这么疼,半天之后,肚皮上还是火辣辣的。挠一下都这么疼,那么抠一指甲咬一口呢?劈头盖脸地拳打脚踢呢? 从这以后,他就管着自己,不许自己再挠丫丫。他还对丫丫说道:“等露生将来回家了,你得给我作证。你说,我是不是变好了?” 丫丫轻轻浅浅地微笑,告诉他:“嗯,你变好了。大哥哥知道了,一定高兴。” 然而春节过去了,春暖花开了,露生还是没有回家,龙相便大发雷霆,认为自己白变好了。 既然变好也是徒劳,他干脆撕破绷了几个月之久的善良假面,重新露出了他天生的真面目。出了家门见了外人,他理智尚存,还有几分体面的人样;待到回了家关了门,他肆无忌惮地发起了疯,见了人要打一下,见了狗恨不能也要咬一口。烦躁到了一定的程度,他走投无路,开始喝酒。 露生不在了,没人管他了,他终于可以由着性子敞开了痛饮。一瓶烈酒灌下去,他身上暖洋洋的,心里也痛快了许多。抱着膝盖坐在丫丫身边,他慢条斯理地和丫丫说闲话,居然句句都很合乎人情道理,甚至有时候还知冷知热的,成了个很体贴的小丈夫。 丫丫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,心里毫无喜悦之意,因为感觉龙相这劲头,越来越像龙老爷了。 有的时候,她也暗暗地想:“大哥哥到哪儿去了呢?” 没人猜得出露生的去向。事实上,在这年春夏之交,露生到达这座江南小城之前,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到哪里去。 他是个漫无目的的旅人,那天清晨提着箱子买火车票时,他也没有挑方向,只拣最近的一趟列车来坐。那时正好有一趟南下的长途列车,而他前脚刚上了火车,龙相的人马后脚就赶到火车站来了。 他这车票买得太仓促,只得到了一张三等车厢的车票。他是不惯吃苦头的,在罐头一样的三等车厢内熬过了几站之后,他忍无可忍地随着人流下了火车。这个时候,他的财产除了一套换洗衣服之外,大头便是五万元钱。钱不是银元,是几沓薄薄的英镑,轻飘飘地藏在箱子的夹层里,一点也不招人的眼目。这钱还是许久以前,他向龙相要过来的——他记得自己那时看龙相散尽家财去招兵,急得了不得,索性厚着脸皮要来了这五万元钱。当时他想这五万便是三个人的老本,一旦龙相把家产祸害光了,那么自己有了这几万块钱,也够带着他们吃上半辈子饱饭。 他没想到龙相会成功。 他不是好奢侈的人,有这笔钱在手,生计暂时就不成问题了。接下来该怎么办?他不知道,他想单枪匹马地去杀了满树才,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,可是理智又告诉他这么干不对,是笔亏本的买卖。那么这么办不行,怎么办行?他一时间想不清楚。 想不清楚,就慢慢想。无牵无挂地一路向南漂泊过去,他见了好的地方,便停下来多住一阵子,住腻了,再继续前行。他的眼睛见识了一个天大地大的世界,可他的心陷在龙家老宅那座小院子里,却是始终没能逃脱出来。 到了春天,露生在临河的一户人家里租了两间房屋。房东是家道中落的母女两个,因为是刚刚开始衰败,所以还有较为宽敞的好房屋向外出租。这小城不是闭塞偏僻的所在,城内学校也有,码头也有,小工厂也有,天南海北的人终年地穿梭往来,露生这样一位来历不明的单身汉,看着也并不是特别稀奇。房东小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,终日活动着两条细腿蹦蹦跳跳。那种天真活泼的劲头,和几年前的丫丫一模一样。 房东小姐下午三点钟放学,放了学不出门,直接钻进露生的房间里。很巧的,她也称呼露生为大哥哥。她说起话来大哥哥长大哥哥短,国语中带了江南水乡的腔调,莺声呖呖的,十分婉转好听。露生是个温和的性子,对待这样一位小妹妹,更是分外可亲。可亲了一个多月之后,露生感觉情况不大对头——这位小妹妹来得太勤、坐得太久,已经惹出左邻右舍的闲话了。 露生听了这些谣言,只感觉又好气又好笑,同时也暗暗地纳罕,发现自己似乎颇有一点吸引女性的男子魅力。近的房东小姐姑且不提,当年那位艾琳小姐,对自己也是一阵喜一阵嗔。但他无意去做一名流连花丛的浪子,因为觉得那“不正经”。 露生开始故意地冷落房东小姐。每天的报纸,按理说都是要由房东小姐取来给他的,现在他也不劳小姐的大驾了。报纸上南北的新闻都有,他隔三岔五地便能看到龙相的消息。现在龙相真是了不得了,如日中天,偏偏他年纪又是这样小,相貌又是这样好,拿历史上哪位少年英雄比他,都像是有点不够劲。无奈之下,新闻界只好口不择言地将他乱夸一阵。露生逐行读着那些溢美之词,有的时候,几乎要被那驴唇不对马嘴的颂词逗笑。 笑也不是好笑,他现在对龙相,是一点好感情也没有了。 这位“翩翩美少年”是个冷血的疯子。不要妄想和他以心换心,因为他根本没有心,他有的只是欲望和疯狂。露生想他之所以依恋自己,不过是依恋自己给他的爱与关怀。他疯归疯,但不傻,他甚至很狡猾,精通各种索取的方式。撒野是他,撒娇也是他。 他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势利眼,露生无权无势,所以是不必顾忌的。在他的大业面前,露生的爱与恨,也是不值一提的。 露生认为自己对龙相已经厌恶透顶,然而越是烦他,越是甩不脱他。他要么是在报纸上出没,要么是在他心里出没。他从北到南跑出几千里了,他依然稳稳当当地驻扎在他的脑海里,像个寄生物,非常冷酷地汲取着他的生命力。 于是,露生就想自己还是得杀了满树才。满树才如今已经不仅仅是他的灭门仇人了,满树才成了一个符号。他非得彻底消灭了这个人,才能斩断三千烦恼丝,才能让龙相知道自己的爱恨并非儿戏。 哪怕为此付出性命,他也在所不惜。 可满树才当然不是好杀的,他又并非传奇小说里的剑客,可以遥控一柄飞剑,隔着千里取人项上头颅。他素来做人做事都认真,如今更是慎之又慎。不怕别的,怕自己复仇未遂,死得丑陋,会成为龙相眼中的又一桩笑话。 终日临水迎风地在脑海中杀人,自然类似闭门造车。上路之后是否合辙,那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。老天爷似乎也嫌他思考得过于长久,索性派出房东太太,向前推了他一把——房东太太颇文雅委婉地把他驱逐出境了。 若论这驱逐出境的原因,倒是一目了然的。十三四岁的房东小姐如今已经快要长在露生的房里。露生不说话,她也不说话,两人各守着一个角落枯坐。露生自小就是和丫丫这么坐过来的,不觉怎的;房东小姐窥着他的背影,却是浮想联翩——想得太厉害了,胸怀也太无城府了,她想的那点小心思,明明白白地浮现在脸上。连房东太太带房东邻居,全看出来了。 房东太太,因为是个寡妇,所以格外地讲贞洁与清白。在管教女儿无果之后,她决定在经济上做出牺牲,使一招釜底抽薪。抽薪之时她很是忸怩羞愧,因为露生实在是一位好房客,而且据她观察,他一身正气,也并没有对着自家女儿眉来眼去。若是一定要怪罪他,那也只能怨他样子生得太好,几乎称得上是本城第一美男子。有时候他单手插在裤兜里,形单影只地站在窗外看河水,古旧的窗棂与石墙衬着他白皙的脸,墙壁缝隙中野花多情,遥遥地伸出一枝在他耳畔,花朵开放得越浓艳,他英秀的眉眼越冷清。对于这样的白先生,房东太太也有若干次看得入了迷,可见狐狸精这种东西,其实是不分男女的。 房东太太不撵他,他天天吃饱喝足了,唯一的事业便是在脑海里杀满树才。他也认为自己这样天天意淫不是长久之计,可总不知道如何迈出这第一步;房东太太这回一撵,倒像是奉老天爷之命,替他下了决心。他将自己的小皮箱收拾整齐,然后把纸笔书籍送给房东小姐,被褥与水壶杯碗留给了房东太太。房东小姐在这之前已经连着五天没有理睬过母亲,到了露生出发前往火车站这一天,房东小姐哭得死去活来,而露生头也不回地沿着河流走上大街,心中倒是不甚伤感,只是感觉奇怪,不知道房东小姐恋上了自己哪一点。又想,可惜自己没那个志向,要不然去给富家翁们当个女婿,倒是很有胜算。 满树才当然是在北京,但是他并没有直奔北京的打算,因为龙相也在北京。 中途换了几次火车,最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他到了天津。 此刻的露生已经连着好些天没换衣服。脸倒是洗了,但刮就刮得马虎,下巴呈了铁青色,嘴唇上方左一抹右一抹,也淡淡地显出了小胡子的雏形,并且还是两撇挺摩登的小胡子。他很狼狈地直奔了国民饭店,想找个地方暂时安身,至少是先把自己洗刷一通。 值此夏日,国民饭店正是个热闹地方,尤其是楼顶常开舞会,尤其勾人。露生提着皮箱急急地向内走,偏遇上一群青年男女向外拥。露生自觉蓬头垢面,所以向旁退了一步,不肯与青年们正面交锋。面无表情地垂眼盯着地面,他等了又等,最后却是等来了眼前地上的一双白色细高跟鞋。 于是露生的目光飞快上移,移过一双笔直的小腿和浅紫色的荷叶式裙摆,移过细腰与一对白臂膀,最后他望着对方的面孔,大大地愣了一下。 他想自己这是看到了艾琳。 第十九章:后会有期 怔怔地直视着艾琳,他心里在一瞬间转过了三个念头,第一个念头是:胖了。 艾琳的确胖了,但胖得非常有限,全丰润在了面颊上。这让她的鼻梁看起来不再那样高,眼窝也不再那样深,乍一看真是个百分之百的东方佳丽。她似乎是很了解自己的美,故意用红嘴唇来衬托自己的白皮肤与大眼睛,一头乌发高高绾成沉重的发髻,发髻上还栖息了一朵小小的莹白珠花。 所以露生的第二个念头是:变美了。 这第二个念头让露生下意识地想要向她微笑问候,可话未出口,第三个念头又冒了出来:她是满树才的女儿。 第三个念头最有力,她的身份一下子抵消了她所有的美。露生明知道她是无辜的,可是心中一寒,方才那欲露未露的微笑也就随之变成了冷笑。对着艾琳微微一点头,他淡淡地说道:“满小姐,好久不见。” 两条白胳膊环抱到了胸前,艾琳若有所思地盯着露生,同时也不冷不热地开了口,“是啊,好久不见。你——”她沉吟着一扇睫毛,飞快地审视了露生的形象,“这是刚从北京来?” 露生彬彬有礼地答道:“我已经离开北京很久了。” 艾琳用一根食指抵住了下嘴唇,清澈的灰色瞳孔中有光影闪烁,“你不会是回家乡结婚去了吧?” 说完这话,她很突兀地露齿一笑,笑声响亮,像是故意要吓谁一跳,“哈哈,没想到密斯特白虽然在外表上完全是西洋式的,内里的思想却还是中国式的。总而言之,恭喜恭喜,请你替我向你的新夫人问好吧。” 露生低声答道:“我没有回家乡,也没有结婚。” 此言一出,艾琳竟是后退了一步。抵着下嘴唇的手指增加了数目,她几乎是捂着嘴又说了话,“那……我倒是对你这两年的经历很感兴趣。明天我们一定要见一面,我要你把这两年的事情讲给我听,好不好?” 露生略一犹豫,随即点了头,“好,我就住在这里,你可以随时来找我。” 艾琳把四根手指从红嘴唇上移开,很调皮地对着露生招了招,说过一声“古德拜”之后,她踮着脚尖一转身,像要跳一场芭蕾舞似的,颠颠跳跳地下了台阶。随即挽住了女伴的手臂,她像是把露生彻底忘了,立刻开始新一场的说笑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她走了,露生也径直进了饭店,心中很纳罕。他几乎感觉自己和艾琳是有缘的,总能在意外之地不期而遇。除了龙相和丫丫之外,露生很少对外人动感情,可是对待艾琳,他的确是抱有好感的,甚至是有一点喜欢——不见的时候不想念,见了却也心生愉悦,这便是露生的“喜欢”了。 露生没想到,在翌日下午,艾琳小姐真来了,并且是盛装前来。不但发髻高耸如黑色皇冠,并且穿了一身鹅黄色薄纱连衣裙。黄纱之下是一层银色衬裙,银光透出,和她那雪白的皮肤相衬了,真如一身金衣一般。在茶房的引领下步入了露生的客房,她昂首挺胸,耷拉着眼皮,好似一只心怀敌意的花孔雀,不但把路走得一步一响,而且细脖子始终笔直,和腰背挺成一条直线,仿佛随时预备着俯瞰众生。 露生见了她这一番崭新的风采,有点摸不着头脑。起身对着她点头招呼了一声,他随即转身走到窗前,一边倒茶,一边请她到桌旁的沙发椅上落座。端起一杯热茶转向她一笑,露生说道:“不知道你肯不肯喝这里的粗茶,如果不是很渴的话,我们一会儿出去找个地方喝咖啡吧。” 艾琳似乎也不甚习惯自己的新体态,动作很僵硬地一扭小脑袋,她遥望着窗外答道:“不知道我来得是否冒昧——密斯特白今日没有约吗?” 露生看她说话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,不是一般的孤高冷艳,心中就越发疑惑,不知道她如此作态,究竟是意欲何为。自己昨天肯定是没有求她登门,她今日这一来纯属自愿。既然如此,又何必像个女王或者女志士似的,对自己一眼不看呢? “我当然是没有约的。”露生习惯性地微笑,“我在天津是地熟人生,一个朋友也没有,谁来约我?”说到这里他一指沙发椅,“你先坐下歇歇,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。算时间还没到暑假,你没有去上学?” 艾琳向沙发椅迈了一步,忽然发现自己在露生的注视下,竟然忘了怎么走路。同手同脚地行进到了沙发椅前,她翩然一转,将裙摆转成了一朵璀璨金花。哪知细鞋跟不做脸,落地之时竟然一偏。她惊叫着抡起胳膊保持平衡,双臂飞快地连抡了五六圈,连手中的小漆皮包都飞了出去,可平衡还是弃她而走。一屁股陷入沙发椅中,她就听咯噔一声,正是沙发椅的老朽弹簧禁不住她那一臀的重量,在欲断未断之时提出了抗议。惊魂未定地手摁扶手一抬头,她和露生打了个极近的照面。露生微微俯身直视着她,一只手伸出来虚虚地拢了她一条臂膀,同时问道:“没事吧?” 艾琳有点脸红,看着还算自若,其实是要哭出来了——今天她本是要来艳惊露生的,谁知露生没惊,她先惊了,而且到底够不够艳,也不知道。这人来无影去无踪,今天自己镇不住他,明天他又跑了,那可怎么办? 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,她低下头答道:“没事。” 露生不懂得摩登女性的玄机,艾琳自称没事,他也就不再追问,径自走到一旁蹲下来,先捡起了那只被摔得张了嘴的漆皮包。这漆皮包倒是个奔放的,将肚内什物吐了满地,又有口红又有粉镜又有口香糖。艾琳飞快地一抹眼泪,然后抬眼去看露生。就见露生将那些小玩意一样一样地捡起来放进漆皮包里。他身材好,蹲下来也依然胳膊是胳膊腿是腿,一弯一折都有清晰的角度,绝非那帮柔弱的纨绔子弟可比。艾琳并非是因为他的长胳膊长腿而欣赏他,她也并不是没见识过英俊的面孔,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执着地“艳惊”他,艾琳自己也有一点糊涂。 这时,露生回头向他一晃手中的长柄小粉镜,“碎了。” 艾琳没想到他会忽然和自己说话,简直是吓了一跳,“碎了……没关系的。” 露生站起来,先把小粉镜轻轻扔到了墙角的纸篓里,然后一边走回来把漆皮包递给艾琳,一边轻声说道:“碎了就不要了,一会儿出门给你买个新的。你看看,东西全不全?” 艾琳垂下头,把漆皮包随手往身旁一掖,“全,本来也就只有那么几样东西而已。”紧接着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,她姿态优雅地一扭细脖子,把一张恢复了颜色的脸蛋转向了露生,“密斯特白,那年我们一同看运动会时,我在女中读书;如今三年过去了,难道不许我毕业吗?” 露生拉过椅子,在她对面坐下了,听了她的话,他也有点啼笑皆非,“已经过了三年了?真是快。” 艾琳抓住机会,半俏皮半骄傲地抬手指着自己一笑,“三年了,我变了多少?” 露生心平气和地也笑了,“你听了我的话,一定高兴。我看你变得更漂亮了,真的。我想这大概就叫作女大十八变。” 艾琳嫣然一笑,心中另有一张红唇,正在大张着哈哈不止。 “听你的话,倒像是我先前很丑。”她渐渐脱去了孔雀气质,恢复了几分正常的人味。 露生摇了摇头,“你那个时候比较瘦,我看你又像西洋人又像中国人,总感觉有些怪;现在你胖了一点儿,倒是彻底成了个东方美人。” 艾琳转身将漆皮包拿起来放在腿上,从中取出一把小折扇,展开了合在胸前轻轻地摇,静等着露生继续夸下去——她的爱慕者们对她从来都是礼赞不止,绝没有夸过一两句便作罢的。 然而露生作罢了。 不但作罢了,而且还自作主张地换了话题,“平时你就住在天津吗?不回北京家里?” 艾琳悻悻地合拢折扇,“我不喜欢家里的空气,这一年都是在天津住。你呢?还在龙云腾手下当差吗?” 露生愣了一下,“谁?” 随即他反应过来。对待龙相他素来都是直呼其名,“龙云腾”三个字对他来讲,根本就是个陌生符号。但是当今世界除了他之外,又有谁敢明公正气地喊他一声龙相呢?没有了,艾琳叫他作龙云腾,已经算是不客气了。 “我也早已离开他了。”他很坦白地告诉艾琳。太久没有和人开诚布公地聊过天了,他甚至生出了一点倾诉欲,“我现在是个无业游民,在江南无所事事地住了一段时间,昨天才刚回到了北方。” 话音落下,他抬眼望向艾琳,却发现艾琳的脸上有了一点淡淡的喜色。 艾琳的确是欢喜的,不为别的,只为露生脱离了那位龙司令。她眼中的白露生简直好得举世无双,这样一个好人,怎么能给那样一个阴阳怪气的毛头小子当弄臣?她是满将军的女儿,贵人她见得多了,司令两个字,还吓不倒她。 “关于你的前途……”她很克制地笑道,“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,请尽管开口,千万不要见外。我虽然没有一官半职,但是可以帮你牵牵线跑跑腿,小小的面子,我总是有一点的。” 露生含笑点了点头,心想自己果然是很有攀高枝当阔姑爷的命,可惜这非我所欲,即便是我所欲,自己也不能去娶满树才的女儿。 思及至此,他心中忽然一动——是的,艾琳虽然没有一官半职,但是可以帮自己跑跑腿牵牵线,把自己引到满树才面前去。只要自己能见到满树才,接下来就好办了。纵是不通功夫,可甩手一枪还不会吗? 这个念头让他毛骨悚然地来了精神。他想这个法子太恶毒了,不是对满树才恶毒,是对艾琳恶毒。 可是,它看起来也太有效了。 闪烁着目光望向艾琳,露生随即微笑着扭开了脸。笑是谦谦君子的笑,只是做贼心虚,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。 两人并肩出门,在收到一只亮晶晶的小圆镜子之后,艾琳跟着露生就近走入了一家咖啡馆。这时她已经彻底地脱去了孔雀气味,腰也软了,细脖子像是也短了一寸,尤其是将下巴收了回去,不再从眼角处一溜一溜地向外瞄人了。失而复得的密斯特白端端正正地坐在她面前,正端了一杯热咖啡试探着喝,神情十分安然恬淡。 “你打算在天津常住吗?”她问。 露生刚被热咖啡烫了嘴唇,正在全神贯注地舔嘴唇忍痛,忽然听见了艾琳的问话,他一时疏忽,忘记微笑,直接抬眼注视着她答道:“也许。” 艾琳怔怔地盯着他,被他的冷眼吓了一跳。随即又想起有一年在东交民巷,她第二次遇到他,便也是看到了这样一张冷森森的面孔。这样一张面孔是有一点可怕的,但她从来没怕过谁,所以他的可怕似乎也别有一种趣味。她营养充足、生活优渥,无所事事地活了二十年,需要一点冒险和刺激。 “想不想在天津认识一些新朋友?”她挑战似的一仰脸,两只大眼睛炯炯地盯着露生,“明晚会有一场舞会,我愿意把我的朋友介绍给你。” 露生探究地向她一偏脸,“舞会?”随即他把碍手的咖啡杯向旁轻轻一推,“我不会跳舞,也有资格参加吗?” 艾琳含笑望着他,听他又说土包子话。本来她对男子的见识风度是最有要求的,然而对待可怜又可爱、可爱又可怕的密斯特白,她不知为何,总会特别地宽容。甚至她觉得露生就要这样才好,他就与众不同在了这里。对待这样一个人是不能耍手段的,艾琳想,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怄跑了他——别说怄,对他好言好语的,他都兴许会凭空消失,不过个一两年不出现。 他不是她那个世界里的人,她看出来了。所以她须得用最简明的语言同他沟通,当中不可以生出半点曲解与误会。 “说是舞会,其实只不过是大家凑在一起玩一玩罢了。愿意跳舞的就去跳,不愿意跳舞的,就坐在一旁说说笑笑。我们都是很年轻的人,哪里会有那么多规矩?况且你若是想学,明天我教你就是了。”说到这里她垂下长睫毛,衔着麦管吸了一小口果子露。露生凝视着她那嘬圆了的红唇,承认她很美。除了美,再没别的了。 一口果子露下肚,艾琳又说了话。这一回,她的声音略低了点,因为接下来这句话不得了,她若是对其他的男性朋友说了,那些青年没有不浮想联翩的。 她说:“可惜我如今寄居在亲戚家里,不便于带着朋友回去。否则的话,我们今晚开了留声机,也是可以先练习练习的。等我将来在天津有了房子,再请你登门做客吧。” 话音落下,她等着露生的下文。女子不便于带着男子回家,那么男子纵是自己也没有家,也不会轻轻巧巧地放过这个话题。然而露生沉默片刻,末了却是轻声说道:“说句冒昧的话,我们这也算是‘他乡遇故知’吧?” 艾琳试探着反问:“难道你一直没有拿我当朋友吗?” 露生沉吟着答道:“说句老实话,没有。” 艾琳登时一愣。 露生垂眼盯着桌布上的浅淡花纹,继续说道:“我一直没什么朋友,从小到大,一直都是在龙家的宅子里给那个龙司令做伴。他不出门,我也不出门。那年我们在火车上相识,是我第一次出远门。那一次分别之后,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你了。”然后他抬头对着艾琳淡淡一笑,“第二次分别之后,我还是以为我们不会再相见了。” 艾琳用手指捻着麦管,迟疑着问道:“第三次分别之后,你还是以为……” 露生对着她一点头,“没错。” 艾琳没琢磨出他的意思来,所以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回他一个微笑,“那么我们今天分别之后,你又将作何感想呢?” 露生答道:“把你的电话号码留给我吧。明天你若不来找我,我就打电话去找你——亲戚家,登门不方便,打电话没问题吧?” 两点星辰在艾琳的眼眸中绽放成了璀璨烟花,映得她整张面孔都闪烁了光华。兜兜转转地说了这半天话,她终于等到了这最关键的一句。这人可真是不好办哪!她竟然要花这么多的心思,只为了诱他索要自己的电话号码。话都说到这般程度了,她想,明天他总不会再次突然消失了吧。 她不奢望他能像一位绅士一样开着汽车到自家门前等待,他只要肯安安稳稳地等在饭店房间里,她就心满意足了。 露生和艾琳在咖啡馆内相对着坐了几个小时,双方因为都各有心事,所以话讲得吃力,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投石问路。艾琳尤其煞费苦心,因为深深领教了密斯特白那一项说走就走的绝技。她不能拿根绳子把露生捆回家里去,所以只好施展魅力,想用无形的铁索将他五花大绑。 可是露生显然是对她没什么爱意,坏自然是不坏的——要真是坏还好了,也好让她早早死心。 于是艾琳想,这人就坏在“不坏”上了。 两人在咖啡馆内把话说了个山穷水尽,又换了一家番菜馆子,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,然后颇友好地分了手。露生站在路边,目送艾琳乘坐洋车离去,心绪乱纷纷的,吵吵嚷嚷的只有两个字:不忍。 很好的一个姑娘,正美的模样,正盛的年华。露生这样的不浪漫,但也愿意把她比作一朵无忧花。满树才的确是他的仇人,可这姑娘害着他什么了?她对他好,难道还好出错来了? 露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,可是除非搭上艾琳这一条线,否则他便没有机会走到满树才的跟前。他太想杀掉那个老家伙了,而且要惊天动地地杀,甚至同归于尽也没关系。为什么?说不好,也许不止是因为仇恨。他既是要复仇,也是要证明。 他要证明给龙相看。他想自己若是死在这一场复仇中,那么龙相再疯癫再浑蛋,也该有一点点的后悔了,也该有一点点的恍然大悟了。 从街上收回目光,露生沿着街边往饭店走。在他正前方,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牵了个矮墩墩的小男孩。那妇人有个端庄洁净的背影,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了个一丝不苟的小圆髻。露生望着这个背影,心里忽然想起了陈妈。 然后这天下午他跑去邮局,给陈妈汇去了一千元钱。他知道陈妈的日子过得一直不错,丈夫和儿子都是可依靠的,不至于要等着自己这一千元钱过日子。他只是想给陈妈报个信——龙家应该也知晓了自己与龙相的决裂,而自己一去不复返,旁人不在乎,可是陈妈,他想,应该是会惦念自己的。 今年汇些钱去,明年再汇一些——如果有明年的话。 翌日傍晚,一辆墨绿色的流线型跑车停在国民饭店门口,车中的艾琳等出了露生。 墨绿色的跑车把艾琳和露生载进了租界区。露生随着艾琳下了汽车,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幢西班牙式的二层小洋楼。底楼的门窗都是大开着的,晚风拂过花丛,似有似无地从房中穿堂而过。有青年的男女跑出来迎接了艾琳,露生饶有兴味地旁观着,甚至忘了自己也是宾客中的一员。 他忘了,艾琳可没忘。她按捺着得意,把露生介绍给了面前诸人。露生放眼一瞧,立刻发现有几位青年神色不对。方才还对艾琳眉开眼笑的,现在忽然变得鼻子不是鼻子、眼睛不是眼睛了。几道目光像刀子似的将他从头到脚刮了几刮,有个声音响了起来,“白先生是初到天津?” 露生觅声望去,发现那是一位挺俊秀的青年。对着青年一点头,他低声答道:“是的。” 青年又问:“那请问白先生目前是在哪里高就哇?” 艾琳怕露生受窘,立刻抢着答道:“他原来是龙——”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,因为露生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艾琳下意识地闭了嘴,露生接着她的话头补全了回答,“我刚到天津,还没有职业。” 众人静了一瞬,不是因为他无家无业无来历,是因为他竟敢阻拦艾琳说话,而艾琳竟也没有勃然大怒。 一瞬过后,有人向露生伸出了手,笑道:“欢迎加入我们这个小团体。” 露生和这一位握了握手,同时确定自己和这个团体气味不投——本来应该是投的,如果他一直是帅府少爷的话。不投没关系,看看热闹也很好。不知道龙相那个浑蛋学会这些开舞会、喝咖啡的摩登招数没有,反正他想丫丫肯定是玩不惯这些的。丫丫在这方面真是不行,怎么想都是上不得台面。可是上不得台面也一样没关系,因为她是丫丫啊。 恍惚着迈步走入楼内,他强把心神拉回了眼前世界。从艾琳手中接过了一杯黑啤酒,他和她坐到了客厅角落处的长沙发里。艾琳扭头看他,见他低头喝了一口黑啤酒,然后抿紧嘴唇一皱眉头。他的手大而白皙,手指修长,然而手背上有淡淡的小疤痕。这样的两只手捧着晶莹剔透的大玻璃杯,艾琳觉得手和杯看起来都很美。 露生留意到了她的目光,所以特地扭过头对她说道:“你找朋友玩去吧,不必陪着我。” 艾琳听了这话,简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怒。自己屈尊纡贵地来陪伴他,他却让自己“玩去吧”,不解风情到这般地步,也真是令人发指。 将手中的香槟也喝了一口,她小声问道:“为什么不许我向人提你的历史呢?” 露生低下头,望着黑啤酒上淡淡的白泡沫,“并不是光彩的历史。”然后他苦笑了一下,微微偏过脸望向艾琳,“况且无论你怎样把它往好里说,实质上,我都只不过是他家的一个下人。” 艾琳听不下去了,急急地反驳:“你不要妄自菲薄。” 她这句话的语气急迫凌厉,让露生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惊讶神情,随即诚心诚意地对着她微笑了。露生把目光转向前方,对着黑啤酒点了点头,“谢谢你,我听你的。” 这句话说完,他抬眼一扫前方人物,然后向后一靠,小声说道:“那个人,是喜欢你的吧?” 艾琳一怔,随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,“他?你不要理他,我顶讨厌他。由他瞪眼好了,看他瞪我们能瞪到几时。” 露生把脑袋歪向了她,低声又道:“瞪我们的可不止他一个。” 艾琳由着露生靠近自己,没觉着是受了冒犯,反而是有些欢喜,“我才不在乎这些无聊的人。等乐队来了,我来教你跳舞。” 在白俄乐队到来之前,艾琳和露生交谈了足有一小时之久。几名醋淹了心的青年围着他二人徘徊不已,同时竖起耳朵,就发现这二人的谈话内容毫无浪漫成分,居然是在有板有眼地讨论当下房租之高低,以及单身汉有无置办锅碗瓢盆的必要。仰慕者们万没想到女神一样的艾琳小姐居然颇通俗务,那雕像一样美丽的小脑袋里,竟能同时运算好几笔经济账。青年们对经济账是毫无兴趣的,一直在等待白先生露出狐狸尾巴,对艾琳释放甜言蜜语。可白先生也算一绝,慢条斯理地说了一个小时的话,就真没越过房租与锅碗瓢盆的界线去。 午夜时分,露生回了饭店。 这一场舞会,他认为称得上是不虚此行。论朋友,他没结识几位新的,来自同性的白眼倒是收了一箩筐,但他不在乎;论见识,他自觉着是开了眼,尤其是学会了跳华尔兹,跳得还很不错。艾琳已经预定了他的明天——明天两个人一起去找房子。因为他没有长住饭店的道理和资本,而她熟悉地面,并且有一辆可以随意支配的跑车。一切都很好,只要别往背后看,别往长远里想。 可露生从来不是糊涂人,他不能不想。一想,天上就愁云惨淡了,美丽的晚霞与悠扬的音乐,也都是别人的乐子,与他全然无关了。 但是也没关系,他本来也一直是不快乐的。偶尔有快乐,也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,回忆起来都恍如隔世了。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,露生在一座大楼的三层租到了一间公寓。公寓有里外三间屋子,大是不大,然而足够他一个人住的。房内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,房外上下楼有电梯,楼前隔着一条街,是几家洋行共用的办公大楼。总而言之,这是个挺“洋”的地方。 搬进来的这天,艾琳也来帮忙。她穿着白绸子衬衫与藏青色的裙子,将一头长发盘了起来,踩着一双咯噔作响的黑色高跟皮鞋。她好像对面洋行里的西洋女职员,显出了几分精明沉稳相。露生在卧室内铺床,她便站在客厅门旁的墙壁前,用自来水笔往月份牌上整整齐齐地抄小字。等到露生走出来时,她也完了工。 笑眯眯地背过手,她很轻盈地一转身,让裙摆随之飞扬成了一朵花,“看我写的,怎么样?” 露生走过去一瞧,发现她把汽车行、干洗店,以及周围番菜馆的电话号码全抄到了月份牌的空白处。目光从月份牌移到了她粉红的面孔上,露生受到了一点震动——很久没有人这样为他着想过了。 凑近了再去细瞧那些小字,他开口说道:“看你不像个爱读书的好学生,可是你这一笔字,写得真不错,比我强。” 艾琳一耸肩膀,“真不知道你是在批评我,还是在夸奖我。” 露生回头去看她,没解释,只是一笑。艾琳望着他,他不解释,她也不误会,因为即便是被他批评,她也认了。在露生面前,她并不争强好胜。欺负他有什么意思呢?他已经是个孤独可怜的孩子了。 艾琳比他小了好几岁,然而不知从何时起,她很自然地开始暗暗称他为“孩子”。 露生将这三间屋子打扫干净了,然后便同艾琳回饭店去退房取行李。他那行李很简单,只有一只皮箱。艾琳嫌太阳晒人,坐在汽车里等他,而他拎着皮箱办好手续,转了身正要往大门外走,冷不防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,险些迎头撞进他的怀里。他当即向旁一躲,而那人刹住脚步转向他,倒是挺知礼,“哟,先生,对不住——”话说到这里,来人忽然后退一步,圆睁二目重新审视起露生,“哎?您不是白少爷吗?” 露生看着这人,就见他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,挺高挺壮,穿着一身绸缎裤褂,头脸修饰得很是整洁,看着几乎有几分少爷相。但仅从面目论,他的确是个陌生人,起码露生是绝对不认识他的。 那人见露生疑惑地对着自己只是看,便笑着又道:“这可真是巧死了。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您,结果刚一进门,正和您来了个顶头碰——您不认识我了吗?我娘前几天收到了您汇给她的钱,老太太高兴得念叨了好几天。正好我打算往北京去,她就把汇款单子上的地址给了我,让我一定得找到您,看您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。” 露生一听这话,心里骤然生出了几分暖意,脸上也有了笑模样,“你是……陈妈的儿子?你、你是有余哥?” 问完这句话,他自己心里先生出了疑惑。陈妈在露生面前,并不常讲自己的家庭,露生只记得她几次三番地提过“有余”。但他和龙相都没见过有余,因为有余仿佛是比他们大了十多岁,早在好些年前就开始赚钱养家了,是个孝顺老成的儿子。可面前这位若真是陈有余,那么他可真堪称是驻颜有术。四十来岁的人了,竟能如此面嫩。 这时,对面的年轻人笑了,“我哪是有余,有余是我大哥,我是有庆啊,陈有庆。” 露生心里还是有点糊涂。不过这么细一端详,他发现陈有庆的脸上的确是有点陈家人的影子。而陈有庆继续笑道:“您这是要往哪儿去?我来瞧您一眼,到时候回家能交差就得。您有事就忙您的去,别为了我耽误时间。” 露生立刻摇了头,“实不相瞒,我在这饭店里住了二十天,今天就要从这里搬到公寓去了。要不是我们在这里见了面,天津卫这样大,怕是就没有我们相遇的机会了。陈妈好吗?” 陈有庆答道:“她好着呢。”随即压低了声音又道:“过年的时候,听说您跟少爷闹翻了,她特别惦记,前几天得了您的消息,这才又放了心。您是要搬到哪儿去?给我留个地址成不成?” 露生略一迟疑,随即转身走回前台,从茶房那里要来了纸笔,刷刷地写下了自己的公寓名称和电话号码。把这两样递给了陈有庆,他带着对方走出饭店大门,小声又道:“你知道就可以,不要对别人讲。除了陈妈,我现在不想再和龙家的人打交道。” 陈有庆一边将纸条折好往衣兜里揣,一边连连地点头。而露生又问:“你说你这一趟是要去北京?” 陈有庆笑了,“我闲不住,在家里待着也是惹是生非,所以干脆到北京找少爷,看看能不能得个差事干干。反正家里有爹和大哥,我又没老婆,出门也没人想我。” 露生听到这里,猛地大悟,想起来了! 他想起陈妈的确是还有个儿子叫有庆。可这有庆是陈妈的丈夫从外面带回来的私生子,所以陈妈对他从来不提,权当家里没他这个孩子。重新将陈有庆上下打量了一番,他看这小子生得眉目机警,在家待着,的确是有点浪费;而且据露生对陈妈的了解,他断定这位陈有庆君在家里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。伸手从裤兜里摸出皮夹,他抽出了二十块钱,“特地让你往天津跑了一趟,辛苦了。” 陈有庆低头看了看钞票,抬头又看了看露生,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。两只手又在裤子上蹭了蹭,却是不肯伸手接。露生见状,索性把钱掖进了他的裤兜里,“代我向陈妈问好。还有,到了北京,千万别对那边的人说我在天津,记住了吗?” 陈有庆用手捂着裤兜,笑嘻嘻地不住点头。然而就在这时,一阵香风送了女子声音过来,“密斯特白,你遇到了朋友吗?” 露生觅声扭头望去,看到了热汗涔涔的艾琳。艾琳摇着一只小小的折扇,额角细碎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;面颊上的胭脂则像是融化开了,成了她脸上天然的好颜色。而艾琳的目光从露生脸上转向陈有庆,随即用折扇掩住下巴,微微一皱眉毛。露生再看陈有庆,不禁也要皱眉——陈有庆像被吓着了似的,一眼不眨地瞪着艾琳——不是盯,是瞪!并且还微微张了嘴。也不知道他这是看艾琳美丽,还是看艾琳可怕。 露生感觉陈有庆这模样有点给自己丢人,虽然他和陈有庆从来就不是一家人。安抚似的对着艾琳一点头,他随即转向陈有庆问道:“接下来你要往哪里去呢?直接去北京?” 陈有庆听了这话,才如梦初醒一般,重新活泛了目光,“我——对,我得赶下午的火车往北京去了。那么,白少爷,我这就走了。” 露生含笑站住,目送他走。而他走了两步,回头又对着艾琳一点头,同时很慌乱地笑了一声。艾琳依然用小折扇掩着下半张脸,看这陌生青年怪里怪气,好像是脑子有问题。而陈有庆没有得到回应,便就这么慌里慌张地向前走远了。 露生想向艾琳讲一讲陈有庆的来历,然而艾琳并没有要问的意思。不问,自然也就是不想听。故而他闭了嘴,拎着皮箱跟她径直上了汽车。 自从露生有了长久的住处,艾琳每天便像上班一样,必要来上一次。连着来了一个礼拜,她跃跃欲试地耍了一点小手段,忽然消失无踪。果然,她当天就接到了露生的电话。 她说自己病了,今天不能去见露生,又因为所住的乃是亲戚家,所以露生也不方便登门,他们只能是明天再见。这话本是她用来吊露生胃口的,然而如此熬到当晚,露生那边情况如何不得而知,她自己坐在家里,却是如同百爪挠心一般,只觉自己浪费了一整天的好光阴。她又想:“他也不是那种轻浮虚伪的人,对我总是很诚恳的,我又何必要对他玩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呢?” 这样一想,艾琳就几乎悔青了肠子。夜里闭了眼睛做梦,梦里都是露生。及至到了新的一天,她甫一起床便往露生的公寓里打去了电话。听筒里响起了露生的声音,第一句话便是“今早好些了没有?”。 艾琳蓬着一头卷发,站在晨光中抿着嘴笑,认为露生温柔体贴。至于平时那些她一有头疼脑热便给她送花送糖介绍医生的青年,则是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去。 三小时后,她和露生并肩走在了林荫道上。夏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裙摆,两人各走各的,并没有勾肩搭背,然而距离很近。 “露生,”她如今不叫他密斯特白了,嫌长,而且也不够亲昵,“你去学习开汽车吧!” 露生有些惊诧,“怎么想起让我学这个了?” 艾琳背过双手,舞蹈一样轻轻巧巧地旋转到了露生面前,一步一步倒退着走路,“我让爸爸给我买一辆新汽车,然后你来做我的汽车夫。我们开了汽车出城去兜风,不好吗?” 露生伸手作势要搀扶她,但是手掌并没有触碰她赤裸的手臂,只在手臂几厘米外虚虚地保护着,“好倒是好,不过到汽车行租一辆不是更方便?何必还要特地去买一辆新汽车?你说你不喜欢你的家庭,那么回家里要钱,不为难吗?” 艾琳不动声色地一晃身体,故意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露生的手指,“我有我的办法,反正——” 话到这里,下文变成了一声惊叫。因为露生忽然出手攥住了她的胳膊,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,“小心,有汽车。” 艾琳站稳了向前一瞧,发现前方路上果然开来了三辆汽车,而且是三辆风驰电掣的汽车。打头一辆直奔露生而来,可就在露生带着艾琳要往路旁躲闪之时,汽车猛地刹住了,随即车门一开,有人从车中跳了出来,一头便撞到了露生怀里。 露生松开了艾琳,怔了一下。 两条胳膊紧紧地勒缠住他,滚烫的面颊也紧贴了他的脖子。汗津津的短发磨蹭着他的耳朵,他闭了眼睛不去看,单凭着鼻子嗅,也能嗅出这人是龙相。龙相咻咻地喘息着,让他联想到一只刚刚横越了整片草原的小猛兽。这只兽顶着骄阳而来,满身的火焰,熊熊地想要烧死他。而他又怎么能坐以待毙? 于是抬手抓住龙相的衣领,他咬牙用力,恶狠狠地向前一搡,搡得龙相惊叫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。 余下的两辆汽车开了车门,便装的卫士一拥而上地要去搀扶他。其中有一张含羞带愧的熟悉面孔,正是陈有庆。陈有庆没有挤上前去,而是在人群外对着露生不好意思地一笑。目光滑过露生的面孔,他看到了艾琳,于是又像吓着了似的,猛地一瞪眼睛。 露生没理会他,只回身拉起艾琳的手,要从这一群人的旁边走过去。 第二十章:我要你 露生没能走远,因为龙相甩开卫士冲上来,三步两步地就又挡到了他面前。张开双臂拦住了他,龙相扬起一张白里透红的脸,对着露生很谄媚地笑。笑了几秒钟,他忽然又冲上去,双手握住了露生空着的那只手。汗津津的两只手把露生握牢了,他的黑眼珠特别大特别亮,直勾勾地一直盯进露生的瞳孔里去。 “露生。”他轻而急促地发出喜悦的声音。同样是滚烫的一张脸向上凑到露生近前,让露生能够感受到他口鼻中喷出的热气,“露生,我终于找到你了!” 说到这里,他的眼眶里转起了亮晶晶的泪光,像怕吓着谁似的,他只用耳语的音量,“我错了,我错了,你不要生气,我们回家去,好不好?” 露生不看他,也不许自己动感情,只在心里自言自语:“身边缺好奴才了,所以想我了。从小到大都是两个人伺候他,现在剩了丫丫一个,大概是不够用了。想要发疯撒野,也找不着对手了。” 想到这里,他感到一阵恶寒。那寒气是自下向上贯通了他的,让他寒毛直竖,并且想要作呕。低头望向两个人的三只手,他手心的冷汗与龙相手心的热汗混合了,滑溜溜地恶心人。忽然用力把手向后一抽,他暂时放开了艾琳,从裤兜里掏出手帕用力擦拭起手指。 “我说过,你活着我不见你,你死了我给你收尸。”他冷淡地告诉龙相,“我的话说得很明白,你也就不要强人所难了。” 龙相看了看自己空了的双手,又抬头看了看露生的眼睛,随即却是把脸转向了艾琳。眼睛盯着艾琳,他对露生问了话:“她是谁?” 艾琳认为自己和龙相也算是见过面,自己都能认识他,他却敢不认识自己,这可真是瞎了狗眼。但是因为露生的态度已经足够强硬,所以她决定不和这个龙司令一般见识。防备似的竖起耳朵,她听露生言简意赅地答道:“我的朋友。” 龙相特别地多看了艾琳几眼,随即把脸又转向了露生,“朋友?你和别人好了?” 不等露生回答,龙相扯起他的胳膊往怀里一搂,哀求似的又道:“露生,你别这样,我向你认错,回家吧!我想你,丫丫也想你。” 露生听到这里,却是冷笑了一下,用温柔的声音反问:“拿丫丫来对付我啊?” 然后他猛地一甩手臂,爆发一般地怒吼起来,“你少跟我来这一套!我先前对你好,那是我讲感情,知道吗?我没有受气的瘾,我是对你有感情!” 龙相踉跄着退了一步,像是被他吓着了,嗫嚅着说:“我知道,我也有感情……” 露生斩钉截铁地一挥手,“但是我已经没有了。” 然后他下意识地想要掉头往回走,可是一转念,他又怕龙相像块狗皮膏药似的一直追到自己家里去。那是自己长住的地方,在那里和这个疯子丢人现眼地闹起来,将来没法再见人。思及至此,他回身一把又攥住了艾琳的光胳膊,牛似的低着头向前走,拽得艾琳跌跌撞撞,须得一路小跑着追上他。艾琳被他攥得肉痛,但是没敢反抗。第一次看到露生发脾气,还是雷霆万钧的暴脾气,她有点害怕,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厉害的。 龙相怔怔地望着露生的背影,心里恍惚着,有种莫名其妙的委屈,想拦住露生大闹一场。但是不知怎的,心和身都很虚,人在太阳下,竟会冷飕飕地迈不动步子。生气竟会生这么久吗?将近一年不见了,他还记恨着自己?奇怪、荒唐,他怎么能记恨自己,他疯啦? 龙相想不明白了,越是想不明白越要想,脑子里就乱哄哄地开了锅。没人能看清他那脑壳里的情形,人们看到的,就是他直着眼睛向前望,整个人从头到脚全紧绷着,眼睛瞪得很大,嘴唇通红,却是直哆嗦。 忽然间,他撒腿向前跑去,一边跑一边喊露生。一鼓作气地跑出了大半条街,他气喘吁吁地追上了露生与艾琳。追是追上了,然后呢?然后他也不知道了。他只记得自己很着急,急得什么都忘记了,就只剩了个急。这不是他第一次出现暂时性的失忆了,他在这一刻只有情绪,没有思想,可旁人依然是看不出他的异常来,只以为他是在耍性子。他急死了,可露生怎么就不体谅他了呢?怎么就不心疼他了呢?天下大乱了?都造反了? 声音是一点一点透进龙相耳中的。在那之前,他脑子里轰轰作响,眼前则是流光飞舞,那光芒璀璨变幻得令人目眩作呕。 声音先是微弱模糊的,渐渐变得清晰,成了有字有句的一段段。他凝神听着这些声音,渐渐辨认出了那声音的来源。一个是常胜,让他“少爷抬抬头”,他就真抬了头;又听另一个声音问道“用不用去医院瞧瞧”。这个声音他也认识,是陈有庆。陈有庆是新来的,然而比谁都伶俐,是个聪明人。 耳朵有了听觉,眼前世界也渐渐恢复了清晰。他发现自己正坐在汽车里,抬手一抹鼻子,他蹭了一手背的鲜血。愣眉愣眼地望着身边的常胜,他开口问道:“他打我了?” 常胜天天跟着他,可始终没摸清他的底细。听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,常胜也愣了,“您不是和白少爷撕扯起来了吗?我们看您不是白少爷的对手,就上去把您给拉了回来。” 龙相拧起眉毛想了想,又问:“他打我了?” 常胜一扯嘴角,想要做一张同情的苦脸,“白少爷一拳打您鼻子上了。就一拳,然后我们就把您二位给劝开了。” 龙相并不在乎挨打,甚至没有感觉很疼。常胜拿了雪白的手帕要给他擦脸,他抬手一挡,然后自己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抹那鼻血。鼻血汹涌,淋漓地染红了他两只手。他依然是不许旁人伺候自己,宁愿把巴掌往崭新的绸缎褂子上蹭。褂子是洁净的雪青色,前襟很快被他蹭了个一塌糊涂。左右簇拥着的人全没敢拦,因为都知道这条真龙的怪性子。他想怎么着,就得怎么着。 龙相望着前方,将身上这件新衣服破坏了,他的脑子里反倒是恢复了几分条理。他想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,他想露生对自己好了那么多年,没有理由说不好就不好。他大概还是在赌气——是了,一定是在赌气。 在龙相沉沉思索之时,露生和艾琳在咖啡馆里相对而坐,神情也很不对劲。 他这一回没受任何伤,因为早就做了防备。龙相冲上来刚对他一伸爪子,就被他迎面一记冲天炮打了回去。这一拳打得真是痛快,正中了对方的鼻梁骨。从来没这么打过他,怕打坏了他的鼻子,怕断了他的鼻梁破了他的相。但是今天不管了,他就是当街死了,也不管了! 然后龙相被那帮卫士拽了回去,他也被艾琳牵扯着向前跑了一条街。艾琳带着他进了自己常去的咖啡馆,又给他点了一客冰淇淋,要给他的热血降降温。眼看露生用小勺子舀起一点冰淇淋送进嘴里了,她才斟酌着问道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,你和他?” 露生先是沉默,片刻之后才开了口,“我在他家里长大,一直自居是他的哥哥,可是后来,我发现自己错了,他只不过是拿我当个家奴。”说到这里,他抬起了头,“艾琳,我很伤心。” 气息随之一颤,他本是不许自己在艾琳面前肆意,然而还是失控一般地动了感情。虚弱地对着她一微笑,他真心实意地发出了疑问:“我这样自作多情,是不是挺可笑?” 艾琳定定地望着他,灰眼珠清澈成了两池水,水中有他的影子,“你要哭了。” 露生抬手一抹眼睛,随即看了看自己的手指,“哪有,又不是小孩子。” 这时,隔着一张桌子,艾琳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。 “怎么会是可笑?”她告诉露生,“是他可鄙,怎么会是你可笑?” 露生的手指很凉,她的手掌却是柔软火热,“露生,那么他为什么现在又来找你?是他良心发现了,要向你道歉吗?” 这个问题让露生想冷笑,但是他强忍着不笑,“不是,是他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奴才了。” 然后紧紧握了握艾琳的手,他松开了她,“今天让你见笑了。你不要怕,我平时并不是爱打架的人。” 艾琳收回了手,目光钉在他的脸上,却是收不回来。露生的脸白里透青,是个气大发了的模样。忽然想起那年龙相在宴会上对他的当众一舔,她心里狠狠地难受了一下,想他一定是经历过了无数次忍无可忍,才会和那个姓龙的怪物翻脸。从小到大,他到底受了多少欺侮?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可怜人? 艾琳无言地心疼着露生,而露生慢慢地镇定下来,偶然扫了艾琳面前的桃子布丁一眼,他却是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:这种甜丝丝的东西,“他”一定爱吃。 然后像受了入侵一般,他慌忙把“他”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。 露生和艾琳在外闲逛了许久。艾琳是个百无聊赖的闲人,陪着如今有家不能回的露生,她倒感觉自己像是有了点正经事业可做——她甚至提议和露生共同南下,到个遥远地方做一趟旅游。 露生听了这话,倒是有所触动,问她道:“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回家?” 艾琳听他答非所问,不禁怔了怔,“我……” 将个“我”字拖了长声,她背起双手走在林荫路下,盯着自己的皮鞋尖迟疑着答道:“我娘走得很早,我是个没有母亲的人。” 露生隐约猜出了她的处境,但是引诱着她继续往下讲,“没有母亲,但是还有一位父亲啊。” 艾琳垂了头,一绺蜷曲的黑发像葡萄藤似的挡了她的眼睛,“我一共有五个异母的兄弟姐妹,父亲对我们一视同仁,并不会特别地怜爱谁。况且他常年都不大在家,即便在家也不管家。我的好坏,他哪里会在意?” 露生没听懂她的意思,于是进一步追问道:“你家里的那些人,对你不好吗?” 艾琳忽然显出了几分烦躁相,用细而坚硬的鞋跟一跺柏油路面,“他们为什么要对我好呢?我的母亲根本连他的正经姨太太都不算,我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生下的杂种孩子罢了。” 露生这回直接问道:“你有没有受欺负?” 艾琳向前一昂头,干脆利落地答道:“我是不受任何人欺负的!”然后她把脸转向露生,长睫毛随之向上一扇。睫毛尖端反射着阳光,竟有根根分明的锋利,“所以那年我看你在宴会上被龙云腾戏弄,我就很气愤。我是厉害的,所以我希望你也要厉害。我们都不要受委屈,都不要被欺负!” 露生眼睛看着艾琳,心里想起了丫丫。他想丫丫只要有艾琳一半刚硬就好了——没有一半,有个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,也足够了。人和人怎么可以这么不一样?他几乎钦佩起艾琳,甚至有那么一瞬间,他想把艾琳引为知己,把自己的心事全盘吐露给她了。 不过,他只是想想而已。 这一天,露生在外面游荡到了深夜,才和艾琳分开。 他抄小路,绕远回了公寓。公寓门前静悄悄的,并没有停着龙相的汽车。他想这小子大概是知难而退,回北京去了。这个念头让他一阵阵地想冷笑,因为龙相把自己看得这样贱,好像他跑过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,自己就会回心转意继续去当奴才。当然了,一个奴才的灭门之仇算什么?怎么能和他的千秋功业相比?他是真龙转世,他要当皇帝呢! 电梯停了电,他一步一步地向上走楼梯。皮鞋底子一步一响,每一响都带着冷飕飕的回音,是他自己不冷笑,脚步都要替他冷笑。走到三楼拐进走廊,他掏出钥匙开了房门。进门之后先去摸索着开电灯,然而电机连扳几下都是黑暗,可见今夜整幢大楼都停了电。 他不再徒劳,借着玻璃窗外的月光和灯光,他草草地洗了脸刷了牙,然后一边解衬衫纽扣,一边往卧室里走。今天真是累了,汗湿了的衬衫没有悬挂的价值,被他脱下来随便扔到了地上。解开腰带一褪裤子,他顺势转过身,一屁股坐到了床边。此刻四周无声无光,他放心大胆地长叹了一声——他是不愉快的,他很久没有愉快过了。 把裤子袜子全部甩脱了,他伸手到床尾,想要展开棉被卷。然而一只手一抓抓了个空,顺势落下一摸,他才发现棉被是凌乱摊开着的。他是爱整洁的人,天天早上一定铺床叠被,所以此刻便是一愣。 与此同时,他身后响起了哧哧的笑声。随着笑声逼近的是一阵疾风,沉甸甸的黑影猛然砸上他的脊背,两条手臂随之缠绕了他的脖子。一张嘴凑到他耳边,嘻嘻地低笑道:“露生!” 露生打了个冷战,随即不假思索地一胳膊肘向后杵了过去。然而身后那沉甸甸热烘烘的人紧贴着他的脊背,他动他也动,很灵活地避开了他那一击。露生一击未中,抬手攥住对方两只手腕,一个翻身将他反剪双臂,摁在了床上。 然后他压低声音怒问道:“你是怎么进来的?” 龙相趴在床上,喘息着发笑,“我、我当然有办法……你那锁头,铁丝捅一捅就开了,你怎么才回来?我等了整整一晚上,我都等得饿了……” 话到这里,他像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,开始边喘边笑,乐不可支。而露生低头盯着他那后脑勺看了片刻,最后却是直起腰松了手,向后退了一步。 “你走吧。”他告诉龙相,“我要休息了。” 龙相向内一滚,滚到了床里。背靠墙壁伸展了肢体,他很殷勤地伸手连拍枕头,“我们一起睡,来啊!” 露生几乎后悔自己方才脱得太快。此刻双手叉腰站在窗前,他周身上下就只有一条裤衩。低头看了看满地的衬衫裤子,他迟疑了一下,还是懒得把它们捡起来再穿上。 “龙相,我没有兴致和你开玩笑,我也并不欢迎你。” 龙相绷直了身体,侧躺在墙壁与床板的夹角中,“我不挤你,你看,我只占这么一点点地方。” 露生听到这里,忽然烦躁了! 上前一步用膝盖抵住床沿,他俯身瞪视着黑暗中龙相的脸,同时从牙关中恶狠狠地挤出话来,“你能不能听懂我的话?你到底能不能听懂我的话?我让你滚,我和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了,明白吗?我不欢迎你,我让你现在立刻滚出我的家,明白吗?” 黑暗中有两点光在闪烁,是龙相的黑眼睛在一眨一眨。呆呆地对着露生出了一会儿神,他一手撑床坐起身,伸腿慢慢地挪下了床。 然后他也没言语,无声无息地垂头走出了卧室。露生背对着他没有动,强压怒火等待他离去时的一声门响。 不出几分钟的工夫,客厅内的确有了响动。然而绝对不是门响,倒像是有人开了窗户。露生虽然知道龙相不会要脸到去跳楼,可还是身不由己地侧身把脸转向了门口。 下一秒,他气得眼睛都红了。窗户果然是龙相打开的,龙相那个不要脸的并没有跳楼,跳楼的是他那一身衣服!光着屁股踮着脚,他是夜里一个修长的白影子,正在那里笨手笨脚地关窗户。关严了窗子转过身,通过大开着的卧室房门,他对着露生咧嘴一笑,“衣服没了,外面还在下雨,我走不成了。” 露生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,咣的一声摔上了卧室房门。紧接着他心念一转,把这房门内的插销又插了上。外面的两只爪子开始在门板上抓抓挠挠,伴随着低低的呼唤:“露生,我好冷,你让我进去呀!我要冻死了。” 露生刚想告诉他客厅立柜里有衣服,但下一秒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软弱与可笑。走回床边倒下去,他拉起棉被蒙住头,开始不睡强睡。门外的龙相高一声低一声地唤他,一会儿冷死了,一会儿饿死了。他用手指头堵了耳朵,心想这疯子始终是不懂,不懂一切都有限、一切都有尽。他耗尽了自己有限的情,却还不自知。 露生觉得自己在这种环境中是不能睡的,然而遛马似的在外面逛了一天,他也累了。不知不觉地闭了眼睛,再睁眼时,阳光便已经洒了半床。 室内室外都很安静,他静静地躺着,只能听到窗外楼下的汽车喇叭声。掀开棉被坐起身,他赤脚下床走到门口,悄悄地把耳朵贴上门板向外听。 客厅里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。 从衣帽架上摘下睡袍披了上,他趿拉起床下的拖鞋,系好衣带开了房门。做贼似的先把脑袋伸进客厅左右看了看,客厅还是老模样,一架短沙发和一只半旧的小茶几都在原位。对外的房门紧闭着,窗户也关得严实。 “走了。”露生一边对自己说话,一边迈步进入客厅,推开窗子向楼下看。楼下已经来过了清道夫,路面打扫得很干净。龙相昨夜扔下去的衣裤全没了影踪,不知道是被龙相夜里自己捡走穿上了,还是便宜了清道夫——龙相穿得不摩登,可是衣服料子全是一等一的高级,因为他的身心都敏感,哪里不舒服了,都能惹得他发一场疯。 站在窗前做了几个深呼吸,他走进了盥洗室。公寓早晚都有热水,拧开水龙头就能用。他心平气和地对着玻璃镜子洗漱,又用剃刀很细致地刮脸。有热水,但是没有浴缸,所以露生只能用盆接了热水,对付着沐浴。有条不紊地把自己打扫干净了,他系好睡袍走回卧室,弯腰拎起了地上的脏衣。正要找个地方放置它们,露生耳朵神经质地一动,忽然听到了很轻微的一声呼噜。 只有一声,呼噜得又香甜又黏腻,令人联想起一只熟睡着的小猪。立刻转动脑袋四面八方地审视起来,露生上看天棚下看地板,天地空旷,沙发和茶几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,也没有藏匿活物的余地。忽然把目光转向了墙角的立柜,露生站在原地,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。 紧接着他三步两步地走到了立柜前。立柜是双开门的,一扇门上还嵌了一块镜子。露生单手拉开了其中一扇,看见了下层卷成一团的被褥,看见了上层乱成一片的衬衫、背心、睡衣、睡裤。而在衣裤与被褥之间,赫然伸出了一只白里透红的赤脚! 连忙把另外一扇柜门也拉了开,他从无数柔软的小零碎下面刨出了蜷成一团的光屁股龙相。立柜是个小立柜,然而龙相像条大白蛇似的,居然盘在里面睡得很踏实。身下枕着一套换洗用的新被褥,身上盖着那些零碎,他周身温暖,甚至流了口水。露生推他搡他,他不醒;露生扯着他的腿把他从柜子里拖到了地板上,他哼哼地表示不满,还是不睁眼睛。 露生没有叫醒他,直接从柜子里挑出一件汗衫一条旧裤,撕撕扯扯地把这两样套上了龙相的身。然后他自顾自地穿好衣服,弯腰把地上的龙相拽起来扛到了肩膀上。一边开门一边掂量着龙相的分量,他发现这浑账胖了,看是看不出,扛起来才发现他是一身的肉。 很镇定地穿过走廊下了楼梯,他走出公寓大门,把龙相往路旁的树下一放,随即直起身,把手插进裤兜,混在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中走远了。 裤兜里揣着他的皮夹,夹子里颇有资产。他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都不回来了,出去另找个地方暂住几天,避一避那尊瘟神。 露生走过大街小巷,最后进了租界内的一座小公园里,坐在长椅上吃面包。晨风还清凉着,有行色匆匆的人们穿园而过。他一边没滋没味地咀嚼,一边神情茫然地想心事。 找个地方临时落脚是不成问题的——只要有钱,什么都不成问题。落了脚,然后呢?然后按照惯例,当然是去和艾琳见面。他想自己还是这么干了,对那狼心狗肺的,他泼出了满腔热血;如今来了个真心实意待自己好的,自己反倒成了个阴谋家,要去狠狠地骗人了。 “谁让她是满树才的女儿呢?”他安慰自己,自己也知道这话根本就是蛮不讲理。可眼前这个世界就是不讲理的,满树才和父亲有仇,可是为什么连自己和秀龄也要一起杀? 然后他又想起了龙相。这一回他的念头很古怪,因为他忽然担心睡在路边的龙相会被野狗叼了去。担心一闪而逝,他随即认清现实:龙相不是小男孩了。 他几乎被自己那荒谬的担心逗笑。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,他站起身,决定去找艾琳。迈步走出公园,他在路边想叫一辆洋车,可是一辆汽车疾驰而过,车中人影划过他的视野,他心中一动,感觉汽车后排女子的侧影,有点像丫丫。 露生没有看错,车中的女子的确是丫丫。 陈有庆昨天下午从天津赶回北京,当夜便把司令太太从北京接来了天津。丫丫知道龙相这是要让自己给他做帮手。两个人一起对露生动之以情,兴许就能把他劝回来。可是龙相有龙相的主意,丫丫也有丫丫的主意。她的主意不能对人说——她有好些心事,都是完全不能对人说,也找不到人可说的。 龙相在天津有住处,是一座崭新的四层洋楼,院子里有汽车道和大草坪。虽然他一年难得能来居住几次,但是看房子的仆人随时预备着“接驾”,楼内永远是一尘不染。丫丫下了汽车跟着陈有庆往楼里走,刚一进门便迎面看到了龙相。 龙相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,蹲在一旁的人是常胜。常胜用湿毛巾裹了手,正在给他擦脚上的泥土。丫丫看了他这个打扮,没摸清他是刚起床还是刚回来,就愣愣地望着他没言语。而龙相看见丫丫,脸上却是流露出了疲惫神情。 “你给我把露生找回来。”他从鼻子里往外哼出黏腻的声音,是又要撒娇又要撒野。 丫丫走到他面前,轻声问道:“你去找过大哥哥了?” 龙相打了个哈欠,没言语。常胜回头看了太太一眼——先前的十几年,他看她都只不过是黄妈的侄女,一个吃白食的小丫头,所以现在她即便升格成了司令太太,他也还是没法打心眼里高看她。少爷正忙着打哈欠,他审时度势,便出声做了解释:“少爷找过了。昨晚少爷想法子进了白少爷的住处,我们全在楼下候着,结果今早白少爷把咱们少爷给扛了出来,当时少爷还迷糊着呢。我们没敢多事,等白少爷一走,我们就把少爷带到这儿来了。” 丫丫听到这里,心里就全明白了。她说:“看来大哥哥上一次是真伤心了。” 龙相仰起头面对了她,两只很大很润的黑眼珠向上一翻,“我还伤心呢!” 丫丫一点也不相信他会伤心,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伤心。但是静静地望着他,她脸上一点波动也没有,是麻木到底、温柔到家的神情。 龙相对着她又一踢腿,“我不管,我说什么他都不听,轮到你了!你必须把他给我找回来!” 丫丫微微笑了一下。也好,她想,再去见他一面,见一面就够了。 “那我到哪儿找大哥哥呢?”她心平气和地问。 龙相张开双臂向后一仰,闭了眼睛答道:“我不管,反正你去给我找!” 常胜这时又回了头,小声说道:“有地址,离这儿不远。” 这时陈有庆忽然开了口,也是叽叽喳喳的耳语。虽然在龙相身边刚当了几天的差,但他有眼色有心计,已经学会了常胜这些年所摸索出的一切规律。龙相一闭眼睛,他便会自动地把音量降到最低,“地址我记着呢,太太要是想去,我给太太领路。”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,一辆黑色林肯汽车一直停在公寓门前的大树下。丫丫长久地坐在车中向外望,和她一起张望的人,是陈有庆。两人各有心事,陈有庆比常胜更现实一点,管她丫丫先前是个什么出身,既然她现在是独一无二的司令太太,那么他就得恭敬疏远着她。在太太面前硬充陈家大哥,他觉得,那是找死。 连着等了三四天,他们连个露生的影子都没等到。天气越发的热了,公寓大楼对面有好几家很洋派的小餐馆,丫丫弄不懂那些洋事,但是会用英文讲一个coffee。守着咖啡一坐坐半天,她喝不惯这东西,只是为了有个凉快地方可以坐。半天坐过去了,她有点不好意思,于是怯生生地再点一杯coffee。陈有庆万万没有资格陪着司令太太在洋馆子里喝咖啡,所以和汽车夫坐在汽车里苦守,热得一瓶接一瓶地喝冰镇汽水。 如此又过了三天,在这天傍晚时分,他们终于等回了露生。 露生出现得毫无预兆,他们起初都是被一辆细长而扁的跑车吸引了目光。这怪模怪样的汽车在天津卫里也是少见的,并且还是敞篷。汽车后排的座位上并肩坐着一对璧人,女的歪戴着一顶阔檐大遮阳帽,帽子上颤巍巍地钉了一朵怒放的绢花。汽车轻飘飘地停在公寓门前,车门开处,男的起身下车,真面目暴露在阳光下,正是露生。 咖啡店内的丫丫看呆了,汽车里的陈有庆也看呆了。 露生对着车内的女人说了句话,那花枝招展的女人——艾琳,便提着裙摆跳下汽车,活泼地跟着他往楼内电梯走去了。 街道并不宽阔,丫丫隔着落地玻璃窗,将艾琳的面貌看了个清楚。艾琳的长眉明眸太醒目了,雪白的皮肤和猩红的嘴唇更是刺激人的眼睛。蓬着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一摇一摇,裙上是一捻细而柔韧的腰。丫丫自觉着这一年多自己也算是开了许多眼界,然而像艾琳这样的小姐,她还是在光天化日下第一次见到。她有点鄙视艾琳的奇装异服,她那样公然地挽着露生的胳膊,在她眼中也有不要脸之嫌。可是眼睛盯着艾琳的背影,她的确是感到了自己的古旧。艾琳是那样的浓墨重彩,可是她呢?对比之下,她只是几笔淡淡的画,风雨一冲刷,便没有她了。 “大哥哥认识这样的姑娘了。”她在心里告诉自己,“这样的姑娘,一定是又风流又骄傲的,可是也喜欢大哥哥。” 可见大哥哥真的是好,可见她当年对他,也不是错爱。 丫丫继续等,又等了一个多小时,等出了艾琳。艾琳蹦蹦跳跳地出了公寓,单手扶着帽檐上了汽车。汽车夫发动汽车掉了头,艾琳抬起帽檐一仰脸,含笑看了看骄阳下闪闪发光的碧绿枝叶。 黑汽车内的陈有庆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看,像是又被她吓着了。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,他想这样的姑娘应该是被放到台子上供着的,得是什么样的厉害爷们儿,才能把她弄到家里养起来呢? 这时,咖啡馆的玻璃门开了。丫丫低头走了出来,手里攥着个小小的皮包。论穿戴首饰,她也不比旁人差什么,然而此刻她含羞带愧,仿佛连横穿街道都是逾了矩。陈有庆把目光转向了她,又想这个小丫头成天地“陪王伴驾”,那罪遭得也够可以了。 第二十一章:捕风 露生在外面流浪了一个多礼拜,今天才鼓足勇气回了家。开门进房四处看了一圈,他没看出什么破绽来,立柜里也的确是没有再躲着人。于是沏了一壶热茶招待了艾琳,两个人对坐着谈了一阵闲话。等到艾琳心旷神怡地告辞离去了,露生脱了外衣挽起衣袖,开始整理房间。刚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件衬衫,他就听房门有了响动,是断断续续的轻敲,仿佛门外人生怕吓着了他这个门内人。 这不是艾琳的敲门风格,至于龙相——龙相大概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敲门。拎着衬衫转向房门,他把一颗心提了起来,又惊讶又警惕地问道:“谁?” 门外起了低低的回应,“大哥哥,是我。” 露生愣了一下,再清醒时,他发现自己已经打开房门站在了门口。低头望着门前来人,他一言不发,对着丫丫足足端详了半分多钟。丫丫手足无措地垂着头,嘴唇鲜红,因为方才上楼时自己用牙齿用力地咬过。敞篷跑车里的阔小姐那样娇艳,她也想给自己增添几分血色。 似乎是终于把丫丫看明白了,露生伸手攥住她的胳膊,将她一把拽进了屋子里,劈头便问:“你病了?” 丫丫慌乱地摇了摇头,“没有,没生病。” “那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?” 丫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胳膊,脸上露出了一点茫茫然的幼稚相。她的确是瘦了,先前丰润的脸蛋,如今显出了颧骨的轮廓,带着一层细细绒毛的绯红面颊也褪了颜色,她的皮肤成了黄而薄的一层。一身青色绸缎旗袍直通通地垂下来,看不出内里身体的存在。大夏天的,她的旗袍还是长袖,窄窄的袖管被她穿得宽宽松松,袖口露出腕子来,腕子上套了只翡翠镯子。镯子绿莹莹的很是厚重,仿佛快要坠断她细细的骨头了。露生看着她,越看越生气,气得简直要喘,“说话,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?他是不是还在虐待你?” 丫丫不知道什么叫作“虐待”,所以这一回真是茫然了。抬眼注视着露生的面孔,她没留意对方的质问,只是出于欢喜,微微地笑了一下。 结果露生更生气了,“还笑?傻了?” 丫丫立刻不笑了,两只手摆弄着小小的皮包,她嗫嚅着摇头,“没傻。” 露生不听她的,先夺过她的皮包往茶几上一放,随即扯起她一只手,一撸就把袖管撸到了肘际。这条细胳膊白白净净的没有问题,他拉起她另一只手继续查看,这回他在对方的胳膊上找到了一道子红中透紫的瘀伤。丫丫不安地要把手往回缩,他由着她缩,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。 丫丫把两只手背到了身后,垂头喃喃地说道:“大哥哥,他让我来找你回家。” 露生把双手交握在一起,不许自己对着丫丫发脾气,只问:“你愿意让我回去吗?” 随即出乎他意料的,丫丫竟是迟疑着摇了摇头。“我不知道……”她声音小小地说话,“他心眼倒是不坏,可是……反正……跟着他就得受气。” 露生重重地吁了一口闷气,随即说道:“你别跟他过了。” 丫丫木雕泥塑一般地直挺挺站着,心里知道这世上有些女子干得出“不过了”的事情,但是那些女子和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所以大哥哥口中的“不过了”三个字,无论怎么想都是一句气话。听着痛快,不能当真。 这时,露生又说了话,“守寡都比跟着他强!寡妇关门坐在家里,起码不会让人说打就打一顿!刚才开门的时候,我简直不敢认你,从小到大,我没见你这么瘦过!” 说完这话,他忽然起身往卧室里走。丫丫回头看他,就看他在床尾的五斗橱中乱翻一气。没等她看明白,他已经捏着小小的一张纸单子回了客厅。 “那年我跟龙相要了五万,这一年我自己在外花了一些,现在给你三万。记住,这叫支票,拿到银行什么都不用说,直接就能换出钱来。你收好了,这就是你的体己。有了这笔钱,你一个人过日子也能有饭吃,记住了吗?” 丫丫看着露生递到自己面前的支票,干枯的大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水。躲闪着向后退了一步,她带着哭腔说道:“大哥哥,我不要。我不怕他,我受得了。他闹脾气了,我就躲着他,咱们从小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?我能对付他。” 露生把支票往茶几上一拍,“从小?那是你有我!你能对付他?他像条疯狗似的,你胆子又小性子又软,还笨,你能对付他?我看他现在胖得一身肉,你呢?你瘦得都脱了相了!还有那一脚——那天他那一脚差点儿踢没了你的性命,那是个一发疯就杀人不眨眼的东西,你还舍不得离开他吗?” 丫丫本来就想哭,如今听了露生这样气势汹汹的一片指责,忍不住抽泣出声,真哭了。 “大哥哥……”她用手背抹眼泪,抹了眼泪又抹鼻涕,“我已经是这样了……我这辈子……” 她并没有号啕,然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额角都迸起了隐隐的筋脉,是忍了又忍,忍无可忍。一只大手一扯她的腕子,一把湿毛巾拍上了她的脸。露生劈头盖脸地为她擦净了涕泪。她没有躲,出于天性,她也贪恋这有限的一点温暖。龙相也有善待她的时候,但那善待不像是要暖她,更像是要烧她。 露生擦完了她的脸,又用手指理了理她潮湿的刘海。目光从她的眉眼滑到她的耳鬓,他发现丫丫还带着自己当年买给她的那一副钻石耳坠。手里攥着那条大毛巾,他忽然张开双臂,把丫丫拥进了怀里。其实他们本是一对有情人,可怎么就颠颠倒倒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?扭头把嘴唇贴上丫丫的头发,他屏住呼吸,睁大眼睛向窗外看,一看看出十万八千里。看得眼前卷过浩荡大风,风干他的眼泪与热血。 “丫丫,”他哑着嗓子低声开了口,“记住,只要我活着,我就会永远保护你。不管你是二十岁三十岁,四十岁五十岁,你什么时候来,我什么时候在。” 缓缓用力收紧了双臂,他仿佛是要勒断怀里这把瘦骨,“我不会再把你丢给他不管了。你现在不肯离开他,没关系,你只要知道出了龙家的门,还有个大哥哥可投奔,就行了。” 丫丫一言不发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。这一刻她什么都不辩,什么都不想,身心静止在温暖的黑暗中,她在露生的气味中向下沉,沉到一个无光无声的混沌世界里。在那里,她不怕。 她不动,露生也不再言语。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丫丫的后背,他想他们其实可以这样一直站下去。先是同生共长的两棵树,再是沧海桑田后的两块石。先前的很多年里,他们不就一直是这样吗?他们之间,不是至多只隔了一道帘吗? 混沌世界的生命为半个小时,半小时后,丫丫抬头,世界湮灭。 “我走了。”她告诉露生,面颊和眼皮都是红的,“陈妈的儿子还在楼下汽车里,是他送我来找你的。” 露生松开了手臂,小声说道:“陈有庆那小子嘴不严,你别信任他。回去之后你对龙相怎么说?你没把我找回去,他会不会又对你闹脾气?” 丫丫笑了,那笑容来得很安详,安详得几乎有了岁数,“不能。” 然后她弯腰拿起了小皮包,转身向门口走了几步。临出门前却是回头又道:“大哥哥,我不要钱,有了钱我也没地方藏。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,我自己知道小心。他我是天天能看见的,可我没法天天看见你,你多保重。我知道你好好的,我就不惦念了。” 露生只一点头,看她这是往火坑里回。然而是守着个暴君似的丈夫好,还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好,他真没办法替丫丫拿主意。一切总要等他复仇完毕才有定论。如果满树才真死了,而他又还活着,他会替丫丫做主。不管她愿不愿意,他拐也要把她拐出来。一个没主意的小丫头片子,她懂什么好坏? 丫丫回了她在天津的家。路途太短了,她好像在汽车里还没坐稳,陈有庆就已经从外面给她拉开了车门。她并没有真去投奔露生的打算,可是方才那半个小时的静默相拥真是好。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“好”过了。抬眼再看院内的景致,也能看出草绿花红,天空蓝得如大海,太阳光芒万丈。忽然停住脚步仰起了脸,她手搭凉棚往上看,一张脸红红的带着潮意,她像一株从土壤里吸饱了水分的花草,无知无觉地恢复了一点生机。 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楼内客厅,丫丫迎面看到了龙相。龙相正歪在沙发上抽香烟,忽然见她早早回来了,便连忙起身迎到她面前,“你的脸怎么这么红?中暑了?” 丫丫看他摸向自己的那只手还夹着香烟,因为怕他没轻没重地烫了自己,所以下意识地向后一躲,“没有,我是让太阳晒的。刚才我等到大哥哥了。” 龙相立刻来了精神,“怎么样?他撵没撵你?” 丫丫答道:“没有。” 龙相紧接着又问:“那他回不回来?” 丫丫摇了摇头,“我好说歹说,他就是不肯回。” 龙相把夹在指间的烟卷送到口中狠吸了一口,像没听明白似的,微微俯身去看丫丫的眼睛,“不肯回?你把话说明白了吗?是不是你嘴笨,没说好,他才不肯回来的?” 丫丫顶怕他拿着香烟或者利刃在自己面前比比画画地说话,所以不动声色地又退了一步,“我说明白了,可大哥哥这回铁了心。我还想再劝劝他,可说多了他就不高兴,还开了门让我走。” 话音落下,龙相猛然爆发了一声狮子吼,“笨死!” 她一闭眼,被龙相喷了满脸唾沫星子。而龙相吼完一声,意犹未尽,果然伸了手开始对丫丫指指点点,“他完全不听我说话,我没办法;可你都和他搭上话了,怎么还不能把他哄回来?”双手叉腰逼近了一步,他露出了狰狞面目,“我看你是故意的!故意给我捣乱!故意不让他回来!当初他就总护着你,当初你对他就比对我好!我知道你们都嫌弃我,让他回到我身边,你心疼了——”夹着香烟的手又挥到了丫丫面前,“你们两个串通一气,就是想活活地气死我!我死了,你们两个就得意了!” 丫丫见势不妙,扭身就逃。这回逃得挺及时,只在肩头上挨了一下子,这一下子还不重。头也不回地逃上二楼,她背靠墙壁站住了,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。一口气提起来吊在胸口,直到她确定龙相不会追上来了,才被她重重地呼了出去。 丫丫一躲一天,直到晚上躲无可躲了,她才又和龙相见了面。 天气热,电扇开着也不顶用。丫丫穿着背心短裤,蹲在床上铺凉席;龙相刚洗了个澡,坐在床旁的硬木椅子上晾热汗。将一瓶洋酒拄在雪白的大腿上,他攥着酒瓶细长的脖子,隔一会儿就举瓶灌上一大口,也不要下酒菜,咕咚咕咚地干喝。 将个大枕头拍了拍放正了,丫丫开口道:“你上来睡吧,我去关电灯。纱窗和蚊香都不管用,开了灯就要招进蚊子来。” 龙相乖乖地起身爬上了床,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,是丫丫正在轻手轻脚地下床关灯。把瓶底最后一口酒干了,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,他摸索着把酒瓶放到了地上。 后脊梁起了凉风,是丫丫回到了床上,用蒲扇为他从头到脚地扇。他舒服了,开始喃喃地说话,声音响在静夜里,听着竟带了几分稚嫩,像个发育尚未完全的男孩子。 “哎,丫丫。”他的下巴陷在大枕头中,一双眼睛炯炯地向前看。尽管前方除了床头栏杆,再无其他。 丫丫伸手摸了摸他的脊梁,看他还有没有汗,“嗯?” “露生有了个新女朋友。” 丫丫沉默了一瞬间,随即答道:“我今天也看见了,一个阔小姐用汽车送他回去的。” 龙相又道:“他变心了。” 丫丫缓缓地摇着扇子,心和这夜是一样地静,“这哪能叫变心呢?” 龙相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,向后把头扭向了丫丫,“怎么不叫变心?他也不要我,也不要你,天天跟那个外人在一起,这还不叫变心?” 丫丫含糊地附和,不跟他犟,他说什么是什么。对着他又扇了片刻,她试探着轻声说道:“可大哥哥迟早也是要成家的呀。” 龙相再一次回了头看她,但是这一回没说出话来。 丫丫安抚似的拍了拍他,小声又道:“迟早的事,咱们长大了嘛。” 龙相像被噎着了似的,对着丫丫快速地眨巴了一气儿眼睛,然后向前趴回枕头上,他很不服气地梗了梗脖子,“不行!” 就是不行!一定不行!从小到大,他几乎就和没爹没娘差不多,仅有的知音便是露生和丫丫。黄妈只知道给他预备吃穿,絮絮叨叨怪烦人的,所以黄妈没资格进入知音的队伍里。他是什么人?他是龙!真龙转世!他这么伟大的一个人物,没人疼没人爱的,难道他们两个不应该一生一世地爱着自己、陪着自己吗?三个人,两男一女,丫丫当然应该归他,至于露生——露生就非得去和别人结婚吗?他不结婚会死吗?他为什么不为自己做出牺牲?叛徒,变了心的叛徒!自己只是没有为他报杀父之仇,他就要和自己一刀两断,何其冷酷!何其毒辣!不识大局,就只会计较他那点陈芝麻烂谷子! 龙相越想越委屈,委屈到了一定程度,他忽然坐起身,把额头抵上了丫丫的肩膀。丫丫知道他这是心里不痛快了,便很熟练地一手给他摇扇子,一手一下一下顺毛抚摸他的后背。 抚摸了十分钟,她扶着龙相躺了下去。扯过一床薄薄的毯子给他盖了上,她歪在一旁轻轻地拍他,当他是个累赘孩子。平时哄他睡觉的时候,她经常是不用感情的,纯粹只是盼他入睡,自己也好得些轻松;但是今天不同,今天她望着窗外的大月亮,就见月亮成了精,一会儿幻化成大哥哥的面孔,一会儿幻化成大哥哥的胸膛。白天两人的那一相拥,于她来讲是个美梦,够她藏在心里,回忆许多年。悄悄地做了个无声的口型,她唤出了三个字:“大!哥!哥!” 这三个字她将近一年没有喊过了,如今在龙相身旁,虽然只做了个口型,但她也有一种犯忌越轨般的喜悦与恐慌。 丫丫背对着龙相睡觉,她蜷缩了身体侧卧,龙相从后方搂住了她的腰,姿势和她一模一样。额头抵着她的后背,他发出轻轻的呼吸声,是个睡得很踏实的模样。摸了摸他环在自己腰间的光胳膊,丫丫有时候也疑惑,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恨他——活到这么大,从来没恨过谁。不敢恨,也不会恨。 窗外渐渐亮起了暗淡的青光,是天要亮了。丫丫轻轻地想要起身,不料身后忽然响起了龙相的声音,“干什么去?” 这一声来得十分冷静,让人不知道龙相已经偷偷地清醒了多久。丫丫吓了一跳,随即小声答道:“我撒尿去。” 龙相一抬手放开了她,紧接着自己也坐了起来。将满头乱发胡挠了一气,他低着头说道:“我梦见露生了,是在战场上。他背着我跑,你在旁边跟着。” 然后他伸腿下床,满地找拖鞋,“我还得去找他,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。他什么都好,就是心眼小、爱记仇,像个娘们儿似的,总得要人哄。哄就哄吧,我豁出去了!” 不论他这言语的内容正确与否,就单是他这一副正经严肃的态度,便已经罕见了。丫丫跪在床尾看着他,忽然感觉他此刻像变了个人似的,竟然非常的“正常”。 丫丫在北京城里做了两年的司令太太,她再不会交际,也比在家时多见了许多人。人见多了,她才发现自家丈夫身上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奇怪劲儿,不是一句“脾气坏”可以简单概括的。 龙相开始“哄”起了露生。 和艾琳一样,他也发现露生特别擅长失踪,说没就没。但艾琳单枪匹马,只能守株待兔,他却不一样。他手里攥着千军万马,一个长途电话打去北京,他启用了他的特务机关。 然后露生就发现天津卫里到处都有龙相。他只要落了单,龙相就必定会从天而降。他午饭吃撑了,在公园里散个步,也能和龙相走个顶头碰。他不看龙相,低着头一味地只是前进,龙相面朝着他倒退,一边退一边向他做滑稽的鬼脸。做到最后见他始终不笑,龙相便又一转身去挽他的手臂,要和他并肩齐步走。露生是个大个子,并且是个衣冠楚楚的大个子,走在哪里都是要招人多看一眼的。他人模人样地在草地上走,胳膊上却挂着个抓耳挠腮的龙相,怎么看都不对劲。况且龙相的手不老实,总是试探着要往他头上脸上摸,又不时蹦跳着要往他身上窜,说话也不好生说,哼哼唧唧地叫“露生”,引得路人纷纷侧目,不明白这两个青年男子是在闹什么笑话。露生是个最要脸的人——不要脸的人也受不了龙相这一手,所以心里发起了急。 急归急,他强压着怒火,不肯浪费精力再和龙相起冲突。他知道龙相现在还只是对着自己使劲,没有把枪口转向艾琳。可他迟早是要盯上艾琳的,因为在龙相心中,艾琳是个外人,自己是个叛徒,被那个外人拐走了。 自己的所求,龙相清楚得很。等龙相查出艾琳的身份,那么自己这一场阴谋诡计,怕是也要随之大白了。 所以时间有限,他须得加快速度,同时…… 同时,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适当地敷衍敷衍龙相,至少别让他一味地给自己添乱。可是扭头看了看龙相的面孔,他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。对待这个人,他的感情太浓烈太分明了。当初同他好的时候,可以为他卖命;好的时候是那样的好,如今坏了,自然也无法坏得轻描淡写。 艾琳知道露生最近被那位龙司令重新缠上了。对待那位龙司令,说老实话,她也有点望而生畏,尽管龙相根本就不认识她,也没打过她的主意。而这生畏的原因,她自己也说不分明——龙相的相貌并不狰狞可怕,也没听说他在家里吃过活人。可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,艾琳就觉得这人带着邪性,他连美都不是好美。 所以思前想后的,她有了主意,告诉露生道:“我们暂时离开天津吧!” 露生反问道:“我们?” 眼看艾琳的脸红了一下,他立刻改口解释道:“想没想好去哪里?” 艾琳用一根手指摁住下嘴唇,做苦思冥想的天真状,“嗯……上海,也许?” 露生笑了一下,“你可以和我一起出远门旅行吗?” 艾琳感觉他那一笑别有深意,于是搽过胭脂的脸蛋更红了,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 两人的这一番交谈,照例是发生在咖啡馆里。此刻听了艾琳的疑问,露生略一思索,随即却是抬头唤了她的名字:“艾琳。” 艾琳对着他一挑眉毛,表示自己正在恭听。 露生仿佛是有些迟疑,声音也偏于低,“送你一枚戒指,好不好?” 艾琳面无表情地望着他,心脏猛地开始大跳,擂鼓一样。随即垂下眼帘用小勺子搅动着冷咖啡,她状似无意地反问道:“为什么?” 话音落下,她向上抬眼,睫毛随之翩然一扇。前方的露生坐得腰背挺直,看起来羞涩而又端庄。阳光斜斜地照射着他,光芒模糊了他半张脸的轮廓——没了轮廓,瞳孔也成了浅淡的茶色,他成了个英俊的半面人。清晰的一半的确是他,另外不清晰的一半,面目暧昧地融化在了阳光里。 “因为……”他叹息一般地轻声沉吟了一下,随即直视着艾琳的眼睛微笑了。 这是个心照不宣的微笑,可是艾琳绝不肯他在这件事上只意会、不言传。捏着小银匙的手指有些颤抖,她强压着剧烈的心跳,目光坚定地回望了过去,“为什么?“露生的眼珠向下一转,含笑避开了艾琳的目光。他温柔地轻声说:“因为,我爱你。” 艾琳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,也相信他迟早都会说出来。可是事到临头,亲耳听见了,她却是意犹未尽,总感觉还不够。说不清是什么不够,他不是浪漫热情的人,她也没指望他能对自己做一场动人心魄的告白。该说的话他都说了,说得也很明白,可她就是失落。因为是第一次这样爱上一个人——第一次的爱,像是天雷勾动地火,在爆发这一刻,是应该震动世界的。 一杯冷咖啡被她慢慢地啜饮进肚,失落渐渐消失了,欢喜一点一点地浮上来。后知后觉似的抬眼去看露生,她开始忍不住地笑。 这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人,是她的了。她是逐爱,也是捕风。 在一家小小的珠宝店,艾琳挑了一只小小的钻戒。她虽然从小在家不受待见,但因她会争会夺,所以在物质上并不匮乏。珠宝首饰她是从不缺少的,她知道露生现在是个有出无进的状态,所以也不忍心让他破费。 戒指买来了,两人走在傍晚的街道上,艾琳笑着问道:“这算什么呢?定情信物吗?” 露生缓步走在她旁边,自从白天说过了“我爱你”三个字之后,他一直不大敢面对她的灰眼睛。那双灰眼睛太清澈了,清澈得没遮没掩。他看出了她满眼满心的欢喜,她越欢喜,他越觉出自己的冷酷与非人。人心终究还是人心,再冷硬也没有化为石头。所以他心虚胆怯,宁愿躲着对方的目光。 “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资格算。”轻声回答着艾琳的问话,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得出奇,像条蛇在暗处咝咝地吐信子,“我的心思已经坦白了,你的心思,我还没有百分百地确定。” 艾琳伸手挎着他的臂弯,在晚风中笑出了声音,“傻子,你还想怎样确定呢?” 露生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,“也许,结婚?” 此言一出,艾琳立时扭头望向了他。 露生慌乱地看了她一眼,随即把脸转向了一旁。艾琳看了他这羞赧的姿态,忽然很想笑。同时心中开出花来,一层一层地绽放,瞬间绽放出了满天满地的绚烂。欢天喜地地一松手,她向前快走了几步,背对着露生说道:“我不听你说话了。” 露生停了脚步望着她的背影,有那么片刻的工夫,他忽然希望艾琳大踏步地向前走,千万别再回头。艾琳不知道的,他知道。艾琳正走在薄薄的冰上,冰下便是深潭,她自己不知道,他知道。 然而艾琳还是回头了。轻轻巧巧地做了个向后转,她照例是让裙摆旋转成一朵花。双手下垂拎着小小的皮包,她双腿绷直,昂首挺胸,做了个很有精神的亮相,“今晚请你到我的姑姑家里做客,怎么样?” 露生会意一笑——艾琳一直是住在她的姑姑家里的,这位姑姑的地位,在她心里并不比父亲低。父亲既然此刻不在天津,那么她就把他先介绍给姑姑。 艾琳的姑姑——露生没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她的亲姑姑——就住在英租界内的一座豪宅之中。豪宅从外面看是相当之豪,然而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。因为姑父是个没本事的,唯一的长处便是繁衍,导致家中全是孩子。姑姑生,姑父的姨太太也生,生生不息,活活吃光了姑姑带来的嫁妆。但姑姑本人也是个乐天派,横竖家里已经乱得不可收拾,她干脆来者不拒。况且艾琳并不白吃白住,她的绝技是从父亲手里要钱,一要一个准。从自己的财产中抽出些许偷偷地给姑姑做私房钱,姑姑高兴,她也住得理直气壮。 笑迎八方客的姑姑见了露生,像一切百无聊赖的妇人一样,她立刻生出了天大的兴趣,恨不能向上一直问到露生的祖宗八代。艾琳一直认为露生作为一名孤儿,是没有祖宗的,所以挡在中间不住地岔开话题,生怕姑姑戳到他的痛处。及至吃完了一顿晚饭,露生告辞离去,姑姑进了艾琳的房间,脸上的笑模样就不见了。 她问艾琳:“你是从哪里认识的这个白先生?原来并没有听你提起过嘛。” 艾琳坐在床边,撩起裙子抬起大腿,很细致地脱长筒丝袜,“认识是早就认识了,不过原来只是认识而已,这一回他来天津,我们才真正做起了朋友。” “我看他也没有职业。” “原来是有的,要不然他以何为生?再说这也不算问题,到时候随便让父亲说句话,找个机关让他进去就是了。” “也没有父母?” “没有。” “这……” 艾琳把脱下来的长筒丝袜搭在床边,伸长了两条雪白的长腿,“虽然没有父母教导,可是你看他的谈吐多么的好。私底下他也很有风度,我看他就是个天生的绅士。” 姑姑见侄女振振有词地为露生辩护,一副女大不中留的急模样,便不再多说。等到姑母出了房间,艾琳往大床上一滚,抬了手细看中指上的小戒指。这戒指是露生亲自为她戴上的,戴得很突然。之前一句甜言蜜语都没有说,突然就打开盒子取出戒指,拉过她的手为她套到了指头上,仿佛这是他偶然想起来的一桩急事。 艾琳很喜欢他这一份鲁莽和直白。她想他一定还是个初尝爱情滋味的处子,如果没有自己用爱情去烧灼他,也许他一辈子就这么古板正经地过下去了——他看起来正像那种老派人物,可以一辈子不谈情说爱,不懂,也不想。 她认为是自己改造了他,带他进入了新天新地。他百分之百地属于她,而她是心满意足的造物主。 一夜过后,艾琳人还未起床,鼻子里已经哼起了英文的流行歌曲。踮着脚尖一路旋转着舞进了盥洗室,她也感觉自己疯头疯脑的怪好笑。手指埋在香皂泡沫中,她细细地搓洗着眼角鼻洼。今日和昨日不同了,今日她“终身有靠”,已经有了个可心合意的未婚夫。当然,说他是未婚夫,仿佛过早了点,毕竟家里虽然不干涉自己交男朋友,但涉及谈婚论嫁,旁人她可以不在乎,但父亲那一关是不能不过的。虽然父亲胸怀天下,平素不大关怀她,可不关怀她,也不关怀其他的兄弟姐妹呀!况且不关怀归不关怀,见了她也总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慈父模样。她撒个娇,他一定服软;她伸手要钱,他也是要多少给多少。这样一位父亲,无论如何不能算坏,尤其他近一年见了老,更让人瞧着有点心疼了。 用无名指一点一点抹开嘴唇上的口红,她隔着盥洗室的房门喊人,让小丫头把自己的白皮鞋擦好送进来。 粉色镂纱长衫和她面颊上的粉色互相辉映,她坐到床边穿袜穿鞋,然后提起小阳伞与小皮包,翩然地飞了出去。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,清晨的太阳就这样明媚,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自用的跑车闹了毛病,连修了两天还没有开回来。她犹犹豫豫地走到大门口,心想自己是随便叫辆洋车去找露生呢?还是调动姑姑家里那辆闲着的旧汽车?那汽车被磕碰掉了许多块漆,然而一直无钱修补,看着像只花蛤蟆似的,真不是一般的难看。 思及此,她停在门口,正想让门房里的看门老仆去街口给自己叫辆洋车过来,不料门外的道路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呼唤:“嗨!” 这一声“嗨”没指名也没道姓,艾琳下意识地抬头向前望去,却见道路对面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汽车。车子的前后车窗全开着,后排车窗中伸出一张雪白的脸。那脸唇红齿白地对着她,又喊了一声,“嗨!” 艾琳吓了一跳,随即满怀厌恶地认出了他。他看着她,他前方的汽车夫直勾勾地也看着她,全像精神不正常似的。艾琳微微蹙起了眉头,有心不搭理他们,可是转念一想,又认为自己没有必要逃避。纵是为了露生,她也该出面会他们一会。 于是大大方方地对着黑汽车一点头,她做了回应,“龙先生,早上好。” 第二十二章:龙相的爱 在自己打过一声招呼之后,艾琳发现龙相显然是大大地愣了一下。 愣过之后,他从车窗中伸出一条手臂,很潦草地向她一招,意思是让她走过去。艾琳看了他这无礼的举动,登时又想给他个钉子碰。不给钉子,也不能给他好脸色。将面孔向下一沉,她款款地穿过门前街道,非常端庄也非常冷地走到了汽车门前。 车门依然没有开,龙相用一只手扒着车窗,歪着脑袋向上看她,“你认识我?” 艾琳不笑,不动,像一尊无情的菩萨,“龙先生曾到我家里做过客的,我远远地见过你一次,故而认得。” 龙相很疑惑地对着她看了又看,“我去过你家?你是谁家的人?” 艾琳轻轻一抬白瓷一般精致光滑的下巴,“我姓满。” 龙相面无表情地对着她一眨巴眼睛,“满?满树才?” 艾琳听他直呼自家父亲的名字,越发气得要变脸色。冷淡的语气藏了力度,她直通通地告诉他:“那正是家父!” 这句话说完,她磨刀霍霍地静等着,倒要看看这个姓龙的还能放出什么屁来。哪知等了又等,她低头看着龙相,却见龙相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,像被自己方才那句话震住了似的。她知道龙相现在正是炙手可热的新贵,别说现在,就是倒退两年,他也绝不会被自家父亲震住。可是反省自己方才那一番言辞,她也并没有找出什么破绽来。所以莫名其妙地反瞪着龙相,她想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?有话说话,没话就走,在大街上和自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互相愣着算什么?眼珠一转,她随即又和前排的汽车夫对视了——这汽车夫不知何时把个脑袋伸出来转向了自己,神情比他主子更愣,见了鬼似的盯着她,并且脸红脖子粗,如同番茄成了精。艾琳面对着这不堪入目的二位,只觉忍无可忍,于是淡淡地一点头,她说道:“我还有事,再会吧。” 然后她不管车中人是何反应,自顾自地快步走向街口,坐上了洋车。 及至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十字路口,坐在驾驶位上的陈有庆才把脑袋缩回汽车内,从后视镜里去看龙相。一颗很大的心在他胸腔子里咚咚地狂跳,他也没什么清楚的念头,只是反复地想:“她是怎么长的呢?她怎么那么会打扮呢?画上的人也没有这么漂亮。真白,连手背脚背都那么白,了不得,吓人。” 他正在试图整理自己满脑子乱纷纷的思绪,冷不防后方的龙相开了口,“开车,回家。” 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,他先一脸机灵相地答应了一声。手脚并用地开始倒车转弯,他从后视镜中又窥视了龙相一眼。对于这位少爷,他并不了解,只听说他脾气暴。而他姓陈不假,可在家里总像是多余的那一个。于是他那父亲给他做了主,让他上京城投奔少爷,混个前程。他的父亲,老陈,虽然是个下人,但在龙家还是有点面子的。私生儿子先到少爷跟前混个脸熟,等老陈忙完了手头的事务,也会往北京来一趟。一是向少爷汇报一下家乡情形,二是向少爷讨个一官半职给这儿子——陈家人是有自知之明的,绝不会上头上脸地往多里要。陈有庆识文断字,人还机灵,老陈认为他能当个司书副官,一个月挣它二三十块,就很不赖了。 陈有庆自己也知道上进,自从到了龙相身边,就拿出全副精神专盯他一个人。可惜如今龙相魂不守舍,他再卖力气,龙相也没心思欣赏。 汽车开到半路,龙相忽然又下了命令,“不,往露生那里去。” 陈有庆答应一声,一打方向盘拐了弯。他这辆汽车在前头走,后头遥遥地还跟着几辆,那几辆里坐着全副武装的卫士保镖。龙相是惜命的,哪怕是出来调查一桩桃色新闻,也要前后左右地考虑周全。 陈有庆把汽车开到了公寓楼下,正要找个地方停车,哪知龙相第三次开了口,“别停,继续开,回家!” 陈有庆往斜里一瞟,骤然看见了公寓门口走出一对男女,正是白少爷和满小姐。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,他不嫉妒露生,只单纯地想艾琳“这么好看,怎么长的?” 龙相在极其紧张的时候,头脑会分外清醒。他并没有当着艾琳的面去和露生对质,不露声色地回了住处,他把丫丫拉进了卧室里,劈头便道:“糟了!” 丫丫上下看他,“什么糟了?” “是露生,露生要找死!” 丫丫登时把心提了起来,虽然还是没听懂,“怎么回事?” “她爹是满树才!那个女的!” 丫丫简直要被他这个讲法急死了,“谁爹是满树才?常和大哥哥在一起的那位小姐吗?满树才知道大哥哥的身份了,要杀大哥哥?” 她急了,龙相感觉她愚不可及,更急,“你笨死得了!是露生要杀满树才!” “可你说大哥哥找死——” “猪脑子!满树才会乖乖地让他杀吗?他们两个之间若是只能活一个,你说会是谁死谁活?” 丫丫这回彻底明白了,登时伸出双手握住了龙相的胳膊,“那怎么办?咱们一起去,赶紧把大哥哥拉回来,千万不能让他这么干。” 龙相不耐烦地一甩袖子,“我用你教?可那女的坐了一辆飞毛腿洋车,比我跑得还快!我到露生门前时,他俩都挽着膀子出来了!露生根本不理我,那女的对我也没好脸色,我还没法拦着他们明讲。” 丫丫现在脑子里只剩了“找死”二字,急得什么都顾不得了,只说:“那你得救他去啊!我也跟你去,让常胜他们也都跟上。他不回来,咱们就把他拽回来。等他来了,咱们再细细地劝他,这么着成吗?” 龙相听到这里,转身便往外走,且走且喊:“常胜!你带几个人到露生那儿给我守着去,只要他回来了,立刻把他绑上汽车拉回来。巡捕敢管,你们就亮手枪,闹出乱子了我出面交涉,快去!” 楼下有人遥遥地答应一声,正是常胜领命出发了。 常胜勤勤恳恳地从上午等到天黑,连尿都不多撒一泡,然而始终没有等到露生的人。 在附近的番菜馆子里借用电话打回家去,他向龙相做了一番汇报。汇报的结果是龙相亲自来了,大模大样地直接进入公寓上了楼。房门的锁头并没有换过,上一次能被人撬开,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。公然地进入房内转了一圈,他没找到露生的影子。打开柜子向内再看,被褥也都还在,然而几套贴身的换洗衣物却不见了。他连忙扭头再往卧室里走,卧室里收拾得很整洁,家具只有简简单单的那么几样。他找了又找,没有找到皮箱——他记得上次来时,墙角还立着一只半旧的黑皮箱,一看就是在外拎过很久的。 一股寒气顺着他的后脊梁往上走,他的感官瞬间变得无比敏锐,像有静电火花一路燃烧过他的皮肤。他的汗毛根根直立,有隐隐的疼痛从他头顶那两只角开始向外蔓延。下意识地伸手拎起了叠在枕头上的一件睡袍,他把它堵到鼻端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 他嗅到了露生的味道。那味道是最熟悉不过的,多少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周围。人活着,才有味道;死了,就化成泥土化成灰烬,世上就再也没有这气味了。 也再没有人肯背着他到处跑了,再没有手指钻入短发抚摸他的角了。再没人敢批评他了,再没人敢和他对着干了。他是好是坏,也没人判断了。 将睡袍揉成一团搂在怀里,龙相忽然转身冲出门去,一路咚咚咚地跑下了楼梯。不明就里的常胜站在公寓外,就听他匆匆地说了一句:“回家接太太,马上调专列回北京!” 丫丫跟着龙相连夜返回了北京,一路上把一切都问明白了。 他们人还未到北京,一张大网已经先他们一步撒开了,专为了网罗露生。龙相不能去给满树才通风报信,因为知道满树才若是知道了世上还有白露生这么一个存在,并且这个白露生还想杀他,那么就必定不会善罢甘休。一个急了能灭人全门的人,当然不会给自己留一枚活的定时炸弹,尤其那炸弹还钓上了他的女儿。不能告诉满树才,也不能告诉满艾琳。艾琳是个“外人”,而龙相不信任任何外人。 思来想去的,他就只有一条道路可走:找到露生,扣住露生。 可是天津卫里没有露生,北京城里也没有露生。不但没有露生,连艾琳都消失了。 在龙相满世界乱找露生之时,露生其实距离他十分之近,就住在北京城内的德国饭店里。起初他也在北京饭店里住了一晚,但很快发现那是个人多眼杂的繁华所在,他也怕龙相会对自己纠缠不止,所以当机立断换了地方。德国饭店虽小一点,客人也相应少一点,但住起来是一样的舒适。艾琳在他隔壁开了个房间,也没有回家,因为认为家里没意思,况且还要花大量时间和露生商议婚事。她的父亲目前正在保定,总要再过几天才能回家,到家之后她如何开这个口,如何把露生介绍到他面前,说起来全是问题。露生要是哪位将军或者总长的公子,问题倒是会简单得多。自己忽然说要嫁给个白丁,艾琳也猜测不出父亲会是个什么反应。 她有她的心事,露生也没闲着。他又给陈妈汇去了三千块钱,然后拿着三万块钱的支票,他犯了难,后悔那一天自己没有把它强行塞给丫丫。丫丫是从来不和他对着干的,他当时强硬一点,她一定不敢不要。可现在就不好办了,用信封把它邮寄到龙宅去?行是行,但它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会落到龙相手里。信封上无论署不署名,怕是都要给丫丫惹来麻烦。到时候丫丫不但拿不到钱,反倒会挨一顿打骂,何苦来,这不成恶作剧了吗? 想到这里,他对着自己摇了摇头,在心里说:“人各有命,我不管了。” 想完了丫丫,他抬眼又去看面前的艾琳。艾琳这几天没法子从早到晚地轧马路喝咖啡了,然而依旧精神焕发,唇上总有笑影。他看她的嘴唇,看她的面颊,看她的耳垂,唯独不看她的眼睛。对待这一位,他心里不止有愧疚,他简直就感觉自己是在作孽。艾琳爱死了他,天黑之后也不舍得回房,双手搂着他的脖子,她哼着调子同他跳华尔兹。热烘烘的面颊贴上他的胸膛,胭脂鲜艳,她在他雪白的衬衫上蹭出了一抹淡淡的霞。 露生松松地拥着她,心里觉着她好,处处都好。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,他想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刻,她当如何? 毫无怜惜地低下头嗅了嗅她的头发,他在温暖的芬芳中扭过脸往窗外看。这一刻,他感觉自己成了个坏人。 但还没有坏到家。艾琳鼓足勇气,在他脸上啄了一口,他也把嘴唇贴上了艾琳的眉心——一触即离,仅此而已。艾琳颤颤地喘息着,不想回自己那间客房里去,但他故作不解风情,硬是把她送了回去。 他认为自己对她已经卑鄙得够可以了,他不能在卑鄙上再加一条下流。 满树才在保定耽搁的时间,超出了艾琳的预期。一个礼拜过去了,他还是没有要回北京的意思。而在这等待期间,艾琳倒是想出了个新主意。忽然将一位未婚夫带回家里给父亲看,即便未婚夫很完美,少不得也要让父亲吃上一惊,何况这未婚夫未必拥有被父亲接纳的资格。与其如此,不如先说露生是自己的朋友。现在这个年头,小姐家交几个异性朋友也不算大逆不道。届时先让家里人瞧瞧露生——艾琳总觉得只要露生一亮相,就必定人人都爱他。届时自己再加把劲,为他谋一个体面的职业,这不就把局面扳回来了? 艾琳只有一点担心:她怕父亲会调查出露生的来历。露生若是个穷书生或者破落户的子弟,那都不成问题,可露生先前是伺候过龙云腾的,他自己也常自嘲是龙家的下人。父亲和龙云腾是同一阶级的,那么父亲的女儿,怎能嫁给龙云腾的跟班随从? 这一点小担心成了她心头的一片小乌云,让她在最愉快甜蜜的时刻也无法畅快。她自诩是个聪明人,认为自己一定能把这个问题解决掉,可是未等她想出新对策,她那父亲毫无预兆地回来了。 单是回来还不够,艾琳还得寻找机会。否则贸贸然地将个男子带到父亲面前,怎么想都是不大对劲。她是个从未经过大忧虑的年轻小姐,如今这一个问题就足够她绞尽脑汁琢磨许久了。傍晚时分,她实在是在这饭店房间里坐不住了,拉扯着露生要出去散步。露生不便拒绝,但是这一路走得心惊胆战,总怕自己会迎面撞上龙相。 结果,怕什么来什么,虽然没撞上龙相,但在北海公园的茶座里,他遇见了陈有庆。 不只是陈有庆,还有他的父亲老陈。陈有庆大概是带了父亲前来开眼,父子两个坐在凉亭里,一边喝汽水一边窃窃私语。忽然一回头看到了露生和艾琳,老陈笑着站起身打了个招呼;陈有庆随之也起立,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的,先是狠狠看了艾琳一眼,随即对着露生一躬身,“白少爷。” 露生恨陈有庆长舌头,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龙相,所以不甚理他,只对着老陈微笑寒暄。老陈五六十岁了,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,瞧着比陈妈更可亲。他告诉露生,说家里那个老婆子现在身体好得很,家里上下也都平安,这个老二——他伸手一指陈有庆——在家闲着没有事做,所以把他打发来了京城。今天下午自己去见了少爷,已经给他求了个新差事。从明天开始他就能得到一身军装,到军队里当个小官了。 露生和老陈交谈完毕,然后带着艾琳转身便走。艾琳认得陈有庆那张面孔,及至两人走远了,艾琳小声说道:“那个人不会又跑去向龙云腾打小报告吧?” 露生答道:“不好说,我们换个地方吧!” 艾琳公然地挽着他的胳膊走,一边走一边又道:“今晚我要回家去,我得尽快找机会把你介绍给我爸爸。” 露生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臂,人在苍茫暮色中变得面目模糊,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,“艾琳,我觉得很抱歉。” 艾琳惊讶地问道:“抱歉?为什么?” 露生望着前方,不知是要说给谁听,“你太好了。” 艾琳哑然失笑,用拳头敲打他的胸膛,“这算什么甜言蜜语,我不要你拿这些怪里怪气的话恭维我。” 然而露生梦呓似的又道:“我是万死难报其一了。” 这句话来得很轻,甫一出口便被夜风吹散。艾琳没听清楚,疑惑地抬头看他,他没再说,艾琳也就没有再问。 这天晚上,艾琳果然是回家去了。 第二天下午,她打来了电话。电话中的艾琳欢天喜地,让露生好好地准备一下,今天晚上和她一同回家参加宴会。宴会当然和露生没什么关系,是满树才以长子的名义请了无数权贵朋友,消遣这个漫长的夏夜。都知道满将军对自家的大儿子比较高看,一有机会就要把他推到人前狠狠地抬举一番。艾琳不管父亲到底有何居心,反正今晚有美酒有音乐有舞会,会是相当的热闹。父亲这两天颇为清闲,也一定会在人前露上一面。 放下电话,露生的确是开始准备了。 他很彻底地洗了个澡,然后换上了一身浅灰色的新西装。他本就生得干净,如今这样穿戴整齐了,看着越发一尘不染。手里掂着一把手枪,这枪在他的箱子里躺了许久许久,如今它登场的日子近在眼前,他不会让它再在那暗无天日的箱子里继续沉睡了。 枪是有的,子弹也有。他低头缓缓地握紧了手枪,感觉也很顺手。这样就可以了,他不是神枪手,也不是身怀绝技的刺客,他要做的就是走到满树才面前,忽然拔出手枪向他扣动扳机——一瞬间的事情,不需要功夫。成,就成了;败,就败了。 将那把小手枪紧贴着后腰掖好了,这一刻他视死如归,反倒是异常地平静。 他感觉,那真正的大解脱就要来了。 他再也不必藏着仇恨生活了,这仇恨让他从十二岁起,再也没能纯粹地快乐过一次。他受够了。 或许那一夜他本该随着父亲妹妹一起死的。他不死,偏要活,便是逆天。老天爷就要把他送到龙相身边去,让他遇上一个小妹妹,叫丫丫。这两个人牵扯揉搓着他的心,让他死不死活不活——真是受够了。 只是对不起艾琳,一千一万个对不起。但是人各有命,这就是她的命。 站在镜子前,他很怜惜地望着镜中人,看那人还很年轻,一派前程大好的模样。忽然他低低地出了声,对着镜子说了话,“不管了,谁也不管了。” 然后侧过身微微地低下头,他对着那想象中的人说话:“真不管你了。你是疯是傻,是活是死,都看你的造化吧。我只盼她还能有点儿傻运气,别让你活活地折磨死。好在你们不会有小孩子,无论好坏,都到你为止了。” 他随即垂目苦笑了一下,喃喃自语道:“何其幸运,你遇到我。” 龙相并不想去赴满家的宴,一是没那个心情,因为已经从陈有庆口中确定了露生就在北京,然而北京如此之大,他找了一夜一天,一无所获;二是他现在有些迁怒于满树才——满树才杀谁不好,偏要杀白家的人,或者说,谁去杀白家的人不好,为什么满树才就非得去操那把刀?平心而论,他一点也不想得罪满树才,满树才对待他也一直不算赖。两人虽然也钩心斗角,但是都没有要出格的打算。展望未来的一两年,他们似乎也依旧能够和平共处。现在他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盲目地好战了,他知道怎么耍小聪明,知道什么叫作纵横联合,更知道那大总统不是轻易能当上的,非得有足够的耐心和手段才行。 可是露生就不肯给他这个时间,就非得逼着他立刻去杀满树才。他不杀,露生就生气,不但生气,还要离家出走,还要和他恩断义绝。可是,他想,自己和露生怎么可以断绝呢? 不甚情愿地穿戴整齐了,他听了徐参谋长的劝,决定还是去满家亮个相。他和满树才如今友谊正浓,满树才抬举儿子,他不好彻底地不给面子。况且他留在家里又能怎样?难道他能守株待兔、活活地把露生等回来不成? 于是几十分钟之后,在晚风开始透出一点凉意的时刻,龙司令的汽车队伍抵达了满府正门。听闻龙司令来了,满大少爷立刻迎了出来。人还走在半路,已经遥遥地先向龙相伸出了手。及至两人面对面了,满大少爷紧握着他的手上下摇了几摇,口中笑道:“云帅,来得正好!家父刚刚还说要出门迎您,可是在里头一时脱不开身,所以派了我来打前站。” 满家人多,尤其是女人多,龙相来过几次,只认识满家的老爷子和大少爷,旁人一概认不清。心不在焉地往大少爷身后看了看,他没看到艾琳,心中便忽然又起了希冀:也许那个小娘们儿是在骗我呢!她根本不是满家的人,至多不过是满家的亲戚,想攀高枝充阔小姐罢了。要不然我也来了满家许多次,怎么从来没见过她? 这个念头一出,他像受了某种鼓舞一般,忽然来了精神,竟然对着满大少爷露齿一笑。笑完之后收回手,他绕过大少爷就往里走。满大少爷并不是大惊小怪的人,他早就知道这位少年司令有点怪性——这很正常,大人物总是要与众不同的。干脆利落地做了个向后转,他快步追上龙相继续说笑。龙相身旁紧随着几名青年,他知道那是龙家的卫士,也不见怪。龙司令向来是我行我素的,横竖自己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叫门。满家没人要刺杀他,他硬是不放心,那也由他去。 而在龙相一行人走后不到五分钟,艾琳和露生并肩跨过了满家大门。 艾琳今晚换了一身水绿色的旗袍,绿意浅得几乎等于无,头发是下午剪了又烫过的,长度只盖过耳垂,也没有再加头饰。平心而论,她今天算是打扮得很素净了,可猛地看上去,还是像浓妆艳抹。因为脸蛋红红的,嘴唇也红红的,和白皙的露生站在一起,她依旧是鲜艳明媚的一朵花。斯斯文文地带着露生走向自家深处,露生的神情有些不自然,话也是异常的少,她自认为很能体谅他的紧张,故而反复地告诉他:“我爸爸那个人,其实脾气不坏,你不是也见过他吗?他是不是看着一点儿也不凶?” 露生抬眼望着前方,忽然微笑了一下,“是的,我并不怕他。” 艾琳从他脸上收回目光,也美滋滋地抿嘴一笑。风中隐隐传来了稚嫩的歌唱声音,不知道是哪几位少奶奶带了小孩子过来。有人猛地一拍她的肩头,她立时回了头去瞧,随即口中笑着唤“表姐”。表姐表妹欢声笑语地互相埋怨,表姐在天津始终找不到表妹;表妹则说自己认为表姐早回了北京。亲亲热热地寒暄一场之后,一对姐妹分了开,艾琳很熟练地收起笑容,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:“我们今晚只是和他打个照面,让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就好了。今晚算是大请客,他大概根本就顾不上我们,不会有时间对你盘问不休的。” 露生点了点头,脸上带着一点笑容。的确不会有时间了,那把手枪坚硬地抵在他的后腰上,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握了它,逼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。开弓没有回头箭,这一把弓,在他十二岁那年其实就已拉开,等的就是今天。 花木之中隐约出现了一座西洋式小楼。太阳将要落山了,小楼的背景是一片火海般的晚霞。霞光前的一切风景都成了黑色剪影。晚风中有了酒与花的芬芳,楼前草地上也亮起了彩色电灯。底楼的门窗全大开了,楼内灯火辉煌,是另一种霞光。随着艾琳走入楼内的大厅,他看到了无数的人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都是人间富贵花。 毫无预兆地,他和龙相对视了。 龙相本是大喇喇地坐在角落处的长沙发上,正在和一名军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说话。猛地扭头看到了露生,他霍然而起。可是中间隔着无数的人,他没法子一步跨到露生面前去。 露生的眼神好,虽然和龙相是分立在大厅的两端,可依然能够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脸。这一刻他心里没有感情,单是盯着那张脸,从眉眼到嘴角,细细地看了一遍。其实是不必看的,他闭了眼睛也能描绘出他们的模样——他漂亮,面若桃花,不像个男子汉;她没他漂亮,可是比他更招人爱,小苹果脸,笑起来像初绽的迎春花——风刀霜剑严相逼,她傻乎乎的,还在迎春。 但是既然能看到,就再多看一看。看的时候,心里还要对他说话:“小子,接下来,你给我瞧清楚了!” 然后不等龙相迈步,他低头对艾琳小声说道:“龙云腾在那边,我们想办法避开他吧。” 艾琳并不多问,直接拉了他往人群中一混。这座大厅宽阔犹如礼堂,在吊灯光芒所不能及的黑暗处,有足够的地方供他们躲。 露生就这样消失了,龙相笔直地站在沙发前,两只眼睛睁圆了,他转着脑袋四处地看。身旁的军官疑惑地抬头望着他,不明白他这是发什么神经。试试探探地伸手一拍他的胳膊,军官轻声唤道:“云帅?您这是瞧着谁了?” 龙相没理会,抬腿一步登到了茶几上。高人一头地站稳当了,他不管旁人怎样看,自顾自地继续扫视寻觅。露生和艾琳都是醒目的人物,一个高大,一个鲜艳。可今夜厅内处处流动着衣香鬓影,举目望去,皆是露生艾琳那般模样的绅士淑女。 正当此时,大厅门口起了一阵喧哗。龙相觅声望去,只见众人簇拥进了个长袍马褂的高大男子,不是旁人,正是满树才! 论年纪,满树才足可以做他的爹,并且还是老爹,但是权势财富垫高了他的身份,满树才含含糊糊地认他做了兄弟,他也居之安然。此刻遥遥看到了茶几上的龙相,满树才以着开玩笑的态度,遥遥地向他一招手,大声喊道:“嗨!伙计,怎么登起高来了?” 龙相下意识地也向他挥了挥手,同时把嘴唇紧紧闭成一线。像要抽筋似的,他缓缓地梗着脖子歪了头,渐渐把脑袋歪到了极致,脖子弯折出了个诡异的角度。 皮鞋鞋底滑过花梨木大茶几,他非常稳地弯曲膝盖,让一只脚向后先落了地。脑中那一座无形的机器毫无预兆地开始提速,飞速旋转的齿轮碾碎了他一切尚存条理的思想。慢慢地伸出舌头,他用力地一舔嘴唇,同时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:有人要死了。 定定地站在茶几后,他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封闭状态。这一刻他对外界听不见也看不见,他只和自己一问一答:“向满树才通个气,让他离开这里。他不出现,露生就没办法杀他。” “可露生今天不杀他,将来还是要杀他的。” “我目前还没有力量独霸华北,满树才死了,谁来补他的缺?一旦当下的平衡被打破,是不是就又要开战了?” “露生一定要杀他。” “不能让满树才死,得让他活着,他活着,对谁都有好处。” “露生一定要杀他,有他没露生,有露生没他。选吧,你要谁?” “我要露生。” “你杀了满树才,他就高兴了,他就肯回家了。你想不想让他回家,还像先前一样对你好?” “想,太想了。” “好,那去帮他杀了满树才。” “你别逼我……我不能杀满树才。满树才手握雄兵几十万,没了他,天下会大乱。现在乱对我没好处,我不要乱!” 自问自答戛然而止,龙相渐渐回了魂,整个人像被急冻住了似的,他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,只感觉虚弱和憋闷。抬手捂住胸膛,他摸到了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。 然后凭着直觉,他开始向前走。他得拦住露生,得把这场暗杀消灭得如同根本不曾存在。 可是就在这时,他忽然扭头又望向了满树才。满树才站在大厅正中央,正在和几名摩登女士说笑。而一女牵着一男挤到了他近前,女子开口便唤,“爸爸,舞会什么时候开始呢?我早早地带来了舞伴,可是等了又等,连乐队的影子都没看到。” 说完这话,她对着身旁的男子一点头,“密斯特白,这是家父。” 龙相盯着那男子的背影,又急又浅地呼出了一口气。终于看见露生了,接下来他要做的,就是一路挤过去抓住露生,直接把他拽出大厅带回家去! 与此同时,露生像是背后生了眼睛,也察觉到了龙相的注视。 但是他并不慌张,静静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满树才。一只手掀起西装摸向后腰,他只要再有一瞬间的工夫就够了。 然而偏在此时,一位胖壮的老者强行挤到了满树才身边,将满树才拱得横挪了好几步。潦草地对着露生一点头,他显然对露生并无印象,随即便身不由己地和那老者且谈且向一旁走去了。露生的手掩人耳目地停在后腰,就听艾琳欢喜地小声说道:“好啦,亮相完毕,我们走吧!” 露生回过头去,看到了人群中的龙相。龙相热得一张脸白里透红,正在左冲右撞地往自己这边来。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阵怜惜,他想:小子,晚啦。 下一秒,他猛然甩开艾琳的手臂,转身疾走几步追上满树才,拔出手枪对着他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! 枪声在大厅内响成了一声雷。一秒钟的静默过后,惊呼声爆发成了一股大浪。满树才应声而倒,可是随即却又捂着脑袋站了起来。子弹打偏了,贴着他的头皮飞了个无影无踪。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,然而他临危不惧,干脆利落地抬手向着露生一挥,门外立刻涌入成群的卫兵。卫兵多,宾客更多,并且都是贵客,所以卫兵不敢乱开枪,只能是呼喝着往里冲。露生心知自己是无活路了,趁着卫兵还没有活捉自己,他对着满树才的方向又举起了枪。可是就在此刻,他忽然在前方的人群中看到了龙相! 龙相在一群便衣卫士的簇拥下快步向前,一边走,一边举枪向前,连开了两枪。 这两枪,全打在了满树才的脖子上! 鲜血激喷而出,成了灯光下一团鲜艳的红雾。女宾们一起撕心裂肺地惊呼狂叫,大厅内的人潮人浪互相拍打,成了汹涌的乱流。露生只觉腕子一紧,随即便身不由己地迈了步,被一名青年拉扯向了龙相。 这个时候,他还没反应过来。他只知道满树才死了,死在了龙相的手里。自己大仇得报了,扎在心里十几年的一把钢刀,就这样被龙相一把抽出来了!抽刀伴血,血流如注,可是多么痛快!更令人痛快的是龙相为他杀了满树才——那狼心狗肺的小王八蛋,真的为他杀了满树才! 然而事情还没完,因为越来越多的士兵冲入大厅,而龙相身边的卫士数目还不到一巴掌。露生踉跄着冲到他跟前,他不看人,单是一把握住了露生的手。然而他像头牛似的,不管不顾地低了头硬往前顶,手无寸铁的宾客不敢拦他,满家的卫兵倒是想拦他,可是和他之间隔着层层的人。露生这时候渐渐地明白过来了,抬起手臂揽住了龙相的肩膀,他把这小子往自己怀里拽,护着他的后背往前走。几名便衣卫士已经在前方为他们开出了一条道路,忽然被人从后方猛地撞了一下,他搂着龙相向前一跌。这一跌跌得好了,他是一步跌到了大厅外!单手勒住了怀里的龙相,他在凉风中放眼四望,就见天下大乱,楼前楼后都被士兵围住了。 这时他的怀里一凉,低头看时,他见龙相不声不响地向下一蹲,从自己的怀中溜了出去。 “你干什么?”露生急了,抓鱼似的抓他。然而龙相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,也不说话,一头便扎进了人群之中,而另有一名卫士连开数枪,把楼前草地上的电灯泡打了个粉碎。 夜色立刻就浓厚了许多分。没有光,只有人,并且是乱哭乱跑的人。有管事的想要镇住场面,可是为时晚矣,因为哭哭啼啼的宾客们并不听话,纷纷往前方跑,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家去了。 这里面就有龙相这一小帮人。露生不知道龙相此刻的所思所想,只知道他像个愣头青似的一路狂奔,而自己别无选择地跟着他跑,竟然真就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满府。气喘吁吁地钻进汽车里,龙家的汽车夫功夫了得,发动汽车之后见缝插针,很宽敞高大的一辆美国汽车,竟能被他开成一条黑泥鳅鱼,东一拐西一拐地便驶上了大街。 露生在车里呼呼地喘,一颗心在胸腔子里东奔西突地狂跳,可是抬起手臂揽住龙相的肩膀,不知怎的,他感觉自己是苦尽甘来。 可龙相直着眼睛望向前方,没言语也没反应。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手枪,他一路上不怎么喘息,也不眨眼。 他的脑筋还在转,无目的无意义地疯转。思考彻底中断了,他像是坐在了混沌的黑暗中。一切知觉全没有,就只剩下了一点天性与本能。 第二十三章:江山与情义 汽车横冲直撞地把龙相和露生载进了北京的帅府。前方副驾驶座上的常胜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态,用心记住龙相那连珠炮一般的命令。龙相依然单手握着手枪,露生摸他肩膀手臂,就发现他周身全是僵硬的。他在三分钟内连着下了无数道命令,其中有许多道都是自相矛盾。露生起初是一句也听不懂,后来思路慢慢地跟上了他,这才渐渐明白了他这一连串命令的意思——他让常胜去通知城外的某师长连夜调兵进京,通知某团长立刻带兵保卫帅府,通知某秘书长立刻来大帅府待命,通知某副官立刻向他麾下的所有大军官发密电。最后是通知徐参谋长——徐参谋长此时大概是在北京,如果在,让他立刻过来;如果不在,派兵把他的住宅也保护起来。他在汽车上,常胜也在汽车上,当然是分身乏术,暂时全办不到;可是汽车在楼门前刚一停,常胜立刻像离弦箭一样推开车门蹿了个无影无踪。露生护着龙相往车下跳,同时就听龙相喃喃地还在说话,言辞含糊、语气急促,仿佛依旧在对无形的某人下命令。露生见前方楼内灯火通明,料到这就是龙相和丫丫的起居之所,故而领着他迈步上了台阶,要往楼内走。 然而就在此时,龙相忽然头也不回地甩手一枪,正对着旁边黑暗处开了火。周遭众人全吓了一跳,而黑暗中应声倒下了个人。露生见状,周身汗毛登时一竖,万没想到大帅府内会埋伏着刺客。身旁几名卫士纷纷掏出手枪瞄准了四面八方,其中一人壮了胆子走上前去,抓着胳膊将那人扯了过来。那人仰面朝天、死不瞑目,电灯光下,可见他胸前赫然开了个血窟窿。露生看清了他的面容,当即痛心疾首地哎呀了一声。 龙相这抽风似的一枪,把老陈给打死了! 不远处扔着个严丝合缝的小藤箱,定然就是老陈的东西。老陈大晚上的拎着箱子候在楼门口,八成是在临行前来向少爷道个别——他在北京没差事,这一趟来,是专门为了给他那私生儿子求职业的。现在陈有庆有着落了,他可不就是要回家去了? 露生紧盯着老陈,一只手攥着龙相的手臂,隔着一层绸缎上衣,他的手指快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去。若是放到先前,他一定要大骂龙相了。这岂是普通的胡闹?这岂是普通的不小心?人命关天啊!尤其他还是陈妈的丈夫,陈家的人命! 但他现在骂不出了。这疯小子刚为他杀了一个称霸一方十几年的王,现在疯小子哪怕是要吃他身上的肉,他都不舍得躲了! 龙相怔怔地望着老陈,望了能有半分来钟。他像没看明白似的,很困惑地转向前方,继续走了。楼内尽头的楼梯上,站着惊弓之鸟一般的丫丫。丫丫方才听见了一声枪响,一下子就认定了又是龙相在发疯,所以忍了又忍,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露面。试试探探地下到楼梯中间,她忽然看见了龙相身旁的露生。慌忙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,她定睛再看,还是露生! “大哥哥!”她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,笨手笨脚地往楼下跑。短短一段楼梯让她跑了个连滚带爬,最后一步落地时膝盖一弯,险些当场下了个跪。连忙扶着楼梯扶手站稳当了,她忘了那声枪响,看完露生再看龙相,等把龙相看完了,她注意到了露生握着龙相胳膊的那只手。 “你俩……”她有千言万语要问,可是方才腿笨,现在嘴也笨,只会懵懵懂懂地傻笑,“好了?” 露生欲言又止地张开嘴,随即却是一转身一伸手,夺过了龙相手里的那支枪。把手枪递给了身边的卫士,他一边抬手一下一下地抚摸龙相的后背,一边言简意赅地告诉丫丫:“满树才死了,他杀的。我开了一枪,没打中。” 丫丫听了这话,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,只是觉得一颗心向上一飘,猛地轻松了一下,竟像是人生大事完成了一宗,也像是一个炸雷炸散了半边天的乌云,阳光透下来,天地都变了模样。紧闭着嘴望向露生,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只在心里想:“那么以后,应该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吧?” 露生只说到这里,不肯让丫丫知道外面出了人命。丫丫见惯了龙相发疯撒野,所以露生不说,她也没有发问的好奇心。眼看龙相直着眼睛看人,满脑袋的头发都像是要直竖起来,她直接跑去餐厅,拿回了一瓶洋酒。 “给他喝!”她咬牙切齿地拧那铁皮瓶盖,“他喝点儿酒反倒清醒,不会醉的。” 露生没阻拦,接过酒瓶往龙相嘴边送。龙相就着他的手,仰起头喝了几口。几口烈酒一下肚,他果然像回了魂似的,抬手慢慢地接过了酒瓶。咕咚咕咚地又灌了几大口,他慢慢把脸转向露生,用滞涩的鼻音问道:“我刚把咱家的谁给打死了?” 露生低声答道:“老陈,陈有庆他爹。” 龙相撇开目光,把两边嘴角向下一撇,做了个满不在乎的鬼脸,“我还以为是常胜,幸好不是常胜。” 露生并没奢望着他能怜悯生命,仅从作用来看,常胜也的确是比老陈更重要。他扶着龙相往旁边的小客厅里走,丫丫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,又小声问道:“大哥哥,你不走了吧?” 露生回头向她笑了一下。丫丫看在眼里,发现这笑容极度虚弱和满足。他年轻洁净的面孔上,竟然显出了几分老态。可这一笑又算什么呢?她不是伶俐的解语花,她要他一句清清楚楚的回答。 于是抬手一扯露生的西装后襟,她执着地、坚定地、眼巴巴地又问:“不走了吧?” 露生这一次没有回头,搀着龙相坐到了客厅内的沙发上,他微微转身给了丫丫一个侧影,沉吟着,依旧是不回答。还走吗?其实是不想走,他想他们了,尤其是对待龙相,最恨他的时候也不耽误想他。相依为命的三个人,从小一起长到大的,怎么能够说分开就分开?可是话说回来,自己留在龙相和丫丫身边,天长日久了,又算是个什么身份呢? 这问题是不能细想的,当年那样简单的三个小崽子,如今人大心大,竟然也能把感情滋生成剪不断理还乱。于是对着丫丫又是一笑,他轻声答道:“现在肯定不能走,明天也肯定不能走。都看见是我朝着满树才开了第一枪,我活到二十多岁,又跑到他们龙家来求庇护了。” 丫丫听了这句话,并不认为这答案令人满意,但是觉得这句话很有趣,让她不由自主地抿嘴一笑。 笑容傻乎乎的很明媚,露生便也是一笑,笑的时候伸出手,用巴掌轻轻一拍她的头顶。手大,显得她脸蛋小,脑袋也小,几乎有了几分瘦骨伶仃的小丫头相。红着脸微微一低头,她难得能够在别人对自己伸手时不害怕。 拍完了丫丫的脑袋,他垂下手,顺势搭上了龙相的头顶。手指在乱发中摸索到了那两个小疙瘩。小疙瘩很坚硬,真是长在骨头上的。 龙相一口一口地喝完了一整瓶酒,然后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。他那脸上有了血色,两只黑眼珠子也转得活泛了。 “唉……”他侧过身,把一只胳膊肘架上沙发靠背,仰起了脸去看露生,“将来要是当不上大总统,就是你害的!” 露生站在沙发后,低了头微笑着看他。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了片刻,龙相像那冻透的人落进了热水中似的,忽然接连打了几个大冷战。露生看他左一个激灵右一个激灵,像要浑身抽搐一般,便柔声问道:“怎么了?” 话音落下,龙相对着他一咧嘴,没遮没掩地露出了哭相。伸直胳膊抓住了露生的手,他委委屈屈地说道:“你又对我好了?” 露生低声说话,说话的时候灵魂像是飘在半空中似的,很慈悲地望着下方的龙相,“去年你对我那么穷凶极恶,我还以为你心里没有我。对你好了那么多年,最后发现你心里没有我,我能不生气吗?” 龙相忍泪似的一瘪嘴,囔囔地嘀咕:“我没穷凶极恶……” 露生笑了,“气得我啊……我又恨你,又可怜丫丫。我想把她带走,再也不管你了,可她不听我的话,她不跟我。” 然后对着客厅门口一偏脸,他伸手用力一拧龙相的面颊,“你看她现在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,你倒好,一脸蛋子肉!你没骂错,她是笨,她是死心眼,她但凡有半分的机灵,都应该丢了你跟我走。所以啊小子,你可怜可怜她这份死心眼吧!” 这话刚说完,丫丫用托盘端了两大碗热汤面,从厅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。龙相这才意识到丫丫方才不在。而丫丫屏住呼吸把两大碗面运送到了茶几上,抬头对着露生笑道:“是消夜。平时他没有半夜吃东西的习惯,厨房也没预备伙食。我自己煮了两碗面,对付着垫垫肚子吧。” 露生绕过沙发坐到龙相身边,俯身把一碗面端到了自己面前,又问丫丫:“你不吃?” 丫丫摇了摇头,“我不饿。” 露生抄起筷子挑起面条,低头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。这面条煮得不好不坏、无甚特色,果然正是丫丫的手艺。吃了几口他扭头又看龙相,“吃啊,都给你煮好端上来了。” 龙相摇了摇头,随即却是站起了身,口中嘀咕道:“怎么还没来?” 这话刚说完,常胜不知从哪里跑了进来,气喘吁吁地向他立了个正,然后便是长篇大论地汇报。龙相一边听一边往外走,露生抬头注视着他的背影,知道他是在调兵遣将——满树才不是老陈,岂是能让他杀了白杀的?尤其是他杀得无缘无故,简直类似发疯。露生有些担心,不知道龙相能否应付这个局面。不过他疯归疯,运气却是一直好得不可思议,露生自知在这方面帮不上他的忙,于是索性沉默着不去添乱。把目光转向丫丫,他把龙相留下的那碗面向她一推,“你吃。” 丫丫彻底丢了司令太太的身份和气派,露生坐着,她在一旁蹲着,一人捧着一大碗热汤面连吃带喝。吃着吃着,她毫无预兆地又抬头开了口,“大哥哥,真不走了,是不是?” 露生对着她一点头。 丫丫字斟句酌地说:“还是咱们三个在一起好。” 露生忍不住说道:“你俩是两口子,我总跟着你们,算是怎么回事呢?” 丫丫垂了头,对着大碗答道:“你往后也得娶媳妇啊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却是直着眼睛出了神。片刻之后,他摇头一笑,轻声说道:“不娶了,我为了报仇,害了个好好的姑娘。她带回家里的朋友,杀了她的亲爹,是个人都受不了。我不敢再见她,让我像没事人似的另找女人,我也做不出。” 丫丫知道他口中的好姑娘是谁,可总觉得他这想法不对,“那也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呀。” 露生在大碗蒸腾出的热气中缓缓呼吸,旧日的空气一点一点地回来了。他在这里,她在那里,两人静静的,偶尔说一句闲话。闲话也是掠过水面的一阵晚风,又轻又静,至多只拂出一点涟漪。 “不用你管我,你把你自己照顾好就是了。”他不客气地低声说话,“傻子,他会胖,你不会胖?他是会心疼人的人吗?你把自己作践出病了,也没人可怜你!” 丫丫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,其实并没有把话听到心里去。此刻房内只有她和露生两个人,多么难得,这一分一秒都是要令人陶醉的,她哪里还有心思去听?再说怎么没人可怜自己?至少,有大哥哥! 她并不希求露生真的怜爱自己,不求,也不敢。怕龙相察觉了,又要吃醋。她只要知道世上有这样一个人,这个人对自己有着这样一份心,就足够了。 在最疼痛的时候,也能忍受了;在最恐惧的时候,也不绝望了。 露生并没有真忘了艾琳。他只是不敢想。不知道艾琳现在怎么样了,自己的所作所为,对她来讲一定是个晴天霹雳。爱情是假的,好意也是假的,唯有杀人是真的,杀的还是她的至亲。他知道艾琳从小没娘,而父亲再冷漠,也比外人强。抬起双手捂住脸,他仰卧在沙发上,下意识地摇了摇头,不知道是对谁否认着什么。忽然开了口,他问丫丫:“你听见枪声没有?” 丫丫坐在一旁的沙发椅上,迟疑着摇了摇头,“没有呀。” 露生挣扎着坐起身,凝神又细听了片刻,末了回头对着丫丫一笑,“疑神疑鬼,听错了。” 正当此时,窗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喧哗。枪声的真假未定,可这喧哗火速地从楼外响进客厅,却是确凿无疑的真。露生和丫丫一起望着门口,只见徐参谋长衣冠不整地冲了进来,身边是龙相,双手拽着他的一条胳膊。气势汹汹地大踏步走到露生面前,他抬手一指露生的鼻尖,开口便骂:“你个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!你他妈的都撺掇少爷干了些什么?孝帅养你这么多年,养出了个冤家!你要报仇,自己报去!你怎么能拿少爷当枪使?” 未等露生回答,龙相转身一步跨到了两人之间,张开双臂挡住了露生,“你别骂他,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哄回来的,再骂又该把他骂跑了!” 徐参谋长平素对龙相是很尊重的,可到了此时却也失了控。嗤之以鼻地连连挥手,他是强忍着不连龙相一起骂,“少爷,你是不是傻了?你让这小子给哄迷了心了,你知不知道?你讲兄弟感情,我不反对,我和孝帅处了半辈子,我懂什么叫感情!可你讲,他讲吗?他要是讲,他会把你往火坑里推?现在我告诉你,就算满家的人不让你偿命,满树才手底下的那帮大小将军也够你喝一壶的!”说到这里他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气,眼珠子也泛了红,“况且你说你这仇结得冤不冤哪?满树才他是怕咱们的,咱们不动手,他绝不会先闹事。他不动,他底下的人也不敢动,这不正是咱们发展壮大的好时候吗?现在可好,全砸了锅!少爷,你别瞪我,我说这话不是为了我徐家,是为了你龙家!你要就是个一般人,我也不这么管你!可你是吗?你摸摸你那脑袋,我说咱们不打了,我送你回家当一辈子少爷去,你当得了吗?你坐得住吗?” 露生听到这里,心中忽然生出一阵反感,忍不住站起来说道:“我知道我连累了他,可是您也别动辄就拿他的脑袋说事。他分明是个人,可你们硬让他去做一条龙,他——” 徐参谋长不等露生说完,直接劈头骂道:“你给我闭嘴!少爷怎么就让你给哄住了?”紧接着他转向了瑟缩在一旁的丫丫,粗声大气地又道:“你——太太,家有贤妻,男人不遭横事。你说句话,还没那个浑蛋小子有分量吗?” 丫丫被徐参谋长吼出了一脸傻相,而徐参谋长看了司令太太这一身小丫头气,不由得恨铁不成钢,双手叉腰慨叹道:“家里没个上人长辈,真是不行!少爷,长点儿心吧,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,你知道现在你手里攥着多少土地和人命?” 说完这话,他转身就走,且走且道:“北京现在不安全了,少爷赶紧上天津吧!” 徐参谋长一走,龙相回头望向露生,对着他一咧嘴一伸舌头。 露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知道自己这回是真闯出了大祸。因为活到这么大,第一次见识慈眉善目的徐参谋长发脾气。看来,龙相这回真是对得起自己了。大概为了对得起自己,他把自己的前程都押上了——这么一个皇帝迷,肯为自己赌前程,实在是够意思了。 想到这里,他握着龙相的肩膀把人扳向自己,随即张开双臂搂住了他。巴掌从他的后脑勺一路向下滑到后背,最后露生嗅着他短发中发散出的潮热汗气,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。 龙相哧哧地笑,嘿嘿地笑,格格地笑,笑得浑身肉颤。露生很平静地听他笑,知道他这是高兴了。他的喜怒哀乐全是失控的,他高兴了,就要笑。 龙相笑了好一会儿,客厅里静悄悄的,只他一个人津津有味地笑。及至笑出了一头大汗,他渐渐地不笑了。推开露生,歪着脑袋,他微微蹙起两道眉毛,做了个很天真的困惑表情。困惑了能有几秒钟,他毫无预兆地开了口,“愣着干什么?不是去天津吗?走哇!丫丫多穿点儿,夜里冷。” 丫丫答应一声,咚咚咚地跑回楼上,不出片刻的工夫,她换了一身长袖旗袍,又咚咚咚地跑了下来。楼内的闲杂人等龙相不管,龙相只带着露生和丫丫往外走——他在前,露生和丫丫在后。露生看了丫丫一眼,见她的确是没有冷的可能,便把出门时随手从衣帽架上摘下的大衣抖开,向前披上了龙相的肩膀。龙相没反应,只抬手一拢大衣前襟,随即弯腰低头先钻进了汽车。 汽车在大队摩托兵的护卫下驶出帅府大门。露生透过车窗向外望,发现城内的情形果然不对了。他人在车中坐,却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的硝烟味道。汽车把他们送进了火车站内,跟着龙相上了月台,露生看到铁轨上停着一辆有门无窗的钢铁怪物。根据常识,他知道这叫装甲列车,扛得住机枪扫射与炮轰。黑压压的士兵分列两路,用人墙夹出一条通往车门的道路。龙相微微低着头,一阵风似的向前疾行,露生让丫丫走到自己前头,自己殿后紧跟着她。龙相这几步路走得颇有气势,黯淡的电灯光下,他头发乱了,显出了脑袋上两个小小的犄角。清凉的夜风正在让他飞快地恢复理智,一脚踩上车门踏板,他忽然侧身回头向后望去。这一刻他面沉似水,周遭则是鸦雀无声。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有头没尾的士兵队伍,他忽然有些怕——露生不回来,他认为露生是天下第一重要;露生回来了,他又有点后悔,不知道自己是否闯下了弥天大祸。头上长了角的地方隐隐有些疼痛,提醒他生而不凡,此生是非做皇帝不可的。 迈步登上火车,龙相的皮鞋底子踏入柔软的地毯,一步一步走得无声无息。全是为了身后的露生,他想,希望这一次局面不要过分地失控,否则他对露生,又要由爱转恨了。 谁也别想拦着他朝万人之上的方向走。他知道自己的毛病,知道正常人的脑袋上不会鼓出两个小疙瘩。隐约地,他认为自己必须当个皇帝或者大总统——他要么是骄子,要么是疯子,没有人告诉他,他自己有预感。 肩膀上一轻一凉,是露生为他脱下了搭在身上的大衣。脱下之后,那只手还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后背,仿佛他是个小奶娃,而露生是他慈爱的爹。忽然想起自己那个亲爹,他对着前方一咧嘴,下意识地做了个恐怖的鬼脸。 凌晨时分,火车抵达了天津。 驻守在天津的人马提前得了长途电话的通知,在火车站内筑起人墙,让龙相一行人平平安安地下火车上汽车。汽车把他们载去了龙公馆,龙相进门之后,先让常驻在公馆内的勤务兵给自己拿来了一瓶酒。 露生让丫丫上楼睡觉去,丫丫不肯,于是被他瞪了一眼。在这两个人面前,他是有一点威严的,这一眼瞪得丫丫没了主意,糊里糊涂地就真上楼去了。然后露生消失了一个小时,再出现时,他给龙相端来了一碗热粥。粥里加了瘦肉丁和蔬菜末,龙相纵是没食欲也没关系,闭了眼睛端起碗往嘴里倒就是了。 然而龙相把那碗粥放到茶几上,闷闷地盯着它,却是不动勺子。露生坐在一旁沉默片刻,最后低声问道:“是不是很不好善后?” 龙相不置可否地一挑眉毛。他眉毛浓秀、眉峰犀利,一挑便是两弯漆黑的钩,并且顶出了额头淡淡的抬头纹。露生扭头注视着他,忽然感觉他是个不禁老的。十六七岁时漂亮得要死,可现在做鬼脸时,已经能让人隐隐瞧出他上岁数时的模样。可龙相也会老吗?露生一直当他是个少年,又疯又浑账,可因为老天爷把他生成了这样子,所以只要他心里还懂好歹,露生就不怪他。 “接下来该怎么办?”露生又问,“你有打算了吗?” 龙相俯身将两只胳膊肘架在大腿上,然后双手托着下巴,侧过脸对着露生抿嘴一笑。 他始终不言语,露生也不好追问不休。端起那碗热粥搅了搅,他舀起一勺喂到了龙相的嘴边。勺子不小,于是龙相也把嘴张得老大,要把勺中热粥一口吞下。露生看着他的吃相,心中生出了一点疲惫的喜悦。又来避难了,又来给他做牛做马当奴才了,这真是宿命一样的轮回。 粥还是热的,龙相吃着吃着流了鼻涕,抬了衣袖便是一抹。露生啧地一咂嘴,随即从裤兜里摸出手帕给他重新擦了鼻子。龙相没有躲闪也没有道谢,仰着脸任他擦。 吃完了半碗粥,因为外界再无新消息,所以露生劝龙相睡一觉,然而龙相不肯。于是露生挪到了沙发一边,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躺一会儿。这回龙相肯了,然而又要求露生拍他,因为丫丫已经拍了他三年。 露生当真一下一下轻拍着他。这回真是四野俱静了,只是不知道天光大亮之后,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。慢慢地镇定下来,他像是感到疑惑了,自己告诉自己:满树才死了。 真死了,看得准准的,心中最后一块乌云消散了,他再不是背负着血海深仇、连笑一笑都感觉负罪的孤儿了。这回他对得起父亲和妹妹了,真有一天死了,在天堂或地狱见了他们,也挺得直腰板了。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,轻松得让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罪孽——他把艾琳抛到脑后去了。 他只轻轻地拍着龙相的手臂肩膀,像是拍着一个极幼小的婴孩,他又偶尔想到楼上的丫丫。楼上的丫丫躺在热被窝里,也一定睡得正香。好,真是好,他想自己从此时此刻开始,要正正经经地重新活了。 “哎。”他看见龙相的眼睛半睁半闭,于是小声对他说道,“你知道吗?我本来的学名,不是白露生。” 龙相迟缓地睁大了眼睛,斜了黑眼珠子看他,从鼻子里哼出了软而长的一声疑问,“嗯?” 露生含笑望着他,“十二岁之前,我名叫白颂德。露生是我的乳名,因为我是秋天的生日,我娘生我那天,正好是白露。” 龙相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,然后面无表情地重新闭了眼睛,喃喃说道:“哦,白送的。” 露生又气又笑地打了他一下,“胡说八道。” 龙相翻了个身,把脸埋进了他的肚腹,又含糊答道:“你本来就是被人白送到我家的。” 露生不同他争辩了,懒洋洋地向后一靠,他闭上眼睛,只觉自己轻飘飘地往上飞。没有仇恨了,没有重担了,他忽然向前欠身,从茶几上抓起了龙相喝剩的小半瓶酒。仰头闭眼猛灌了一大口,他随即哈地吐了一口气,然后颠了颠大腿,梦游一样地仰靠过去笑了几声。 龙相只睡了一个多小时,便被电话吵醒了。 他的亲信副官,常胜,先前一直没有影,如今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。睁着一双满布红血丝的眼睛,他把嘴凑到龙相耳边,做叽叽喳喳的长报告。龙相先是枕着露生的大腿听,听着听着一挺身坐了起来,也没对露生做吩咐,直接就跟着常胜走出去了。 露生没敢多问,怕耽误了他的大事。 龙相一走,便是连着两天不见踪影。 露生通过报纸了解外面的情况,丫丫也跟着他看,但丫丫只会看个热闹。能上报纸的消息,自然不会是机密,换言之,在露生眼中,那些新闻的价值都不大。满树才死了,满家一方当然不会善罢甘休;而龙相这一方不知是谁出的主意,硬说龙相对满树才是误杀——云帅的本意是要杀那开第一枪的刺客。 可刺客后来怎么跟着云帅跑了呢?那不知道,当时情形混乱,一定是人眼看错了,怪谁都行,别怪云帅。 两方对质,龙家这一方很有死鸭子嘴硬之风。略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几分真相,当事双方更是心如明镜,然而大战也并没有立刻爆发,因为不知是谁手眼通天,居然查出了露生的身份。十几年前的旧事随之被翻了出来,这一回恩怨情仇乱成了一团,谁有理谁没理就更说不清楚了。 最后,满家如今的当家人满大少爷,以及满树才的亲信部下们联合提出了要求,让龙相把杀人凶手交出来——他们昧着良心承认龙相是误杀。可龙相误了,那对着满将军开出第一枪的青年,难道也是误开? 与此同时,艾琳也上报了。 露生是她带回家的,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。而且在那之前,她和露生在天津招摇过市,两个人天天挽着胳膊轧马路,也是被许多人看见了的。于是艾琳骤然沦为了露生的帮凶。 报纸上对艾琳只是骂,并没有报道她的近况,大概也是消息匮乏,想报而不可得。露生渐渐地不大敢读报纸了,龙相不许他出门,他有了心事,只能向丫丫说。 他说:“我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,我真是害苦了她了。” 丫丫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来,理智上也承认大哥哥这一手够缺德,但在感情上,她坚决地站在露生这一边。露生纵是缺德了,也是情有可原。至于满五小姐…… 丫丫想象着自己是那位满五小姐,想象的结果是“没法活了”。 但她可不那么说,她怕露生担惊受怕。她笨嘴拙舌地宽慰露生,说道:“兴许她会出洋躲一躲呢,你不说她会讲洋话吗?到了外国,不就没人说她了?” 这句安慰显然没有力度,露生听了,眼皮都没抬。所以丫丫讪讪地又道:“大哥哥,她要不是满家的人,你俩倒还真是挺般配的……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丫头水平,“你俩都高。” 露生沉着脸摇了摇头,“我很早就知道她是满家的人,她再好,我心里被仇恨压着,也没法对她动感情。” 丫丫笑了一下,心想他又说这些书本上的话。 露生又道:“过日子,没感情是不行的。好比咱家那个少爷,要是没感情的话,我对他一分钟都受不了。” 丫丫不知道这句话该怎么接,只好又是一笑。 两个人都没有话说,可是一个站一个坐,感觉也很自然。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,他俩也后知后觉,直到那人打了立正,他们才一起吓了一跳。 来者是常胜。常胜立正之后,像怕吓着谁似的,小声问露生:“少爷没回来?” 露生莫名其妙,“没回来。你没一直跟着他?” 常胜听龙相不在,声音立时高了些许,“我回了一趟北京。老陈没了,总得给他家里发点儿抚恤啊,我就专门负责这事儿去了。” 露生只对陈妈一人有感情,陈妈平时不大提家长里短,所以他总觉得老陈是个陌生人,“哦……陈妈现在怎么样?” 常胜答道:“我没和他家乡联系,直接把抚恤金给陈有庆了。那小子哭了个死去活来,我劝了他一天一夜。陈有庆现在跟着棺材回家去了,少爷说,等他回来了,给他升一级官。” 说完这话,常胜告辞而走,出门找龙相复命去了。而他前脚刚走,龙相就回来了。他进门之后第一句话便是:“露生,老徐有没有派人来找过你?”不等露生回答,他紧接着又道:“从现在开始,你不许出公馆大门!你不听话,出去让人毙了,可别怨我!” 第二十四章:离人无泪 露生是在龙公馆内闷了两天之后,才得知自己现在成了几方面势力争相抢夺的红人——首先,满树才留下的千军万马之中,就有好些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活捉了他,用他的脑袋去祭奠死去的满树才。并不是他们全部对满树才情深似海,而是给他们的顶头老上司报仇雪恨,乃是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。此刻满家的军队群龙无首,正急需一位新鲜出炉的带头大哥呢! 这帮人要杀他,满树才的孙男娣女们也发誓不饶他——家里老头子不明不白地死了,儿女无论如何是不能善罢甘休的。让他们去杀龙司令,那属于作死,而且即便真死了,也还未必能够成功;那么退而求其次,杀不成姓龙的,就杀姓白的吧!正好两家如今也可以勉强算是有了世仇:老满先杀老白,小白再杀老满,现在轮到小满们登场,磨刀霍霍向小白,也是非常的合理。 除此之外,另有第三方势力,则是欲望简单,只想把白露生嚼嚼吃了。这第三方的领导人,便是徐参谋长。徐参谋长一直知道露生的存在,也一直没有意识到露生的存在。露生原来在龙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不但从不闯祸,甚至等闲都不出声,怎么看都是个没出息的好孩子。徐参谋长殚精竭虑地常年驯龙,就没想到那头上长角的少爷身边还埋伏着这么一个狠角色;而龙相这疯狗似的东西,居然也就真受了他的蛊惑与摆布。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,龙孝臣可是一辈子都没偏听过旁人半句话。 徐参谋长以龙相精神上的父亲自居,此刻这位儿子不领会他那柏拉图式的父爱,反而鬼迷心窍地维护一个孤小子,徐参谋长不仅愤怒,而且嫉妒,由此也越发地把露生视为眼中钉。幸亏露生是个男的,否则徐参谋长非把他归到妲己褒姒那一类里去不可。是个男的,他也不能放了他。对着龙相摊了牌,他说:“少爷赶紧把他推出去吧!兄弟情义不是这样讲的,你实心眼儿,你讲了,可他讲了吗?他拿着你当枪使,你自己不知道?你为了他开战,值得吗?” 龙相默然无语。他考虑的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,他想得更实际。如果有胜算,他早把满树才和满树才的人马全吞了,几年来一直不吞,现在当然也不会瞬间有了尖牙利齿和好胃口。他打不过满树才,满树才也打不过他,所以两人才保持了这么些年的平衡。可现在满树才没了,满树才的部下们各自为政,“平衡”对于他们来讲是无意义的,他们要的是浑水摸鱼、乱世为王。 龙相忍不住叹了口气,这口气让他叹得很长很沉,有模有样的。徐参谋长听了他的叹息,立刻看了他一眼,然而他叹过无语,就是不表态。 露生终于意识到自己那落了空的一枪,竟然打乱了天下风云。 他不通军事,他以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龙相出头,为自己去和满家打一仗。龙相前些年是经常跑战场的,而且一打就赢,不像是打仗,倒像是郊游。现在他知道了,不是的,龙相有龙相的心事和抱负。他在家里,对着自己和丫丫,阴晴不定地又撒野又撒娇,看着是个疯疯癫癫的小浑蛋;可是走出这个家门,对着千万部下,他也有威风凛凛、城府森森的一面,他是前途无量的“云帅”。 露生想和龙相谈谈,然而龙相连着几天不回家,他有话就只好对着丫丫说。他说十句,丫丫大概能听明白六七句,但的确是个很好的听众。只要他不撵,她就不走,并且每隔一会儿就起身走过来,往他那茶杯里续些茶水,或者见缝插针地问一句:“饿不饿?” 露生没觉得丫丫头发长见识短,露生觉得丫丫这样正好。丫丫笨,胆子也小,性情更是软成了一团面,狗都能上来对她汪汪几声。当了这么多年司令太太,还是一身丫头气。可露生想,其实自己就是喜欢这样的她,就是喜欢她笨拙她懦弱,就是喜欢她一遇了事情就跑回来喊大哥哥。喜欢她是这样,喜欢龙相其实也是这样。他永生都是午夜围墙外那个死里逃生的小男孩,上一次他没能保护妹妹,所以这一回抱愧而来,要重做一回好哥哥,把那柔弱的、疯狂的全揽到怀中。世界不要的,他要。 在失踪了长达一个礼拜之后,这天夜里,龙相忽然回了家。 他进门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多钟,在都市里,这当然不是入睡的时候。露生和丫丫坐在客厅里,两人之间隔了能有一米远,正在小声交谈。丫丫照例是说不出什么有水平的高级话来,露生一递一句地陪着她闲聊,先是感觉自己在哄小丫头,后来又感觉有些好笑,因为这谈话让他感觉轻松惬意,他几乎怀疑自己也有点女性化。 谈着谈着,丫丫抬眼望向正前方的客厅大门,先是惊了一下,随即立刻站起了身,“回来了?” 露生回头向后看,天气凉了,客厅门口挂了一道帘子,此刻帘子被一只手掀开了一道缝,缝中露出一只直瞪瞪的眼睛。龙相这副样子倒也是久违的了,露生记得在丫丫嫁给他之前,他就时常像个鬼似的窥视偷听,生怕自己和丫丫藏了什么体己秘密,不告诉他。其实那个时候自己真是有私心的,不过现在没关系了,现在他心底无私,换言之,是死心了。抬手对着门口一招,他脸上露出了笑容,同时也做好了战斗准备,“来。” 门帘一闪,龙相踢踢踏踏地走了进来。丫丫不敢和他并肩落座,他走向沙发,她便起身绕到沙发后站立。于是他一屁股坐到了丫丫的位置上,又没了骨头似的向后一仰,两条腿东一条西一条的,一直伸到了露生的脚下。 露生欠身一拍他的膝盖,“累了?” 龙相打了个哈欠,在呼出气息的同时嗯了一声。 露生和丫丫对视一眼,这一眼对视得两个人心里一起喜悦了一下,仿佛是在一瞬间回到了旧时光,两人串通一气,对付龙相一个。对视完毕了,丫丫低头问龙相的后脑勺:“你饿不饿?” 龙相一摇头。 丫丫立刻又道:“那我上楼给你放洗澡水。” 说完这话,丫丫安全撤退,留下了露生与他周旋。露生欠身仔细地看他,“哎,到底是怎么了?” 龙相翻了他一眼,随即抄起身边的缎子面靠枕,用力掷向了露生的面门,“害人精!” 露生被那靠枕迎头砸了一下,然而因为实在是不疼不痒,所以并不生气。起身走到龙相身边坐下,他又问道:“你告诉我,要不然我猜不出。” 龙相冷笑一声,不看他,对着前方说:“你害死我了!” 露生的心向上猛地一提,“要打仗了?因为我?” 龙相扭过脸,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话,“露生,你太可恨了,你分明就是在故意逼我。那年你要是没来我家就好了,我不认识你,我就不必管你了。你坏了我的大事,我恨死你了。我、我……” 他乱了呼吸,双眼也泛了红,“我气死了,我想杀了你……可你要是真死了,我又要想你了。” 露生看他情绪不对,暗暗地提高了警惕,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,露生只觉眼前一花,正是他挟着风扑向了自己。下意识地抬手一挡,他先是把龙相推回原位,趁着龙相没坐稳当,他又握住他的肩膀一扳一转,让他身不由己地背对了自己。这回从后方伸手握住了他两只腕子,露生让他暂时无法打人也无法咬人了。 龙相没有挣扎,于是两个人竟是很和平地一起沉默了片刻。在这沉默的空当里,龙相想了什么,露生不得而知,露生只知道自己把满树才中枪前后的情景反复回忆了好几遍。记忆中的画面里既有死亡又有鲜血,然而他不惧不畏,只觉心中宁静、大功告成。 然后,他开了口。 “是不是又有人让你把我交出去了?” 他攥着龙相的手腕,声音在龙相的耳边轻轻地响,“非交不可的话,就交吧,我不怨恨你,真的。” 手指感受到了龙相的脉搏,他语气安然,不是负气的言语,是经过了深思熟虑,“我这个人很自私,不是白对你好的。我不管你的大事是怎么安排的,你不为我杀满树才,我就恨你。我知道你离不开我,所以我走,我惩罚你。” 龙相挣扎着回头看他。 露生对他笑了一下,“现在好了,现在我不恨你了,我又是对你最好的露生了。我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活的,仿佛我活着、长大,就只是为了报仇。现在仇已经报了,我没别的事了。活着固然好,死也无憾了。” 龙相瞪着黑眼珠子,显然是惊讶了,“我没想杀你,我只是不高兴,想向你发发脾气。你让我打几下就是了,哪来那么多废话?我当然知道你是在惩罚我,你从小就像个娘们儿一样,一生气就要走,妈的应该打断你的腿!丫丫呢?让丫丫过来,我不用你伺候,你现在对我不像原来那么好了。我累成这样儿,你也不管我,就知道说你那些破事,烦死了!” 露生松开了手,忽然有些恼羞成怒。龙相没打他,他倒是有点想揍龙相一顿了。 露生让龙相上楼睡觉去,然而未等龙相起身,常胜忽然来了。 露生感觉常胜如今颇有几分仙气,没事的时候从来看不见他,一有事了,他像凭空冒出来的一般,冷不丁地就出现在了人前。 常胜向龙相汇报了两件事。一:陈有庆那小子带着他爹的抚恤金,在到家前夕失踪了,显然,这是一场携款潜逃;二:满五小姐——说这话时他飞快地扫了露生一眼——离家出走了。这笔账赖不到别人头上,满家人直接把矛头又对准了白露生。 龙相疲惫地向外挥了挥手,示意常胜退下,同时认为这两件事情都与己无关,不值一听。等常胜走了,他笑着扭头去看露生,笑不是好笑,所以露生只好硬着头皮不理会。 笑了片刻,龙相探头凑向了他,低声问道:“你和满五小姐睡过了没有?” 露生立刻摇了头,“没有没有没有。” 龙相用手指一戳他的胸膛,双目炯炯,“真没有?她那么——” 露生霍然而起,面红耳赤,“她是正经姑娘。我利用了她不假,可我还不至于——” 话到此处,他再说不下去,感觉像是年轻的夫妻光屁股打架,被小孩子撞见了。而龙相笑嘻嘻地向后一靠,架起了二郎腿一荡一荡,“哟,露生,你在外面跑了一年多,不会还是童男吧?” 露生拧起了眉毛,保持着要走的姿势没变,只是低头斥道:“收起你这副下流的嘴脸,给我上楼睡觉去!” 然后他像是承受不住对方的下流之气,慌里慌张地先跑了。正经的大哥哥做久了,他连耳朵都是纯洁的,听不得那些贼兮兮的怪话。 一夜过后,露生早早地起了床,心里隐隐有些惦念艾琳。回想起不久之前他和艾琳在一起的时光,恍如隔世。丫丫和龙相构成了一个大漩涡,专门是来卷他的。他刚在这龙公馆里住了十几天,可就时常产生错觉,认为自己从未离开过他们。从小时候到今天,一直和他们在一起。 露生轻车熟路地进餐厅,先人一步地吃早餐读报纸,一切都做得自然而然,仿佛他在这座小洋楼里已经生活了一辈子。只是早餐有一样热咖啡,是让他感觉有些陌生的。一端起咖啡杯,他就想起了艾琳——艾琳最爱喝这些西洋饮料,在咖啡店里可以一坐坐半天。 然后他承认了自己的无耻和懦弱。他是不敢再见艾琳的,如果见了,也会远远地避开。无颜相见,真是无颜。 楼上有了动静,是龙相在发起床气。露生不假思索地跑上楼去,闯进了人家小夫妻的卧室里。一手攥住龙相的光胳膊,他对着丫丫狠狠一挥手。丫丫刚挨了一记重拳,此刻一声不吭,撒腿就跑。 半个小时之后,龙相和丫丫坐在餐厅里,没事人似的喝粥。龙相吃小笼包,给自己夹一个,也给丫丫夹一个。丫丫那挨了拳头的肩胛还疼着,但是眼角余光瞥到了露生的身影,她便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,安心地、麻木不仁地吃了起来。 吃完了早饭,龙相往客厅内的长沙发上一躺,也不睡,也不走。露生问他这是在干什么,他爱答不理地答道:“保护你。” 龙公馆是有卫兵站岗的,除了门口卫兵之外,周围还有队伍巡逻,甚至墙头上还扯了铁丝电网,怎么看都不需要龙相这样一位卧佛似的保镖。因为他在,所以丫丫那些一分钱不值的琐碎话语减少了十分之九,几乎有了点惜字如金的意思。露生不在,她常年地做闷葫芦,也没觉得怎样;如今露生回来了,她连着说了好些天的废话,竟像是说出了瘾,闭嘴坐在一旁,她感觉颇憋得慌。默诵似的动了动嘴唇,她抬眼去看露生。露生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,虽是一动不动,但是身姿依然潇洒。 龙相在家躺了两天,躺得家中死气沉沉。到了第三天,军务把他逼出了门。他前脚刚走,丫丫后脚就进了门,告诉露生:“院里刚才过去了一只大猫,猫嘴里还叼着个小崽儿。” 又道:“我想摸它一把呢,谁知道它跑得那么快,一蹿就没影了。” 露生张了嘴,正要回答,哪知未等他运气发声,门外忽然来了一名军官。这军官行色匆匆,进门之后来不及自报家门,对着露生直接开了口,“白少爷,云帅让我来接您。” 露生不认识来者,但是一听对方的言语,就知道这是个“后来的人”。在很久之前便认识龙相的大小长官们,通常是称他一声少爷。他很疑惑地望着对方,问道:“接我?有事?” 军官一摇头,“我也不知道,云帅只说让我把您接到军部去。” 露生回头看了看丫丫,随即又问:“那太太呢?她走不走?” 军官再次摇头,“云帅没说接太太。” 露生随手从衣帽架上取下一件大衣披上,跟着那军官往外走。走出几步之后他回了头,对跟着自己的丫丫说道:“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,你好好待着,别出门了,冷。” 丫丫果然停了脚步,而露生则跟着那军官出了大门。军官倒是礼数很足,恭而敬之地为他打开了后排车门。他低头钻进去坐稳了一看,发现自己身边原来还有一位大汉,看服装也是个军人。前方车门一响,是那军官坐上了副驾驶座,汽车夫发动汽车,就此驶上了马路。 龙相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他从家里接走,所以露生越想越有些惶恐,忍不住向前问道:“请问,你们的军部是在哪里?” 军官侧过脸一点头,算是个象征式的鞠躬,“白少爷,我也是刚来,不大熟悉这里,但是不远,很快就到。” 露生哦了一声,又斜了身边那位军装大汉一眼。大汉一直面无表情,对他既不理也不看,若从魁梧这一点来看,这倒像一位真正的好保镖。把脸扭向窗外,露生看风景飞速地向后退,可见汽车开得足够快。 半个小时后,露生感觉到了不对劲。抬手一拍前方军官的肩膀,他开了口,“怎么出城了?” 军官将他那只手拨了下去,露生探头看着他的侧影,见他脸还是那张脸,然而不知哪里出了问题,人却不像是那个人了。随即腰间疼了一下,他连忙伸手去摸,结果,他摸到了手枪枪管。 龙相不会杀他,要杀他也不至于这样费周章,心中隐隐地有了些直觉,他开口问道:“你们是谁的人?” 前方的军官再次回头,慢条斯理地告诉他:“白少爷,请多原谅,我们也是奉命行事。多余的话,我们不便回答。您放心,我们只负责带你走,绝不会伤害您的性命。” 露生不再多问了。车上三个人,包括汽车夫在内,看着都不是好惹的,可是想让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跟着人走,那他也绝不甘心。不是龙相的人,看态度也不像是满家的人,那么会是谁? 一个“徐”字正要脱口而出,前方的军官忽然先他一步开了口,“后面是怎么回事?” 露生立刻也要回头,然后脑袋刚刚一动,就被那大汉抓球似的抓住了头,硬把他扳回了前方。 汽车明显提了速度,露生也随之猜出后面必是有了追兵。他把心思全部放在了腰间的枪管上,追兵是谁他管不了,他能管的只有自己——天知道这帮人有没有接到杀人灭口的指令,万一满家的要求是活要见人、死要见尸,那么这辆汽车便是他的棺材了。 正当此时,汽车夫一脚踩了刹车! 露生和身边那名大汉一起顺着惯性扑向前方。露生趁机一把推开车门,直接侧身滚下了汽车。近处随即又响起了几声刺耳的刹车声音,车门砰砰地开关,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,脑袋撞了地,撞得他眼冒金星。一只手拉起了他的胳膊往一旁拽,另一只手拉住了他另一条胳膊,换了个方向也是拽。他拼命地晃了晃脑袋,发现这二位一左一右,像是要把自己二马分尸。前方站了一小群乱哄哄的人,人群中央赫然便是龙相和徐参谋长。龙相在早上出门时还是衣冠楚楚的,此刻领口也开了,头发也乱了,不知他对徐参谋长吼了多久,竟然嗓子也哑了。 “他是跟着我一起长大的!”他声嘶力竭地喊,青筋从脖子开始往上延伸,一跳一跳地鼓胀着,“我就这么几个亲人,你说送就送、说杀就杀?” 徐参谋长瞪着眼睛喘着粗气,显然也是急了眼,“他是你的亲人?他算你哪门子亲人?你姓龙,他姓白,你俩有什么关系?小时候玩得好,可以,你现在多关照关照他也就是了,可你哪能眼睁睁地让他毁你前途?你这叫什么?你这叫昏了头!” 龙相抬手一指露生,“他怎么不是我的亲人?他对我好!我当他是我哥哥!” 徐参谋长一挺身,恨不能跳起来骂醒他,“哥哥重要,还是你爹给你留下的基业重要?还是你自己的前程重要?我这么苦口婆心地给你讲道理,我是为了我自己吗?我是自己要当司令吗?孝帅当年是怎么宠你的?你没出息,对得起他吗?” “别提他!管我的人,先是黄妈,后是露生,他一个月能来看我一眼就不错了,算哪门子的爹?别以为我年纪小不懂事,我看他就是心里有鬼!那些话都是他编出来给外人听的,他才没信我是龙,他根本就当我是个妖怪!他还害得我从小没娘——我娘犯什么错了?凭什么刚生完我就让他给毙了?单凭这一点,他也不算个人!” 这番话说完,在场的人全怔了怔。露生第一次听龙相说这些话,而徐参谋长张了张嘴,像被一口气噎住了似的,也没发出声音来。 龙相呼哧呼哧地喘息了片刻,忽然闭着眼睛向后一晃,在众人的惊呼声中,他踉跄着重新站稳,转身走向了露生。抬手撵开左右二人,他拉起露生的手,一言不发地低了头往后走。 龙相把露生带回了家。 丫丫一直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张望。露生得知在自己走后,是丫丫给龙相打了电话,就感觉很是意外,因为他一直当她是个没主意的笨丫头。这是丫丫生平第一次向外打电话,决定通知龙相的时候,她也没有多想,只是感觉心慌,非得再和龙相核实一次不可。见龙相把露生全须全尾地领了回来,她忽然就不慌了。不慌了的她恢复了旧模样,闷声不响地给他们沏茶倒水。 露生把酒当药,让龙相喝了一杯定神。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,露生突发奇想,怀疑龙相是在不知不觉间,把自己当成了他的爹——甚至不只是个爹,还是兄长、朋友、家奴……什么都是,只看他想要什么。 正常人当然不会这样,但龙相与众不同,他怎样做怎样想都不算异常。露生沉默着在他身边坐下来,忽然感觉很沉重,像是灵魂都被他黏住了。露生先前也决心要对他负责终生,但主动负责,和被动地黏住,那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。 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,露生看他闭了眼睛靠向后方,是个假寐的姿势。露生想这家伙其实很可怕,他把自己吸引到他身边,居然只是凭着他“需要”。他不必用魅力吸引,不必用名利诱惑,他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对他奉献终生,竟然只是因为他“需要”。 露生想自己是落网者之一,另外还有一位落网者,是丫丫。丫丫死活不肯离开他,也许不完全是为了守古旧的妇道,更不是因为她爱他。她不抛弃他,也许和自己一样,只是被他黏住了。 但是丫丫笨,丫丫想不通这个道理。 这时,龙相忽然开了口,“露生。” “嗯?” “你走吧。” “走?” 龙相坐直了身体,声音依然是沙哑的,“要杀你的人太多了,外人我能防,家贼我可防不住。正好你去过南边,这回再过去找个地方住一阵子,避一避吧。” 露生点了点头,其实心里还没想好。 龙相又道:“我给你一笔钱,不全是让你拿去花的。你自己随便用,用不了的存到银行里去。”说完这话,他伸手抄起洋酒瓶子,仰起头灌了一大口,神情是罕见的严肃,“我知道我的毛病,可我改不了,你多担待吧!反正你记着,我对你没有坏心眼儿。” 露生笑了,心里却是有些酸楚——人这东西可真是贱,他对自己说了生平第一句讲理的软话,自己竟然还听得难过了。他想嘱咐龙相一句,让他管着自己的拳脚,别对丫丫说打就打,可是话到嘴边,他又没说,因为知道自己说了也白说。不能在他面前太护着丫丫,他像饿狗护食似的,从小就怕丫丫被人抢走。一旦惹得他又犯了疑心病,自己可以走,丫丫却是无路可逃的。 丫丫听说露生要走,只蚊子哼似的嗫嚅道:“要走呀?”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该干什么干什么,忙到天黑。最后关灯上床躺到龙相身后,她轻轻拍着龙相的臂膀,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睁得很大,然而胸中也并没有汹涌的情绪,只单调地对自己说:“又走了?” 又走了,走了她也是一样地过。可过与过又是多么的不同。在这最黑暗的夜里,最寂静的时分,她隔着一层纱帘看月亮,懵懂地叹息了一声。 她想,人要是总也不长大就好了,总是七八九岁就好了。 七八九岁,分得好歹,不分男女。一个大的领着两个小的,牵牵扯扯,不知岁月长,不知山河远。 翌日清晨,龙相开始张罗着把露生秘密送走。他坐在客厅里发号施令,常胜根据他的“口谕”,四面八方地打电话。丫丫蹲在客房地上,想要亲自给露生收拾行李,然而对着大开的皮箱忙了半天,她最后讪讪地笑了,自言自语:“唉,怎么装都装不下啊。” 露生在她对面蹲下,“带一套贴身的衣服就行,其余的,到了那边再置办。” 丫丫捻着箱中一套西装的衣角,“这料子好,笔挺的。你才穿了一次,留下来,他又不能穿。” 露生笑了,“这是英国货,能运到这里来,自然也能运到别处去。又不是本地特产,别无分号。再说它毕竟只是身衣服,再贵能贵到哪里去?” 丫丫一想也对,于是心悦诚服地把西装拿了出去。 露生把垫在新皮箱下面的报纸抽了出来,顺便浏览了几眼,然后没话找话地问道:“当初在家学的那些字,够不够你读报纸的?” 这个问题让丫丫得意了,“我有时候还给他念新闻呢!” 露生又问:“信能写吗?” 丫丫迟疑了,“没写过。” 露生说道:“等我到了那边安顿下来了,我给你们写封信报平安。你闲着没事的时候,也可以给我写信。” 丫丫怔怔地望着露生,她活了这么大,从来和“信”这个东西没生过关系,忽然意识到她还能把自己的话说给千里之外的露生听,她的眼睛里隐隐有了光亮。“那……”她红了脸,忽然很不好意思,“我写得不好呀,我都不会写……” 露生也笑了,强忍着没有抬手摸她的头发,“难道你写得好,我还会发你稿费不成?你就敞开了写,想写什么写什么吧。” 丫丫一想,果然有理,就又心悦诚服地点头。 露生低声又道:“要是受了欺负,也在信里告诉我。我给你记着,等将来回来了,我有法子治他,给你出气。” 丫丫本是笑着的,听到这里,眼睛一热,竟会忽然想哭。连忙低了头,她闷声闷气地点头,“嗯。” 话就只能说到这种程度了,再越一分一毫的界,两个人就都要感觉不自然了。他们之间的感情,已经是板上钉钉地无望,所以多说无益,倒像是成了一对奸夫淫妇。丫丫正经,露生也正经,两个正经的人相对蹲着整理皮箱,一理理了个天荒地老,直到龙相在外面喊他们了,两个人才如梦初醒,先后站起身走了出去。 龙相把露生塞给了一位英国商人,让他乘坐一艘英国货轮南下往上海去。到了上海,会有人接应他,把他安顿到租界里去。 露生出门,照旧只提一只箱子。箱子内有乾坤,一样样行李物件全都紧密无间地互相嵌着,箱子随之沉重成了个大铁疙瘩,从五层楼上落下来,内中的东西都不会移位。龙相和丫丫不便亲自送他上船,于是三个人就在龙公馆的院子里做了告别。龙相拥抱了露生——他比露生矮了半头,又是个搂着脖子的抱法,乍一看就像是要吊到露生身上去。露生也抱了抱他,结果发现他瘦了。自己回来一趟,和他重归于好,反倒把他给好瘦了。谁说这小子没心没肺?这小子心里装着一个世界呢! 露生没有嘱咐他什么,嘱咐他天下大事?他比露生懂得更多;嘱咐他善待丫丫?他肯听才叫见了鬼。弯腰上了一辆新汽车,汽车从公馆后门向外开,不让他多见一个人。而他隔着车窗玻璃向外恋恋地看,这一刻他情深如海、慈悲为怀,只觉车外那一对男女可怜可爱,都是他的。 凌晨时分,露生和那英国商人一起出发前往了太古码头。凌晨时分的码头并不寂静,照样有客轮出发或者靠岸。露生跟着商人走栈桥上货轮,偶然间的一回头,他忽然感觉自己看到了艾琳。 但他随即就对自己摇了头——在暗淡的晨光中,那影子几乎有些模糊,并且还背对着自己。看身形的确像艾琳,然而艾琳不会穿那样一身灰扑扑的衣服,更不会像邋遢的女学生似的编两条乱糟糟的小辫子。露生一边看一边走,那身影也在走,于是双方距离越来越远,最后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。 露生上船之后,就把那个身影忘记了。 他没想到,那个影子,的确就是艾琳。 第二十五章:如焚 艾琳独自走在街上,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响,她饿了。 她还没有穷到吃不上饭的程度,她只是心神俱疲,连饭都懒得吃。懒得吃,也懒得想,单是走。家里已经没了她的立足之地,她是决计不能回了。威名赫赫的满府原来全靠满树才一个人支撑,满树才死了,满府上下一百多口人立时失了骨头和灵魂,乱纷纷地开始往自己口袋里搂钱。然而坐吃山空终究是不长久的,所以对那引来外贼的五小姐,一百多口人统一地恨得牙根痒痒,恨不能一人一口肉,把她活吃了。 北京家里不要她,天津的姑姑家也对她关了门。姑姑爱她,是因为她爹是姑姑唯一的弟弟,她不知从哪里领回去了个贼汉子,杀了人家的弟弟,如今凶手始终没落网,那么好,横竖她和凶手是一家的,姑姑看不着凶手,那就先恨她吧! 总而言之,姓满的,没有不恨她的。全家老小,包括家门外的亲戚们,都在等着她抱愧自杀——惹出这么大的乱子,连亲爹都害了,这样的人再不死,还有天理和王法吗? 然而她不想死,她想自己若是这么死了,就太冤枉了。她没坏心眼儿,对于露生,她更是只有爱和好,是他故意谋划着骗了她。凭什么受了骗的,反倒最有罪? 于是偷偷收拾了自己的私房钱,在全家人等她死的空当里,她偷着逃了。 艾琳做惯了阔小姐,那点钱实在是不够她支撑几天的,但是她有她的主意——她去向朋友们求了援。 女朋友们对她很冷淡,一位男朋友倒是很热情地愿意带她离开北京,换个地方住上几天。殷勤与恭维这两样,艾琳也是受惯了的,然而她没想到刚离开北京不久,那位男朋友就对她动起了手脚,住旅馆也只开一间房。艾琳既没打算为了这点恩惠献身,而且她身体健康,真反抗起来也不落下风,所以那位先生在碰了几次大钉子之后,也恼羞成怒了,问艾琳:“你还以为你是将军府里的千金小姐吗?” 艾琳听了这话,无言以对,扭头就走了。她是空手来的,走起来也格外利落,空着手便出了门。走出几条小街之后,她回头去看,发现他并没有来追自己,一颗心向下沉了沉,她咬着牙继续走了。 她回了天津。 天津并没有她的靠山,她仗着自己美丽富有,一直眼高于顶,交际生活的内容不是耍弄迷恋她的男子,便是和女伴们暗中比美争风。真走进狭隘的难关了,她左右看看,这才发现自己没有一个真朋友。但是不回天津又能去哪里呢?天津毕竟还是个熟悉地方,让她闭着眼睛走也不至于走丢。换了陌生的新地方,她简直怕自己会被陌生人一口吞了。 然而到了天津,她又能去哪里呢? 身上的钱已经不足以支撑她长住旅馆饭店,而在回天津之前,她自觉着像是锦衣夜行,格外地有危险,所以还故意换了一身朴素衣服。事到如今,她灰头土脸地走在大街上,忽然后悔自己不该把先前那身服装随随便便地丢掉——据说旧衣服也是能够卖钱的。而那身衣服,置办的时候花了一千多块,从上身到脱下来丢在旅馆,之间还连一次洗衣店都没进过。 咖啡店已经有开门了的,但是她自惭形秽地不敢进,在那不要门票的公园里踱着步,最后她在长椅上独自坐下来,望着天边叹了口气。 这可真到了要上吊跳河的地步了,不这么干,就得委曲求全地活,可她又没有一技之长,让她卖苦力挣饭吃,更是笑话。没别的路,只有堕落——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,再加上将军之女的身世,越发地成了神秘女郎,真要去吃那一碗浪漫的饭,还是不成问题的。但她不肯,她不知道自己是没饿急了眼还是怎么的,总之很有骨气,坚决不肯。 艾琳一直坐着,坐到日上三竿之时,她仰起脸晒着太阳,心里想:要晒出雀斑了。 这个时候,她轻轻地一偏脸,很意外地和一个人对视了。 那是个高大的年轻小伙子,身体大概很好,在这样深秋的季节里,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裤褂。艾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,总之他直挺挺地站在一丛花木旁,距离她有三四米远,她翩然地一转过脸,就正撞上了他的目光。艾琳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土头土脑的草莽朋友,所以连忙站起了身,想要避开这个人。 可是未等她走,那人忽然开了口,“你是满五小姐吗?” 艾琳一惊,怀疑他是自家人派出来,要把自己抓回去的。神情立时慌乱了,她瞪着那人,把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。 那个人也不凶,也不笑,神情正经得几乎肃穆。对着她微微一躬身,他显出几分乡下绅士的气派,“你一定不记得我了,我叫陈有庆。夏天的时候,我去国民饭店找过白露生,后来还给龙云腾开了几天汽车,那时候我见过你好几次。” 艾琳没明白他的意思——你认识白露生,你给龙云腾开过汽车,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 陈有庆盯着艾琳,继续说道:“你家里的事情,我都听说了,我现在也是一个人,不跟他们干了。” 艾琳瞪大了眼睛看他,还是糊涂着——什么叫“也”是一个人? 陈有庆凝视着艾琳的大眼睛,那大眼睛是透明澄澈的灰色琉璃珠子,四周簇拥着一圈漆黑的长睫毛。单这两只眼睛,他觉着,就够自己看半个月的。 “我……”接下来他忽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,心里乱糟糟地思索片刻,最后他把心一横,索性问道:“你饿不饿?这地方怪冷的,咱们吃早饭去吧!” 艾琳同意了,不是她的警惕心全喂了狗,而是她想要和这人谈一谈,看看能不能探出白露生的下落来。 这一路上,艾琳被陈有庆吓了好几跳。 首先,这陈有庆一言不发,专门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,看还不是好好地看,是鬼头鬼脑地看;然后,这陈有庆竟然先带着她去了旅馆,开了一间上等屋子,这几乎可以坐实他是不怀好意了,然而未等艾琳逃跑,他先跑了,跑了能有二十多分钟,他回来了,一手端着四屉热包子,一手端着个大托盘,托盘上摆着两大碗热粥,粥碗上还架着两根棒槌一般的新鲜油条。在房间里找桌子放下了左右手的食物,他把一把木头椅子搬到桌前,又弯腰伸手在椅子面上抹了两把,最后直起身望向艾琳,“你坐,吃吧!” 艾琳看着当下的情形,感觉不是自己怕他,倒是他有点怕自己。狐疑地走过去坐下了,她不客气地端起大碗,低下头啜饮了一小口米粥。热粥顺着她的喉咙往下走,开天辟地似的烫出了一条道。等到这口粥落了肚,她猛地打了个寒战,周身的汗毛随之直竖,她在一瞬间恢复了所有的知觉——真冷啊,真饿啊!粥真热真稠,房间里的空气真温暖。下意识地拿起筷子,她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只热包子咬下一口。陈有庆让茶房送来开水,倒了一杯放到她手边,她也理直气壮地没理会。一口气吃了四只小包子和大半碗粥,她饱了。放下筷子捧起杯子,她这才发现陈有庆像个听差似的站在近前,一直没有落座动筷。 “谢谢你的早餐。”她终于开了口,“可是你怎么不吃?” 陈有庆笑了一下,“你先吃,你吃完了我再吃。” 从道理上,艾琳知道自己应该向他道一声谢,然而对着他看了又看,她越看越感觉这人不对劲,“陈先生太客气了,我们素不相识——” 陈有庆打断了她的话,很坚决地反驳,“认识的,我见过你好几面。” 话音落下,他突兀地又补了个笑容。 艾琳扫了房门一眼,房门安装的是弹簧锁,但是没有反锁,一扭就能开。陈有庆若真是敢对自己图谋不轨,自己说逃就能逃。 两人沉默了片刻,艾琳又问道:“你说你现在,不在龙云腾那里当差了?” 陈有庆一点头。 艾琳又问:“为什么?另有高就了吗?” 陈有庆垂眼盯着地面,先是无语,良久之后才答道:“他把我爹杀了,我没娘,就那么一个爹,没招他没惹他,什么都不因为,糊里糊涂地就让他毙了。” 艾琳听了这话,忍不住苦笑了,“那我们是一样的了,我也从小没娘,我的至亲,也只有父亲一个。” 然后两人又是沉默。 陈有庆走到桌前,和艾琳相对着坐了下来。端过余下的一碗粥,他低头喝了两口,忽然说道:“你别怕,我不是坏人。” 艾琳不置可否地一点头,随即问道:“你还有白露生的消息吗?” 陈有庆抬起头,“没有,你还想找他?” 艾琳扭头望向窗外,瞳孔清澄到了极致,像是静静的湖水,可以倒映窗外的高天流云,“是的,想找到他,当面质问他,然后杀了他。” “可我听说,真杀了满将军的人,是龙云腾。” “白露生是主谋,而且是卑鄙的主谋。如果他的复仇方式是和我父亲公平地决斗一场,也许我还不会这样恨他。我当他是天下最好的人,可他其实只是个居心叵测的骗子。” 陈有庆看着她,看她说话时从红唇中偶尔露出来的雪白牙齿。和夏天时相比,她明显瘦了。胖一点的时候,她看起来是个明眸皓齿的东方美人;如今没了丰润面颊的掩护,她显出了西洋化的面目轮廓,眼窝深了,鼻梁也高了。负气似的瞪着陈有庆,她雪白的面孔浮在暗淡背景之中,在陈有庆的眼中,她越发地像一幅画。 陈有庆觉得她太漂亮了,女人要是漂亮到这般地步,那么她说什么都对了,不对也对了。 “你要是没地方去,就在这儿住吧。”他换了话题,“你一个人住,我另有地方安身。你别发愁,我现在手里有钱,供得起你。” 说完这话,他开始闷头吃包子。艾琳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,心里还是很困惑,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,怎么就对自己负起责任来了。 艾琳在这家旅馆的上等房间内住了半个来月,然后跟着陈有庆起程到大连去了。 在这半个月里发生了两件大事,第一,满大少爷在京津两地的大报上刊登了启事,声称自家已将满静兰逐出家门,从此她的死活与满家再无关系——艾琳的中国名字,就叫作静兰。第一件大事并没有再让艾琳痛不欲生,第二件大事则纯粹只是她自己的大事:她发现陈有庆明显是非常地爱自己。 艾琳不是很了解这种土包子的恋爱手段,但她知道陈有庆对自己一直很规矩,仿佛自己肯赏他个笑模样,他便荣幸之至。可惜她不爱陈有庆,即使陈有庆骤然变成了个翩翩公子,她想自己也许还是不会爱。翩翩公子她见得多了,她不稀罕。 她就爱过那个白露生! 她爱他的一举一动,爱他的一转脸一蹙眉。她现在都恨死他了,还能清清楚楚回忆起他或笑或颦的模样。露生已经骗了她,她不能做他的帮凶,再骗自己一次。爱就是爱,不爱就是不爱,她对陈有庆坦坦荡荡。同时,患难见真情,她不肯对陈有庆做丝毫的戏弄。陈有庆告诉她,说自己通过朋友介绍,想去大连求个前途,问她:“你去不去?” 艾琳答道:“我信你是个好人,可你纵是带我去了,我也不会同你结婚。” 此言一出,陈有庆却是低头笑了,又低声说道:“我没奢望那个。” 说完这话,他不声不响地买了两张船票。而临出发时艾琳才发现陈有庆就住在旅馆附近的一家大车店里——那地方便宜,只要不挑拣,对付着也能睡觉。 艾琳故意装不知道。陈有庆给她添置了一身新衣服,外面大衣是最厚的英国呢子,她把这一套洋衣服洋皮鞋披挂上之后,立刻又变回了先前那位顾盼生辉的满五小姐,把人高马大的陈有庆生生衬托成了跟班伙计。出发那天两人到了码头,她在前头走,陈有庆在半步之后紧跟着。走着走着,她忽然转身拉扯了陈有庆一把,让他和自己并肩同行。陈有庆猝不及防,险些被她拽了个踉跄,站稳之后,他红了脸,“我这模样和你一起走,看着不相配。” 艾琳昂首说话,语气不温柔,几乎有些刁,“等到了大连,你也添身新衣服,看着不就配了?” “我一个大老爷们儿,穿什么都一样。” 艾琳依然是凶巴巴的,“那你往后退,我不管你了。” 她非凶不可,陈有庆对她这么好,她简直想要落泪。可真落泪是不好意思的,所以她虚张声势,反倒更刁蛮。 在艾琳和陈有庆登船之时,露生已经在上海安顿了下来。 他在英租界内独占了一座二层小洋楼。小洋楼太小了,远看像是红顶白墙的玩具房子,很稳妥地安放在一块小小的绿草坪上,他一个人住,也不会感觉空旷。房内只有有限的几样家具,是前主人留下来的,已经足够他用。二楼有间方方正正的屋子,被他收拾出来当了书房。坐在桌前摊开纸笔,他如约写信,向龙相报了平安。 一封信邮寄出去,足足过了十多天,他才收到回信。这回信的确是云帅亲笔,因为满篇的字越写越大越写越大,统共没有几句话,却是写满了两张信笺,并且没有落款。大概是写着写着不耐烦了,停笔就算完结。露生将这封回信读了两遍,每个字都认识,然而合成句子,却是前言不搭后语。 如此过了三日,他又接到了一封信。 这封信上的发信人署名为“龙秀娥”,露生对着信封琢磨了半天,恍然大悟,想起了“秀娥”二字的来历——自己小时候给丫丫起过一个学名,不就是秀娥吗? 这名字自打出生那天起,就没被任何人使用过,今天总算是有了它的用武之地。洗了双手坐到书桌前,他撕开封口抽出信笺打开来,看到了满篇密密麻麻的小字,工整得像是印刷出来的。很惊讶地抬手抓了抓头发,他还真不知道丫丫能把字写得这样好——即便称不上一声好,至少也是工工整整、有模有样,只是格式不对。其内容如下:大哥哥,我是丫丫,听说你在上海住下了,住得好吗?这是我自己给你写的信,他不知道。你再给他写一封信,等他回信的时候,我让他顺路把皮袍子捎给你。袍子是新的,他穿了有点大,正好给你。我说把袍子给你穿,他也说把袍子给你穿。我很好,他忙得不回家,我一个人在家。我想给你和他织毛线背心,织到一半被他拿去织了,我只睡了一小会儿,他就把前襟织得那么长,还不好拆。你别告诉他我给你写信,我怕他又胡思乱想。你在那边,有人给你做饭洗衣服吗?天气冷了,你记得吃热饭,故个厨子,或者自己下馆子。 写到此处,戛然而止,不但底下没有落款,信中还夹了几个白字。露生对着这封信笑了笑,心想这怎么办呢,自己能不能明公正气地给丫丫回一封信呢? 凝神思索了片刻,他灵机一动,摊开信纸写下了“云腾吾弟”四个字。对着这四个字又思索了一番,最后他换了一张新信笺,重新写道:小子!你那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?我教你认了几年字,你怎么只学了些鬼画符?你自恃头脑聪明,从来不肯下半分苦功,我看你那笔字,还不如丫丫。你的回信,有十之六七都是我所不能看懂的,以后的回信,你让丫丫来写。 写完这几行字之后,露生放下了笔。这还没算写完,但真把信写得太长了,他想,龙相也未必会看。 但是他不看,丫丫会看,丫丫读信写信是不犯难的。想到这里,他抄起笔,一笔一画地又写上了。 露生的信箱有了用武之地。 这个铁皮信箱就挂在大门外,先前本是锈迹斑斑的,被露生一点一点地蹭出了钢铁本质,又在大晴的天气里,给它刷了一层黄油漆。每天早上他都会走出去敲敲邮箱,人和邮箱之间像是通了灵,他这么敲几下,就能从声音上判断出里面有没有信件。 露生百无聊赖地坐在家里写信、读报纸、打扫房屋,有时候自己给自己做一顿饭。他那性子有一点“独”,凡事宁愿亲历亲为,不肯把仆人招到家里来。这样的日子过了能有两个来月,他取出一点钱,买了一点股票,开始隔三岔五地跑一趟交易所。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,他卖出股票算了算账,发现自己竟然赚了两百多块钱。 露生活到二十几岁,生平第一次自己赚钱。对着这两百块钱,他先是惊讶,后是喜悦,遗憾的是无人可说,只能写在信里,告诉龙相和丫丫。 这封信寄出去后,过了很久才来回信。丫丫在信里说自己前些天受了风寒,如今才好,也没提龙相,只啰啰唆唆地写了些琐事。露生对着这封信看了又看,不知怎的,总感觉这封信上有泪水的气味,可泪水又哪里会有气味呢? 他买了几大瓶营养药丸邮寄给了丫丫,又问龙相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去。这回龙相亲自写了一封回信给他,信上的字照例是越写越大,言简意赅地告诉他“别回”。 再然后,忽然间的,露生就在报纸上看到了北方开战的消息。 开战的一方是龙司令,另一方是露生闻所未闻的联军。仿佛是几家人马联合起来,要围攻龙相一个。他紧张起来,不知道龙相怎么犯了众怒。偏偏丫丫的回信也来得越来越迟了,他只能从报纸上了解战况。心急如焚地过了一天又一天,转眼间到了年关,这个时候,报纸上有了新消息,说是交战双方如今耐不住饥饿和严寒,要谈判讲和了。 露生松了口气,想回北京看他们一眼。然而龙相依旧坚决不许,坚决得异常,简直像是心里有鬼。但是他素来都是与众不同的,所以露生也没多想。 露生孤孤单单地过了个春节,然后又过了一个多月,才终于又收到了丫丫的来信。一看见信封上的“龙秀娥”三个字,他就知道这是丫丫偷着写给自己的。丫丫告诉他自己年前又生了病,养到如今才彻底痊愈。他没想到丫丫会骗自己,所以也信了。 三个多月没给他写信,是因为丫丫实在是写不了。伤筋动骨一百天,她的右小臂被龙相打折了骨头,养到如今,骨头已经重新长结实了,然而右手明显变得不那么灵便,无论是写字还是做针线活,都得慢慢来了。 为什么挨打?拿什么打的?很奇异地,她居然都忘记了。家里扔着一本列车时刻表,南北所有的火车线路,上面都有。她打开来找到津浦线,一站一站地往下看,从天津一直看到浦口。她记得很清楚,大哥哥说过,那年他就是坐这一条线路的火车往南去的。从天津到浦口,要走好几天,不过不风吹不日晒的,时间长短倒也没关系。这一趟的盘缠,连车票带吃喝,有个三四十块钱也就够了。丫丫自己手里有一百来块钱,真要是出门的话,那么财不外露,自己在临上火车前还得预备些干粮。干也不怕,泡泡热水对付着能吃就行,要是有苹果有梨,也该买几个带上。 她从未独自出过远门,但是尽了自己的全力,她竟然把前前后后都想周到了。最后她打了个冷战,回过神来,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,心想:“我这是在想什么呢?疯了?” 但是手里攥着那本列车时刻表,她再忘不掉自己现在能拿出一百块钱来,足够她坐一趟漫长的火车,离开龙相。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敢真的走。龙相太爱她了,结婚整四年,他依然没有生出半分的花花心肠。他的情绪,好的坏的,也都统统地发泄给她,仿佛她是金刚不坏之身,可以由着他揉搓一生一世。 天气渐渐暖和,北方的战事渐渐激烈起来。露生人在上海,依旧只能通过报纸来了解战况。龙相如今仿佛已经忙得焦头烂额,露生说自己想要回去看看他和丫丫,结果随即便接到了他的电报——他不耐烦写信了,直接通过电报告诉他“别给我添乱”。 露生对于他的大事业,一直是有点摸不着头脑。他看龙相就是个浑账小子,然而看外界舆论对龙相的评价,他又感觉这疯小子随时都有登基称帝的可能。于是懵懵懂懂地,他被对方这封电报镇住了,只怕自己贸然回去了,真会有损人家的千秋功业。 于是从春到秋,他平日只在交易所里消磨时光。虽有赔有赚,但因他是个稳当性子,不贪大利,所以算起总账,还是以赚为主。天气又冷了,满树才之死早已成了无人提及的旧闻,又因为战争发生在遥远的北方,而且一直不分胜负,所以沪上的报纸对它也渐渐失了兴趣。以至于露生偶尔竟会产生错觉,怀疑战争已经悄无声息地结束了。 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。可是未等他收拾好行装,丫丫的信却来了。 丫丫在信中告诉他,自己要跟着龙相离开北京。到底会去哪里,目前还不知道。所以大哥哥这些天不要再往家里写信了,等他们安顿下来了,她再想法子通知他。 落款日期是十天前,换言之,他此刻即便回了去,也只能扑个空。一颗心忽然慌了起来,他想龙相是不是又把丫丫带到前线上去了?这小子总像是预谋着要和丫丫同生共死,越到了危险时候,越要把丫丫捎上! 但这两位要真是同生共死了,露生想,那自己可怎么办? 想到这里,胸中就像是烧起了一团火,昼夜不停地烤着他,一烤就又是一个多月。 一封地址不详的来信充当了消防队,因为信封上有“龙秀娥”三个字。这封信很长,是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在了有限的两张纸上,正反两面全是字。露生急急地读了一遍,得知丫丫目前在一个镇子上,吃穿用度还都不受限制,离战场也远,连炮声都听不见。但是这地方只不过是临时落脚地,住不久,迟早还得回北京。 对于龙相,她则只字未提。 她不提,露生也不想他。回信是无处可寄了,他只能坐在家里干等消息。天气越来越冷,但是不耽误他天天早上出门去敲他的信箱。连着敲了一个多月,这天,他终于从信箱中找到了新信件。看到那封信,他的心在胸腔子里翻了个跟头,及至再看清信封上的“龙秀娥”,他那颗会翻跟头的心脏又翻回了原位——能写信的丫丫,必然是安然无恙的。 他拿着信要往回走,然而未等他转身进门,报童沿街跑了过来,将报纸往每户人家的信箱里插。于是露生走回院门口,将新报纸抽了出来。一边走一边展开报纸看了看大标题。今天总算又有了北方的新闻,题目是漆黑的大字,中间有个人名,写作徐子诚。露生看着很眼熟,然而又想不起这人究竟是谁。大题目下面还有略小些的副标题,其中一句是“联军各兵团共同迫近,热察直三角区激战”。露生边看便往门内走,进门之后他把报纸和信一起放到了桌子上,然后从小电炉子上拎起大水壶,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。 开水注入冷杯子里,立时腾起一团白雾,与此同时,露生忽然打了个激灵。 他想起徐子诚是谁了,徐子诚就是徐参谋长啊! 慌忙放下水壶走回桌前,他抄起报纸重新细读了一遍。这一回他看明白了——徐参谋长叛变了! 露生慌忙放下报纸撕开了信封。信上还是丫丫的笔迹,他慌里慌张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,最后确定丫丫对自己是报喜不报忧,有好些实话,她根本没说! 丫丫没提徐参谋长叛变的话,只说一切都好。她还是没能回到北京或者天津去,一直在镇子和县城间辗转,那些地方的名字,全是见识短浅的她闻所未闻的。龙相如今情形如何,她完全不提,所以露生读完了这封信,只能肯定他俩如今都是活着的,可是活得好不好,下一步要怎么走,那么他就完全猜测不出来了。 于是露生推开信与报,起身上楼去检视自己手中的财产——临行时,龙相给了他一张折子,折子上的数目,有几百万之巨。除了他手里的这张存折,龙相手中必然握着更大的财富。换言之,够他们三个吃一辈子饱饭了。 “我是不是应该立刻去找他?”露生迟疑地问自己。 这问题没答案。早在龙相第一次上战场时,露生就几次三番地想要把他揪回家老老实实地当少爷,然而龙相一路大胜,自己所做的悲观预言,全部没有实现。他真龙转世,他如有神助,凡人有什么办法? 露生没了主意。从新闻上看,龙相仿佛随时都会溃败,然而一个礼拜过后,这一类的报道渐渐少了,龙相也并没有真的溃败。露生松了一口气,心想那边大概又打起了拉锯战。然而这口气还未松完,丫丫的信又来了。 这封信乍一看并无特色,然而撕开封口向内一看,露生发现里面装的并非正经信笺,而是一张香烟盒里的锡箔纸。锡箔纸有一面是纯白的,上面写了几行墨迹干涸的小字:大哥哥,他病了,打仗可能是打不赢了。他谁的话也不听,力气又大。跟着他的人都散了,我一个人实在是弄不动他,你来救救我们吧。我一直在跟着军队撤退,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。丫丫。 露生对着这张锡箔纸愣了能有一分多钟,随即起身进了卧室。这回他没往外拎皮箱,而是干脆利落地收拾出了个小包袱,然后脱了自己那一身西装,他换上了棉衣布鞋。把小包袱往身上一系,他下楼,出门,锁门,上街拦一辆洋车,直奔火车站。事到如今,他心里反倒清静了一点,因为目标明确,比不上不下地受煎熬强。龙相那个浑账小子,果然把丫丫带到险境里去了,可为什么向自己求援的人是丫丫?龙相为什么不吭声?他还看不起自己、信不过自己吗? 但是没关系了,不用怕了。露生在火车站排队买票,心里是清静的,两只手却一直在抖。他在心里对千里之外的两个人说话:“你们挺住了,大哥哥这就到。” 北上的火车起初行进顺利,可是一进山东便开始减速,甚至慢到了走走停停的地步,让露生在火车上度过了新一年的元旦。 慢也罢了,毕竟还是在走,露生没想到火车最后会干脆地停在了半路。因为前方开了战,铁路被炸毁了老长一段——没有铁路,火车自然是非停不可。什么时候能把铁轨重新铺好?那可不好说,天这样冷,况且前方依然在打。一天能修好吗?一天?开什么玩笑,一个礼拜还差不多!露生在火车内四面八方地问了一圈,尤其是过路的茶房和查票的,被他拦住来回问了好几遍,问得人家直不耐烦。等把情况全打听明白了,并且确定前方开战那两支队伍都和龙相没有关系了,他随着乘客们一起下了火车。 火车既是一时半会走不了,乘客们就得进入附近村镇,先找个地方安歇。露生记得当年有一次也是听说龙相和人开了战,自己也是心急火燎地回去找他,火车也是在半路趴了窝,于是自己下去雇了一辆大车,自力更生地继续前进。这经验是有用的,上次行得通,这次当然也可以。于是在吃了两大碗热面条之后,他开始设法找车。 然而没有车,马车驴车骡子车一听他是要往前头打仗的地方跑,车夫们直截了当地向他摇了头。他加钱,加十倍的钱,可重赏之下,依然没有勇夫。 于是他用那十倍的钱,买下了一头瘦驴。这驴一身斑斑癞癞的脏毛,成排的肋骨显出一根一根的形状,倒是鞍辔俱全,虽然鞍辔也都破旧到了糟烂的地步。露生牵着这驴,简直有点不忍心骑它。可驴子再孱弱,四条腿跑起来也要比人快,于是露生在问清道路之后,牵着驴连夜便上了路。 这一夜,下起了大雪。 露生先是牵着驴跑。雪是鹅毛大雪,露生的眉毛睫毛全结了一层霜。跑到半夜,他实在是跑不动了,一狠心抬腿骑上了驴背。驴倒是没意见,驮着他连跑了几里地,看样子还能坚持着继续跑,但露生自己受不了了——鞍子有毛病,非常之硌屁股,尤其是硌男人的屁股。 跑到天微微亮的时候,一人一驴全累到了极致。露生一屁股坐在地上,抓了雪往嘴里填,驴也低下头,连白雪带干草一起啃。前方并没有枪炮声音,于是露生就很困惑,不知道那传说中的一仗到底是开在了哪里。 正当此时,他感觉身下有些不自在。伸手摸了摸屁股,他的手陷入雪中,手背不知是被什么硬东西刮了一下。连忙蹲起来回头看,下一秒,他没出声,只瞪了眼睛。 他想自己是看见了个人。 这人军装打扮,首尾俱全,然而已经冻得硬邦邦。两头全埋在雪里,只露出了一截身体,以及蜷在胸前的一条胳膊——他方才就是在这条胳膊上坐了半天。 想起自己方才吃下的那几口雪,露生一言不发地站起身,牵了瘦驴想要换地方。然而越是往前走,他越发现雪地起起伏伏,埋着的全是大兵尸首。 看来方向没走错,这里的确曾是一处战场。陌生人的死亡,本是不能触动露生的,但露生现在忽然生了敬畏心,宁愿多加小心,绕开尸体走路。他想自己尊重死者,也算积德。这点德行虽然微不足道,但也希望能够回报在龙相和丫丫身上。穿着布鞋的两只脚趟过雪和冰,冻到了疼痛的地步。疼痛一点也是好的,这是苦行,越苦越好。只要能够感天动地,再苦百倍也无妨。 对一个人好起来,可以这样好,但他知道自己也只不过是自私。那两个人,他离不得,若是能离,他也可以很冷酷,比如对待艾琳。炸毁了的铁轨和他远远地平行,他不时地张望那条铁路线。沿着它走,走到下一站去,就又能接着上路了。 第二十六章:生死 露生走了两夜一天。 铁轨的确是损坏了的,然而并没有军队出现。大概是天寒地冻,军队有心无力,也打不成持久战。 两夜一天,露生没合过眼,一共只吃了三个比铁更硬的冻馒头。瘦驴走到半路支撑不住了,于是他扔了驴,最后一段路,他咬着牙硬是自己走了下来。 这回他进入了个挺大的县城,县城的火车站内有好几条线路的火车交汇,全是往北去的。他若无其事地买车票上了火车。火车带着一节餐车,他在餐车里吃了两条枕头一般大的面包,又喝了一大壶热牛奶。回到座位向后一靠,他长出了一口气,然后身子一飘,什么都不知道了。 他睡了一路。 在火车到站之前,他很及时地醒了过来。睡之前他只是累和饿,如今睡过一觉,他竟是感觉周身肌肉如遭针扎一般,酸溜溜地一起作痛;两条腿更是肿成了柱子,两只脚把布鞋都撑得变了形。咬着牙站起身,他随即狠狠一闭眼睛,骤然爆发的疼痛让他险些惨叫出声。 赶在火车到站之前,他走去餐车,又狠狠地往肚子里塞了一只大面包。火车扯着汽笛进了站,车门开时,他第一个跳了下去。两只脚从高处落了地,像是赤脚落上了刀子,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挺娇嫩。 他下车的这个地方,叫作正定,乃是直隶境内的大县城。露生胡子拉碴地走在街上,先是买了一份报纸。报纸是本县出品,视野狭窄,只关注方圆几十里地内的新闻。他没在报纸上找到龙相的下落,于是拦住一位过路行人,问道:“劳驾,请问您知不知道龙司令的兵都在哪儿打仗?我弟弟秋天让他们抓去了,现在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。” 行人看着露生刺猬似的脑袋和遍布血丝的眼睛,一点儿也没生疑心,直接答道:“你弟弟都让他们抓去了,你还不远远地躲着?你嫌他们没把你也抓去不成?” 露生叹了一声,“家里都惦记着他呢,总得知道他的死活啊。” 行人犯不上对陌生人费口舌,看他执意要去找死,便也不拦着,“你往王各庄那边走走吧,那边正打着呢!” 露生道了谢,又问清了王各庄的位置。临出县城前,他看见街上有卖灶糖的,便买了一包揣进口袋里。他没有吃糖的瘾,但是见了就想买。原来出远门回了家,他总要给龙相和丫丫带点什么,这一次也像是不例外。 王各庄在八十里外。露生雇了一辆大马车,大马车把他送出了六十里就不敢再走了,于是他拖着两只没了知觉的脚,又硬走了二十里地。这时候他可不敢再说自己是来找弟弟的了,怕龙相的敌人听了,会把自己当成敌方人员枪毙。战场的格局,他不了解,凭着经验,他先是远远地张望,想要寻找战壕,然而天地一片白茫茫,并没有战壕的影子。 没有战壕,那么他就找房屋。可王各庄竟是这样小的一个村庄,只有一小片矮趴趴的茅草房,聚在一座小山的山脚下,似乎哪间房屋都没有做司令部的资格。 而且,看着也不像有兵。 露生壮起胆子,趁着天还没黑透,自己的力气也没耗尽,他决定到那村子里看看。纵算是找不到龙相,讨口热水喝也是好的。一步步地走过大雪地,他越走越感觉不大对劲——远看是看不清楚的,走近了他才发现地上稀稀疏疏地树立着矮木杆,铁丝缠绕在木杆子上,明显是要拉出几道栅栏式的防线。然而不知为何,刚开工便停了工。加了小心继续向前走,他距离村庄越来越近,可依旧是不见人影,只见几孔闪烁着暗淡火光的窗洞。 悄悄地,他进入了村庄。 村庄是一眼可以望到头的,他经过了第一间房子,结果发现那房子没有门,房内席地而坐着一群士兵,正围着一小堆火烤着什么。看士兵的服色,应该就是龙相的部下。 但是露生没敢声张。屋里的人没发现他,他就无声无息地继续走。走过一间房,再走过一座院,正在他茫然之时,忽听身旁一间房内传出了声音。一个汉子在含含糊糊地且嚼且说:“妈的你当老子不敢……等老子喝完这壶酒……那个小娘们儿……司令?光杆司令我怕他个屁!” 露生听了这话,脑子里轰然一响。一口气吸进去屏住了,他先是一步一步地往后退,再转了身一步一步地朝前迈。这村庄里似乎已经没有村民了,房屋全被溃兵占据。他绕到房后贴着墙根走,这样可以听见屋子里的动静。然而未等他走出多远,他停了脚步,怀疑自己是听见了丫丫的声音。侧耳细听了片刻,他越听越真了——那声音听着不甚清楚,可的确是个女人在说话,而且带着哭音,是个连说带哄的腔调。觅着声音走过去,他在村庄角落处的一间小房子门前站住了。房是破房,门也是破门,关不严实,缝隙足够露生伸只手掌进去。他蹲下来将一只眼睛贴上那道缝隙,一颗心同时在腔子里猛地一蹦! 他看见丫丫了!也看见龙相了! 丫丫穿着一身单薄肮脏的衣裤,蹲在地中央的火盆前,正在用一根树枝拨弄炭火。一手握着树枝,一手拍着身边的龙相。 露生忽然想哭——要不是有丫丫守着拍着,他简直认不出那是龙相。 龙相盘腿坐在火盆前,一个脑袋深深地垂到了胸前,头发乱得像个叫花子,并且长得快要盖住耳朵。露生看不见他的脸,但能看到他的脖子——从后脖颈向下凸起一串珠子似的骨节,可见他如今已经是皮包骨了。露生没看明白他穿的是大衣还是袍子,总之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堆,层层叠叠地把他缠了住。 看到这里就足够了。确定屋中再无旁人,露生轻轻地扳开房门,同时探头进去轻声唤道:“丫丫。” 丫丫瞬间回了头。直勾勾地望着门口的露生,她微微张了嘴,脸上没表情,只是圆睁二目。 露生忽然反应过来,立刻又补了一句:“是我。” 丫丫迟疑着开了口,“大哥哥?” 露生蹑手蹑脚地弯腰进了屋子,“嘘,别出声,现在还没人知道我来了。我问你,你们身边是不是没有人了?” 丫丫依旧圆睁二目,听见露生的问话,她立刻用力地点了头。 露生心里有了数,蹲下来凑到丫丫耳边说话:“别出声,要带什么赶紧带上。我看外面那帮人要造反,趁着他们没翻脸,咱们赶紧走。” 丫丫一翻身爬起来,从黑暗的角落里抓起一件小袄穿上,又将个大包袱斜绑到了身上。手里拎起一只小包袱,她像只善于负重的蜗牛,虽然被大包袱压得弯了腰,可还跑过去伸手要去搀扶龙相。露生看龙相情形异常,也不是睡也不是醒,单是垂着脑袋坐着,但情急之下也来不及问。背对着龙相屈膝弯腰,他让丫丫把人扶到了自己的后背上。 然后丫丫背着包袱,他背着龙相,推开房门猫着腰往外跑。谁也没料到会有露生从天而降,带走了司令夫妇,所以他们跑得很顺利。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们疾行在寒冷的风中,已经把村庄中那一小队溃兵丢在了身后。 露生现在,无处可去。 跑回县城是不现实的。路途太远,而他和丫丫目前又都没有健步如飞的体魄。他两只手全被龙相的大腿占了住,匀不出手去拉扯丫丫,只能是一边跑一边不住地扭头看她。黑夜中,丫丫成了个乱七八糟的黑影子,他看不清她的眉目,只听见她在呼呼地喘息。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树林,露生当即领着丫丫跑了进去。林子里可能会有野兽,但是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。 在树木最密的地方,露生把龙相放在一块大石头上,丫丫蹲了下来,继续喘粗气。露生也在一旁蹲了,等丫丫的呼吸渐渐平顺,他才开口问道:“怎么成这样了?打仗打输了?” 丫丫垂着头,一张脸被丝丝缕缕的长刘海挡住了,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,他有话也不跟我说,我就是跟着他傻跑。跑到后来,我看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,我们住的地方也越来越偏,这才觉出不对来,可是已经晚了。” 露生用自己的大手包住了丫丫的小手,用力地握紧了,想要给她一点热量,“没事,别怕,咱们逃出来就好了。我带你们往南去,咱们在南边还有房子呢!” 丫丫静默片刻,忽然一哆嗦,再开口时,就带了哭腔,“我害怕,我一直害怕,自从他不行了之后,他手下的那些兵就像虎狼似的盯着我们。我也看出来他们要干坏事了,他们就是还没下狠心呢。他们下了狠心,我和他都活不了。” 露生听到这里,忽然生出了疑惑,“他不行了?他——”他回头望向委顿在大石头上的龙相,“他怎么了?” 丫丫抬手一抹眼睛,哭道:“他从去年就开始打败仗,一败他就发脾气,往死里喝酒,把徐叔叔他们全得罪透了。那时候徐叔叔天天和他吵架,有一次他急了,还动了手枪。后来徐叔叔带走了好几万人,他气得又哭又闹,说自己完了,当不成皇帝了。我没管他,心想他消了气就好了,哪知道有一天早上,他忽然就不认识人了,连我都不认识了。” 露生听到这里,没言语,而是起身走到了龙相面前。单手扶着膝盖弯下腰,他伸手去撩对方的乱发。月光之下,他依稀看到了一张瘦尖了的脸。眉目还是龙相的眉目,然而一点神采也没有,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是假的,瞳孔里面没有光。 他看出此刻的龙相像谁了,千防万防的这一天,终于还是到来了。 此刻的龙相,一如露生当年第一眼见到的龙镇守使。 “龙相。”露生低低地唤,“我来了,你看看我。” 龙相没反应,只慢慢地一眨眼睛,像是醉透了,也像是累极了,眼皮和睫毛加起来,会有千斤重。 露生轻轻摸了摸他的脸,一颗心沉沉地下坠,一直坠到地下十八层,进到那再无出路的无间地狱里去。他预料到这一天终究会来,可没想到它会来得这样早。颤抖着呼出了一口气,他忽然镇定了,镇定得如同深深潭底一块千百岁的石头。 万物归位,各得其所。那该疯了的,已经疯了,他活到如今,才终于不必再为他担惊受怕了。 “没事,别怕。”他回头告诉丫丫,“有我在,我带你们走。” 露生费了不少力气,把龙相那一身衣服整理了一番。原来天气太冷,丫丫就把手头能弄到的厚衣服全给他套了上。脱掉外面的一件棉袍子,露生把他里面那层呢子大衣扒了下来。呢子大衣是军装样式,袖口镶着一圈圈金道子,肩章领章也缝得结实,露生怎么撕也撕不掉,只好丢了它不要。大衣里面,还是军装,所以得继续给他脱。丫丫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说话,虽然她所知甚少,可露生也听明白了当下的大形势——龙相此刻已经成了千万人的眼中钉,老家是绝对回不得了,正如自己方才所许诺的那样,他和丫丫必须跟着自己回上海。回了上海还不够,还得躲进租界里去,躲个一年半载,等到长江后浪推前浪,世上没龙相这一号人物了,他才能重新出来见人。 两只手摆弄着龙相,他同时低声说话,用语言安抚丫丫。他说什么,丫丫都信以为真。天这么黑,可他能看见丫丫虔诚的脸,像是在绝境里见到了神。 于是露生故意移开目光,不面对她——面对着她,他会想哭。为什么哭,他不知道。 脱干净了龙相身上那些带有军队印记的衣物,露生把棉袍子给他重新套了上,又硬拽下了他脚上的马靴。问题随之来了,没有多余的鞋,难道只给他一层袜子穿,让他在雪夜里冻着? 丫丫这时出了手。她如今也没力气了,小包袱里有剪刀,可她手指僵硬,竟死活打不开包袱活结。低头用牙齿咬住了军大衣的棉布里子,她手嘴并用地硬是撕扯下了一大块棉布来。 露生将这块棉布一分为二,对付着包裹了龙相的双脚。然后重新把他背了起来,露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,“丫丫,你掏我的口袋,有糖。这回咱们慢点儿走,你边走边吃。” 丫丫嗯了一声,笨手笨脚地伸手过去,当真掏出了一纸包灶糖。她抽出一根糖叼进嘴里,然后把其余的灶糖包好了,重新装进了露生的衣袋里。 “我吃一点儿就行。”她告诉露生,“甜的留给他吧!” 露生问道:“你那大包袱里装的是什么?不值钱的话就别要了,怪沉的。” 丫丫小声告诉他:“不能扔,都是钱。” 露生惊讶地看着她,“拿包袱装钱?” 丫丫答道:“有外国钱,还有装存折和首饰的铁皮匣子,就是这个匣子最重。”说着,她抬手向前一指,“大哥哥,咱们别往那边走。那边是王各庄,我们昨天就是从那儿跑出来的。” 露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走错了路,是误打误撞遇到了他们。脊梁骨竖起一层寒毛,他后怕得冒了冷汗。 “那么……”他极力想要忽略自己的后怕,另起题目开了口,“那些队伍里的人,都认识他吗?见了他,知不知道他是谁?” 丫丫想了想,脸上忽然显出了恐慌神情,“我不知道,可前几年他的照片总登报,也许认识?” 此言一出,露生也傻了眼——可不是,但凡是偶尔读报纸的人,都有认出龙相的可能。龙相这几年一直没变模样,尤其他不是平庸无奇的长相,他这模样是特别的好认好记。 “没关系。”他连忙安慰丫丫,“咱们绕过这片地方,另找火车站上火车。出了直隶就好了。” 前方道路既是走不通,露生只好原地转弯,换了个方向行进。龙相软而沉重地趴在他后背上,丫丫拉扯着他的衣袖,紧紧地跟在他身边。走到树林尽头,他们看到了一片荒凉无垠的庄稼地。如今这个季节,土地上只残留了高高低低的秸秆,还有豆腐块一样的窝棚歪歪斜斜地立在田间地头。 露生领着丫丫走进了窝棚里。这窝棚是没有保温作用的,但是多少总能挡风。露生放下龙相,出门就近拾了些枝枝杆杆回来,在窝棚中央生起了一小堆火。 丫丫会伺候火,并没有烧出满窝棚的浓烟来。露生坐在火旁,一手把龙相搂到怀里,“他一直都这么老实吗?” 丫丫答道:“是他下午喝了酒,喝完酒就老实。我这小包袱里还有两瓶,咱们上火车之前,还得再给他买些预备着,酒比药好使。” 露生在跳跃的火光中注视着丫丫,随即抬手在她脑袋上揉搓了一把,“没个人样了。”丫丫讪讪地笑,看露生半脸胡茬子,也和往常大不相同,乍一看,简直认不出是他。露生向她招了招手,又拍了拍自己的肩头。她看着他,脸上露出了一点傻相,傻了一瞬间之后,她挪过去,紧挨着露生坐下了。眼睛看着露生缩在火前的双脚,她伸手去摸鞋面,“这鞋多薄啊。” 露生攥住了她的手。鞋的确是薄的,一身衣服也不厚,然而很奇异地,他不冷。仿佛是挣命一样地在台上演了许多年大戏,如今在声嘶力竭的时候下了去,心里不失落,反倒是轻松。 “这一路可不好走,天又冷。”他告诉丫丫,“有吃的就吃,能睡就睡,无论如何咱们得熬过去。熬过去,就又是一番天地了。” 说到这里,他笑了一下,“上海那地方是真热闹,比天津繁华,像外国似的。” 丫丫听到这里,眼中也有了一丝笑意,“我在天津也没逛过,天天就是在家待着。” 露生想象出了美好的前景——先前不敢想的、想了也白想的好日子,忽然像雾气中的岛屿一般,隐隐约约地露了影迹。 “我带你逛。”他看着丫丫,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,“又不愁吃喝,年纪轻轻的,不玩干什么?原来没玩过的,这回咱们把它全补上。” 丫丫不置可否地低下头——露生看到的岛屿,她也看到了。到新地方?做个新人?开始过新的生活? 丫丫不敢想了。好事不能想,对待好事,要装不知道,让它自己来。 露生不睡觉,让龙相和丫丫靠着自己睡。如此到了凌晨时分,火熄灭了,龙相也先醒了。 他依旧依偎在露生怀里,一双眼睛半睁半闭,口中念念有词。露生深深地垂头侧耳去听,就听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念着“进攻……务必……军部……”,全都是只言片语,连不成句子。 手指插进他的乱发,露生摸索着他头上的那两个小疙瘩,忽然想起自己初到龙家的那个清晨里,站在自己床前的那个红衣小男孩。何其荒谬啊!就因为他头上长了这么两个小东西,那么多的大人,竟会异口同声地咬定他是龙。 说着说着,就成真了。别说那个小男孩,就连他这个大男孩都有点信了。 忽然想起了口袋里的灶糖,他想拿出来给龙相吃,可转念一想,又觉得不能给。龙相现在就是半死不活才好,万一他吃糖吃出了精神头,到时候可不好摆布。 这时,丫丫也醒了。 没有水,只有酒。露生拧开一瓶,喂龙相喝了几口,然后把他背起来,和丫丫钻出窝棚又上了路。大县城他们是不敢走了,然而天大地大,总还有他们的路。 在村庄间一处小小的集市上,他们进了一间小小的棚子。棚子里热腾腾的,水气缭绕,正是一家专卖吃食的小铺子。露生要了四碗阳春面和一大碗刚出锅的熟肉。丫丫闷头开始吃肉吃面,而铺子的掌柜看他们形象潦倒,吃得却好,就忍不住发了问:“您几位这是从哪儿来的?” 露生一手扶着龙相,一手拿着筷子,掌柜的是那样问,他是这样答:“别提了,前天,就在那边山上,我们也不知道遇上了哪来的一帮大爷,上来就是要钱,我们一家能保住这条命就算万幸。我兄弟本来身体就不好,这回一吓一冻,更完了!吃完这顿饱饭,我们趁着身上还有点儿盘缠,得赶紧回家去!这回可是见识到什么叫作兵荒马乱了,往后没大事,我绝不再出门!” 掌柜听了,没听出什么破绽来。哥哥带着兄弟,以及一个媳妇或者弟媳妇,也很正常。这时露生往嘴里猛扒了几大口面条,又用勺子舀了一点面汤喂给龙相。龙相张嘴喝了汤,随即却舌头一拱,把那口汤又吐了出去。 露生放下勺子,用袖子给他擦了擦下巴,又催促丫丫道:“快吃,那两碗都是你的,全吃了。” 丫丫鼓着腮帮子,匀不出舌头说话,只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。露生也不浪费时间,一手搂着坐在身边的龙相,一手使筷子捞面往嘴里填,同时提着一颗心,生怕龙相忽然吼一嗓子闹一场,说出些什么“军部、进攻”之类的胡话来。 慌里慌张地吃光了两大碗热面条,露生见这铺子还兼卖大馒头,便买了五个带上。掌柜的站在棚子外,看男的背着人,女的背着包袱,两人肩并肩地往前走,心想他们遇到的土匪还挺慈善,这么大的包袱都给她留下了。 这一天,露生和丫丫没有走出太远。经过了两个小村庄之后,他们在一处镇子上歇了脚——非歇不可了,丫丫的脸和手都是紫里蒿青;露生也是越走腰越弯,龙相像是有了千斤重。 镇子上只有一家旅店,露生和丫丫商量定了,三个人就睡个大半夜,只要歇过这一口气了,就得继续上路。 三人进了一间屋子,屋子里要什么没什么,只有一铺烧温了的炕。露生向伙计要来热水,让丫丫洗脸洗手再洗洗脚,自己则是用热水泡软了小半个馒头,一点一点地喂给了龙相。龙相刚把余下的一瓶多洋酒喝光了——给他吃什么他都像是不大情愿,舌头总把食物往外顶。唯独欢迎烈酒,仿佛那酒是蜂蜜水,只有好滋味。 喝完了酒,他的眼睛恢复了半睁半闭的状态,话也不说了。露生向丫丫笑道:“还好,他不闹。” 丫丫抬腿爬到了炕里,很舒服地伸直了双腿,又背过手捶了捶后腰,“大哥哥,你说,他将来就总这样了吗?” 露生听了这话,忽然感觉自己心思险恶——如果龙相“总这样了”,对于自己和丫丫来讲,未尝没有好处。自己早就想娶丫丫,自己早就决心照顾龙相一辈子,龙相若是“总这样了”,那么自己也就梦想成真了。 至于丫丫,丫丫当然也会同意。 思及此,露生把龙相搀到炕上让他躺了,然后自己坐到炕边脱鞋脱袜,把两只冻伤了的赤脚踩进丫丫用过的洗脚水中。很舒服地打了个冷战,他头也不回地说道:“躺下睡觉,睡不了多一会儿,就又该出发了。” 背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,是丫丫挪来挪去地摆枕头。一铺炕,三个人,到底怎么睡,有两个人在心里犯着嘀咕。最后露生也上了炕,他把自己安排到了正中央,一边是丫丫,一边是龙相。三个人都不脱衣服,对付着睡。 这一觉睡得好,露生和丫丫全感觉两条腿轻快了许多。凌晨时分,一个背着人一个背着包袱,他们披星戴月地又上了路。这回前途越发明朗了,他们再走六十里地就能进县城。那里是个太平地方,并且还有火车站。从那里上火车,几小时之后便能出直隶。 风冷得像刀子一样,黑天上斜着半片雪白的月,月光也是寒冷的。露生走在山路上,觉着自己像个屠夫,正背着一大扇沉重的肉。一声不响的龙相让他感到陌生,幸而丫丫还是熟悉的。露生真想拉着她的手,领着她往前走,可惜又实在是腾不出手。扭过头望向丫丫,他正要说话,然而空中忽然爆出一声脆响,紧接着他就感觉有滚烫的疾风抽过面颊。几乎是在同一秒钟,路旁的荒草丛中发出嘭的一声,腾起了尘土。露生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:一颗子弹刚从他近前飞过去了! 他立刻想要卧倒,然而路旁黑暗处已经传出了骂骂咧咧的粗声,“这都打不中,你他妈的瞎了?” 随即另一个声音响起来,“这破枪,打什么子弹都拐弯!” 高大的黑影子从黑暗处现了身,晃晃荡荡地跳上道路——先是来了一个,随即又来了两个。三人一字排开,一人拎着一把一尺多长的短刀,一人拖着一支步枪,还有一人空着手。露生看不清他们的面孔,但能认出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军装。他们是溃兵!龙相手下的溃兵! 中间空着手的人开了口,“司令小太太,行啊,跟着野汉子跑得够快呀!” 露生横跨一步挡到了丫丫面前,“几位兄弟,咱们有话好说。你们龙司令和我有过命的交情,现在仗是打不下去了,他人也病成这样了,我只求把他活着带走。” 此言一出,中间的人却是冷笑了,“走?想得挺美啊!我们一帮兄弟,扛枪的时候是十三个,一个月死的剩了我们仨!知道都是怎么死的吗?前头明明对我们开着炮呢,他妈的龙云腾逼着我们往前冲,后退一步就打死!我们一顿饱饭没吃,先搭上了十条人命!” 露生明白什么叫作“穷凶极恶”,这帮人有力气,有仇恨,可是没饭吃,没前途,这帮人就是穷凶极恶。把后背上那一大块肉往上颠了颠,他把龙相背稳当了,然后赔着小心说道:“是,是,我也知道你们的委屈。这样,我出钱,你们几位拿了钱,既可以抚恤死了的朋友,将来也能过上舒服日子。我把龙云腾远远地带走,往后世上就算没他这个人了,好不好?” 此言一出,三个人一起笑了。其中一人告诉露生:“你娘的,老子要什么拿什么,用你给?” 话音落下,他抡起步枪,劈头便砸向了露生! 露生下意识地抬手去挡,身后的龙相立即滑落下去,东倒西歪地坐在了地上。而露生被那步枪狠砸在双臂上,只听一声闷响,他疼得一咬牙,就感觉自己那两条小臂几乎要应声而断。双手随即握紧了拳头,手指还听使唤,趁着第二枪还没砸下来,他对准前方那人的面孔,使尽全力地击出一拳,正中了那人的面门。然而就在此时,另一对大拳头也招呼向了他。双拳难敌四手,他用胸膛硬顶住了对方的两拳。踉跄着正想后退一步站稳,可是他忘记了自己后方正坐着个龙相。一脚踩到龙相的大腿上,龙相没出声,他却是立足不稳,向后仰了过去。 丫丫甩开身上的大包袱,哭叫着伸手要去抓那抡枪的士兵。露生见了,慌忙大吼一声,“跑!快跑!” 可是他话音未落,那抡枪的士兵已经伸出大手,一把攥住了丫丫的细腕子。像是拽个小猫小狗一样,那人轻轻巧巧地便把丫丫扯到了怀里。与此同时,另一双手也恶狠狠地钳住了露生的脖子。 露生真急了。 趁着胸中还有一口新鲜空气,他抬起双手捧住了对方的脑袋,两根大拇指对准了眼眶,他把心一横,用力地对着那对眼珠子一捅! 一声惨叫过后,他的脖子骤然轻松了。而受袭的士兵捂着眼睛哀号出声,双眼紧闭着,挤出了黏稠的鲜血。手握刀子的士兵本来正在检查丫丫丢下的大包袱,这时见了变故,立刻起身冲向了露生;与此同时,那拖着步枪的士兵放开丫丫,呐喊着也举枪打向了露生。 露生不假思索地向旁一躲,想要躲避那能砸碎自己脑袋的枪管;而丫丫将一只手伸进吊在腕子上的小包袱里,见那拿刀的人马上就要往大哥哥身上扎了,她不再犹豫,一头就撞了过去! 她活了二十多岁,从来都是个棉花性子,连句重话都没对人说过,所以今天此时,是她一生中最为勇敢的时刻。疯了一样地冲向那人,她一头撞上了对方的胸膛。一条胳膊死死箍住了对方的腰,挂在胳膊上的小包袱敞开了口,里面的零碎东西随着动作散落了一地。而她的另一只手在冲过来之前就已经从小包袱里抽出来了,抽出来时,手上多了一把小剪刀。 那剪刀是她用了很多年的。她是个笨丫头,连当家立计的本事都没有,就只会缝缝补补,就只会织些没人穿的毛线袜子。亲爹亲娘都不要她,她活着就是为了小时候给少爷做伴儿,长大了给少爷做妾。手指紧紧握住剪刀,她知道自己的性命不值钱,所以此刻格外地义无反顾。咬紧牙关举起剪刀,她使出浑身力气,一剪子扎进了那人腰里。 她把所有的力量都运到那只手上了,剪子尖竟然能刺透军服,一直刺入了那人的皮肉。那人明显是愣了一下,甚至还扭过头,特地地向下看了看。 在看到了腰间的剪刀,以及慢慢洇开的鲜红血迹之后,那人反应过来了。 他狂叫着想要推开丫丫,然而丫丫的手臂像是长在了他的腰间,他越是挣扎,那鲜血越是滚烫地往外流。一刀扎向丫丫的后背,他一边叫骂一边拔刀出来,再扎一刀。然而没有救兵,他那两个兄弟正在和露生搏斗。露生刚把那支步枪夺了过来,枪里一粒子弹也没有,他手握着枪管,大喝一声横扫过去,正扫中了对方的脑袋。 那人不声不响地倒下去了,另一个满眼鲜血的人又冲了上来。他的眼睛是受伤了,然而没瞎,还有报仇雪恨的心与力。露生刚要回头去看丫丫,可是未等他转身,那人已经一拳打倒了他。于是他一翻身爬起来,继续战斗。 与此同时,不远处的丫丫盯着满地鲜血,胳膊与手冰冷僵硬,然而一口气撑着她,她无论如何不能倒。她倒了,这拿刀的人就要去杀大哥哥了。她成了个血人,她的敌人,从胸膛往下,也成了半个血人。一把剪子正在执着地往他肉里扎,他动一动,剪子尖就戳一戳,他也怕了。 这时,露生大喝一声,举起步枪向下捣去。坚硬的枪托在人头上砸出沉闷响声,鲜血飞溅。一下不够,他连珠炮似的向下狠砸,一直砸到那脑袋不成了脑袋。 然后他喝醉了酒似的,摇晃着转向丫丫。 在铁青色的暗淡天光中,他看见了满身鲜血的丫丫,还看到了丫丫背上插着的那把刀。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,他忽然怒吼一声,对着那人举起了步枪! 枪托像雨点一样砸向那人,而丫丫用眼角余光瞥到了露生的影子,便缓缓地呼出一口气。两条胳膊随之松了,紧握着剪刀的手指,也张开了。 她歪斜着向下倒,倒在了露生的怀里。疼是方才的事,现在她不疼了,只是觉得冷和累。抬眼去看露生,她想看清对方的脸,却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。 她想:“我要死了吗?” 用她一条命,去换大哥哥和少爷两条命,这一笔账,在她看来,是合算的。 因为她不值钱啊! 有温暖的泪珠子落到她脸上,她无力去擦,于是调动周身最后一点力气,她喃喃地告诉露生:“没事,我没事……一会儿……就好了……” 露生连连地点头,哽咽着告诉她:“对,对,你别怕,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……皮肉伤,上点儿药,养一养就好了……” 丫丫微微笑了,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入鬓发。她信大哥哥的话,大哥哥说什么,她都信,都当真。 “我不怕……”她告诉露生,“其实……你一来,我就不怕了……往后……再也不怕了……” 声音越来越轻,终不可闻。 丫丫死了,卒年二十三岁。在死前的一秒钟,她还相信自己不会死。她说她不怕,是真的不怕。 露生要哭,然后一口气噎在喉咙里,他只流眼泪,哭不出声。一个荷包从丫丫的小袄里滚了出来,那荷包被鲜血染得没了本来面目,抽口的绳子断了,露出里面的几十块钱,和一张叠成方块的纸。 那张纸出于一本列车时刻表。从北到南,两千多里,八十五站。 第二十七章:唯一 露生抱着丫丫,坐在路旁一丛荒草上。冬日天短,丫丫的血都冷了,那天依然是铁青色的。没有星星,没有月亮,没有太阳。 三具尸首横在路中央,尸首中间坐着龙相。他垂着头直着眼睛,全神贯注而又无知无觉。鲜血他看不见,死亡他看不见,他什么都看不见。 露生用手去抹丫丫脸上的乱发和尘土。丫丫那张脸真安详,露生不能相信她是真的死了。丫丫多健康啊,多坚忍啊,天大的委屈都能受,好日子终于近在眼前了,她反倒不能等了?千千万万的人都活着,那疯了的都活着,怎么偏就她死了? 因为,她要救他啊!为了他,她要抵挡啊! 露生的血在腔子里沸腾翻滚,他想哭,可他的眼睛是干的,他的嘴唇是焦的。灼热气流被他颤颤呼出,气流如火,烧得他一口唾沫都咽不下。手掌反复摩挲着丫丫的脸,他忽然把丫丫的一辈子都回忆起来了。从七岁开始,从她还是个缺了牙齿的小丫头开始。低头把嘴唇贴上丫丫的额头,他闭了眼睛,想自己爱她,只爱她,最爱她。 可是一句承诺,都没给过她。 丫丫的鲜血已经结了冰,把他的手指和她的身体冻在了一起。露生抬头看了龙相一眼,随即抬手遮住丫丫的脸。他不让她见龙相,因为她让龙相欺负了一辈子。现在一辈子结束了,她放下了这一世的担子,再不必陪伴伺候那个少爷了。 露生用那杆染血的步枪,在僻静处挖了个墓坑。没有棺材,连领席子都没有,于是他薅来许多干草,一层一层地铺进了坑里。把丫丫平放在干草上,他蹲在坑边向下看。双手捧着一捧土,他无论如何没法真把土撒下去——哪能往丫丫身上撒土呢? 所以他怔怔地望着丫丫,一望就是一个多小时。有好几次,他看见丫丫的睫毛扇动了,看见丫丫的胸膛起伏了,每一次错觉都要让他的心脏狂跳一场。他始终觉得丫丫只是背过气去了,只是晕过去了,让她躺一躺歇一歇,她就还能重新苏醒过来。然而他等了又等,只等来了寒冷的风与细碎的雪。 一捧土终于撒了下去,露生咧了嘴,忍无可忍地呜呜哭出了声音。这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残忍的事情,他竟然把土一捧一捧地撒到了丫丫身上。今天是几号啊?这里是哪儿啊?某年某月某日,他把丫丫孤零零地丢在了这荒山野岭。日后回想起来,这荒山野岭也只不过是简单的“某地”。眼前泪光中又出现了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,露生抽泣着想要看清她的脸,想要告诉她,你是可怜人。 花了很长的时间,露生埋葬了丫丫。 然后,他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,起身转向了身后的龙相。 龙相无动于衷地蹲在地上,口中念念有词。露生走到他面前,俯身拍了拍他,“龙相。” 龙相没反应。 露生抬手抓住了他的头发,手指缓缓地收紧。露生说道:“咱们两个,一起把丫丫害死了。” 龙相顺着他的力道歪了脑袋,露出半张瘦尖了的肮脏面孔。灰白嘴唇依旧微微动着,他的灵魂自有一个世界。在他的世界里,他还是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,他正在指挥千军万马打天下。 露生盯了他许久,末了,败给了他的封闭与疯狂。手指慢慢地松开来,露生告诉他:“我想拿你的命,去换丫丫活。她活着,我们能好好地再活几十年;你活着,只会折磨我。” 伸手摸了摸龙相的头发,露生叹了一口气。 重新把龙相背了起来,又回到路上,把那散落一地的小玩意捡起来,塞进了大包袱里。牛马一样驮着人与包袱,他一步一步地继续向前走。寒风如刀,刺着他的眼,刮着他的脸,他走几步,停一停,把龙相往上托一托。 露生走了一整天,走到火车站。 他买到两张三等座的火车票。三等车厢里人满为患,查票的都挤不进来。凌晨,他在山东境内下了车。这回他找了一家挺大的旅馆安歇,旅馆是座二层小楼,有电灯,有热水。露生要了一间上等房间,房间里甚至还有浴缸。 日子忽然就好过了。 露生自称是经过直隶时遭了战火的买卖人,出钱指使伙计去给自己买了两身冬衣回来。伙计得了小费,跑得比箭还快,明明还没到成衣铺开门的时候,但他竟也真把从里到外的两套衣裤送回来了。 露生挑出一套干净衣服摆在床上,预备给龙相换上。按部就班地放热水,找香皂,给龙相脱衣服,把他往浴缸里搀,露生蹲在浴缸旁,面无表情地往他头上打香皂。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,不想,人就还能活着,还能照常地行动、吃喝。 手掌捧起水,往龙相的头上浇。他轻声说:“闭眼睛,乖,闭眼睛。” 龙相不闭眼睛,静等着香皂泡沫往眼睛里流,于是露生只好用手把他的眼睛捂住,单手继续往龙相的头上撩水。露生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湿漉漉的脑袋,忽然想起了铁青的天,呼啸的风,泥土从指缝间滑落,落到她的脸上。 用湿手抹了一把眼睛,他觉着自己的心像是缺了一块。死是死不了,然而空空荡荡地疼,因为知道走了的那个人,这一去,不回还。 露生慢慢地把龙相洗干净了,又用剪子和剃刀给他收拾了头脸。头发是最不好修剪的,因为头顶上还鼓着两支小犄角。 伺候完了他,露生这才顾得上自己。他站在浴室内的镜子前刮脸,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照镜子。望着镜中的自己,他几乎吓了一跳,不认识面前这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是谁。 然后他笑了一下,心想丫丫最后看到的自己,竟然会是这副德行。剃刀嚓嚓地刮过面颊,所过之处露出本来颜色。最后刮到了脖子,他的动作停了一下,心想只要把这剃刀在脖子上轻轻一划,一切就都结束了。 无挂碍故,无有恐怖。痛苦没有了,一生一世的重担,也没有了。 可是镜子一角照出了门外大床上的龙相。龙相光着屁股,瘦成了一具白骨骷髅,嘴里咬着一根手指头,他深深低头,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脚丫子。露生定定地望着他,像是望着儿女、望着冤家。 望了片刻之后,露生继续刮脸、洗澡、刷牙。窗外的天渐渐有了光亮,露生穿戴整齐,让伙计把早饭送了进来。 龙相躺进了被窝里,扭过脸睁着眼睛看露生。露生走到哪里,他的眼珠就转向哪里。露生心力交瘁,强撑着想要扶他起来,喂他喝一碗粥。然而他大概是躺舒服了,坚决不起。露生拽了他一下,他扬手就是一抓,露生来不及躲闪,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三道血痕。 露生愣了愣,心里骤然腾起了一股子来历不明的火。扯过棉被将龙相兜头罩住,他对着棉被挥了拳头。狠狠地捶、狠狠地砸,棉被下的龙相发出了闷闷的尖叫声,活龙一样扭动挣扎——他越挣扎,露生揍得越狠。咬牙切齿地,露生一鼓作气,打得棉被下面没了动静。 然后单膝跪到床边,他直起腰剧烈地喘粗气。热气大口大口地呼出去,他满腔沸腾的血慢慢变回清凉。 试探着伸手掀开了棉被一角,他看见龙相紧闭着眼睛,用一只手捂着脑袋。棉被掀起来了,阳光射进来了,然而他依然紧闭眼睛,依然捂着脑袋。薄薄的皮肤下,他一点肉也没有了,肩膀手臂的骨头根根分明,支出夸张的线条。 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来,露生把他拉扯进了怀里。手掌轻轻拍过他的光脊梁,露生气息颤抖,用哽咽一样的轻声说道:“别怕,我再不打你了。我带你走,我给你找大夫。只剩咱们俩了,咱们要好好活着。” 在腊月二十八那天,露生把龙相带回了他在上海的家。 龙相的腿没有毛病,可这一路他没走过路,上车下车全是露生背着。露生怕他乱跑,所以也宁愿多花力气,为他做一路的牛马。家还是老样子,信箱入口处塞满了报纸。进门之后弯腰放下龙相,他环顾四周,见房内只是多了灰尘。另外就是冷,因为炉子熄了太久,屋中已经一点暖意都没有了。 拍了拍沙发垫子,他扶着龙相坐下,说道:“你坐在这里不要动,我去烧壶开水。” 龙相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窗户,两只手攥成拳头,缩在棉袄袖子里。 水开之后,露生又发现了新问题——单喝水是不行的,晚饭还没着落呢。尤其龙相不大爱吃饭,所以还得像伺候奶娃娃似的,专门给他弄点儿能入口的东西。 思及此,露生转身跑出门去。只要走出半条街,就有一家专卖百货的洋行。一转眼,他已经捧着个纸口袋跑在回去的路上了。纸口袋沉甸甸的,里面有代乳粉,还有蛋糕饼干,好吃不好吃姑且不提,至少都有甜味。气喘吁吁地进了门,他正想和龙相打个招呼,然而话未出口,他先听到了对方的惨叫声。慌忙弯腰把纸口袋放在地上,他觅声跑去一瞧,结果在辟为餐厅的小房间里找到了龙相——龙相弯着腰,左手攥着右腕子,正在扯着喉咙一声接一声地哀号。露生扯过他的右手一瞧,就见他那右手掌通红,掌心已经鼓起了成片的水泡。回头再一看放在地上的开水壶,露生立刻什么都明白了。真不能让这小子吃饱饭,真不能让他有力气,有了力气他就乱跑,他摸开水壶! “傻子!”露生忍不住急了眼,“你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?分不清冷热了?疼都不知道了?” 龙相依然弓着腰,疼得浑身哆嗦,口中含糊地哭叫了一声,“丫丫……” 露生一手攥着他的手腕,一手却是搡了他一把,“你还叫她干什么?她不管你了,她受够了!” 龙相被他搡得向后一仰,随即踉跄着站稳了,他不清不楚地继续哭道:“丫丫,快跑,有刺客……”然后他开始把右臂往外抽,“我受伤了,来人啊!卫兵!卫兵!” 露生被他的疯言疯语气笑了,眼看他是死活不许自己再攥着他,露生索性松手转身背对了他,扶着膝盖一弯腰。 露生没言语,但是后背上一暖一沉,是龙相自动地趴了上来——总有些动作,他还是记得的。 露生背着他往客厅里走,同时盘算着找根绳子,在自己出门的时候把他拴起来。到了哪里的山,就唱哪里的歌,今夜过后,他立刻就带龙相去看医生。钱是不成问题的,他要去最好的医院,看最好的医生。 夜里,露生做了个梦。 那起初是个挺好的梦,梦里他跋山涉水地到了家,一手领着龙相,另一手领着丫丫。他们全是少年的年纪,丫丫还梳着两条垂肩的大辫子,龙相也没个正经,一路走得连蹦带跳。三个人进了楼下的大门,全都欢天喜地地喊饿喊累,龙相瘫在了沙发上,丫丫则是在楼内东走走西看看,又追着问他水在哪儿灶在哪儿。他听了,立刻笑了一顿,笑丫丫是个土包子,竟然还在这小洋楼里找水找灶。他笑,丫丫一点儿也不生气,也跟着他笑,又告诉他:“大哥哥,我管一天三顿饭,还管打扫屋子,你管少爷就成!” 露生听了这话,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龙相,然而看过龙相转向前方,他忽然发现眼前的丫丫不见了。 梦到这里,就不好了。 他开始四面八方地喊丫丫,楼上楼下地到处走。楼上楼下加起来也只不过是几间屋子,有没有人一目了然。于是他急了,急出了一脑袋的汗。撒开腿要往外跑,露生心想丫丫肯定是走丢了。上海这么大,自己可上哪儿找她去?他要跑,偏偏两条腿还沉重起来;想要扯了嗓子去喊龙相,可费了天大的力气,他就只发出了耳语一般的细声。心急如焚到了一定的程度,他挣命似的浑身猛一发力,在黑暗之中骤然睁开了眼睛。 喘了足有半分多钟的粗气,他才从梦中回过神来。耳边响着咻咻的呼吸声,是龙相正在熟睡。露生现在一步也不敢离开他了,甚至把大床推得靠了墙,睡觉时都要把他安置到床里面去。他不是总能这样安静地入睡,如今既然睡了,露生就一动不敢动,生怕又会惊醒了他。 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,露生望着窗外影影绰绰的大月亮,心里忽然生出了这样一个假设——假如龙相头上没有那两个小疙瘩…… 如果没有那两个小疙瘩的话,他就只是个圆脑袋的漂亮小男孩。他大概还是这样娇纵任性乖戾,可是他不会再鬼迷心窍地认定自己是龙,也不会执着地非要当什么总统皇帝。失败下野的军阀政客有的是,全都携着财产和妻妾钻进租界里当寓公去了。活得好坏姑且不论,总之没见哪一位是因此疯了的。 所以,如果没有那两个小疙瘩的话,露生想龙相现在一定也不会疯。他至多只会撒野打滚闹脾气,会耗子扛枪窝里横。自己和丫丫,也至多变成他的出气包,过几天担惊受怕挨打的糟糕日子。 也就是这样了,情形不会更坏了。龙镇守使不是到了四十多岁才发作的吗?况且龙镇守使怎么能和龙相比?龙镇守使年轻时是受过刺激的,而且常年混在那妖精洞似的黑屋子里,从来不见太阳。龙相就不一样了——多少人在爱着他啊!他又是多么的活泼啊! 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,露生在心里想:“明天带他去外国医院,让洋大夫治治他的疯,再瞧瞧他的角。” 一夜过后,露生开始伺候龙相的吃喝拉撒。他一度很怕自己会终生沦为龙相的老妈子兼跟班,然而命也运也,这两样活计,现在被他主动地接过来了。 虽然是冬日,然而今天很晴,窗帘拉开来,阳光明晃晃得照人眼。龙相坐在阳光之中,越发成了个弱骨支离的雪白瓷人。露生弯腰捏开他的嘴,仔仔细细地给他刷牙,又用热毛巾用力去擦他的脸和手。龙相伸着手在床边摸,摸了一气之后,他眼睛不看人,对着前方开了口,“我的酒呢?” 露生端了一杯水给他,想要骗骗他,然而他喝过一口之后,呸地向前吐到了自己的腿上。 露生连忙夺过水杯放到一旁,双手捧着龙相的脸,俯身去看他的眼睛,“别闹,你看我是谁?你认不认识我?” 龙相的黑眼珠很圆很大,一动不动地正视着露生,他的眼中毫无情绪。 于是露生极力温柔了声音,告诉他:“我是露生啊!疯小子,露生你都不认识了?” 龙相还是没反应,“露生”两个字,他其实是依稀听到了,但也只是依稀而已。他一直没忘记的人是丫丫,因为丫丫对他好,无条件地好。 为什么对他这样好,他没想过。有好些事他都不想,他就只想他自己是真龙转世,无论如何得当皇帝。 日上三竿的时候,露生打电话给汽车行,专门为这次出行叫了一辆汽车。龙相刚走到门口就又不走了,这些天他让露生背成了习惯,两只脚不肯踩踏门外的地。露生急着把他弄进医院里去,所以一切全由着他。 露生是上午出发的,下午三四点钟才回来。出去的时候他还满怀茫然,回来的时候,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,一张脸居然红彤彤的。到家之后他不干别的,先倒了一杯凉开水,喂龙相吃药。今天这一趟医院实在是没白去,龙相的疯病,果然不是不治之症。至于那头顶上的两只角,则更不是病,只不过是很轻微的颅骨增生,可以完全不必管它。 药得吃,可单吃药还不够,露生还须得让他活得舒服愉快,还得天天带着他散步晒太阳,同时绝对不能刺激他。总而言之,顶好是把他当成八代单传的小儿子那么呵护。露生当时听了医生的话,一边点头一边犯嘀咕——对待龙相,他的感情始终不甚稳定。呵护是愿意的,但有时候也真想揍他一顿。先前揍他是不必愧疚的,打死了他都可以算是替天行道;但是现在不行了,现在他瘦成了一把白骨,趴在露生的背上,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分量,露生没法再对他真动手了。 “散步,晒太阳……”露生站在龙相面前,沉吟着说话,“可咱家就只有楼上楼下这么几间屋子。出门上了街,你又非得让我背着你走,哪有让你散步的地方呢?” 龙相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,嘴唇微微动着,大概还在念念有词地调兵遣将。听了露生的话,他自然做不出回答,但忽然抬腿向旁一倒,蜷缩着侧卧在了沙发上。 露生看着他,心中一动——这样的行为,前些天他就做不出来。前些天他还是一具木雕泥塑,摆成什么样是什么样。让他坐着,他就能一直垂着头坐到天荒地老。侧着身体躺稳当了,他还抬手挠了挠鬓角短发,又从鼻子里向外重重地呼了一股子气,也不知道他是舒服了,还是不舒服。 露生低头站在沙发前,看龙相这一连串的小动作,忽然感觉自己不能连这一个也失去。这个再浑账再糟糕,也是他心中的“自己人”。 蹲到沙发前,露生又去看龙相的眼睛,看了片刻,他将一只手伸到龙相的胳肢窝里,开始轻轻地抓挠。龙相立刻打了个激灵,同时将双臂一夹,脑袋一歪,翻滚着笑出了声音。笑是傻笑,哈哈哈哈。露生听在耳中,忍不住也笑了。 丫丫死了,现在他身边连一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了。他此刻真希望龙相恢复清醒,和自己有问有答地唠上几句,哪怕这小子还是满口歪理霸道呢,他也认了。 抬起手拍了拍龙相的手臂,他低声问道:“小子,高兴啦?” 龙相翻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势,依然张大了嘴巴哈哈笑。露生看着他这个笑法,怕他被口水呛了,连忙扶他坐了起来。而龙相在露生的手中东摇西晃,同时颤颤地抬起一只手,磕磕绊绊地唤出两个字:“露……生……” 露生盯着龙相,以为方才是自己听错了,“谁?我是谁?” 龙相渐渐地笑过了劲,抬手再次向前一指,他含糊地喊道:“露生。” 露生没敢高兴,因为就说那外国药好使,见效也没有这么快的。上一刻刚让他把药片咽了下去,这一刻他就认识人了? 这个时候,龙相硬着舌头又开了口,“我饿了,咱们吃饭。吃完了,上街玩儿去,带上丫丫。” 露生心中一凛——这话不是如今的龙相该说的。龙相的确是曾经说过这样的话,不过那还是在很多年前,他们都是十几岁,没脱孩子相。 但他不反驳,顺着龙相说:“好,先吃饭,你想吃什么?” 龙相抬手去摸露生脖子上的抓伤,好奇而又没轻没重,摸得露生火辣辣地疼。 “吃点儿好的。”他认认真真地、自自然然地回答,“饿死了。” 露生弄不出“好的”来,所以匆匆地给餐馆打了电话。明天就是除夕了,营业的大小馆子已经不多,他连找了好几家,终于成功定了一桌酒菜。酒菜由伙计亲自一样一样地送上门来,全是南方风味。其中有一道无锡肉骨头,味道香甜,正合了龙相的胃口。他自己用手抓了骨头啃,啃得手上脸上汤汁淋漓。自己吃,还撕下肉来给露生吃,吃着吃着,他忽然伸手从盘子里抓了几块放到空碗里,自言自语道:“给丫丫留点儿。” 露生微笑点头,心里像有刀子在割。因为丫丫死前又冷又饿,不是个饱死鬼。下意识地张开嘴,他也被龙相蹭了一脸的油。餐厅里很安静,他不言语,就只有龙相制造出的些许声响。其实丫丫也是个少言寡语的,有她没她都像是一个样。可如今她真没了,露生却感觉天地都空旷了。门窗关上,全世界就只有他和龙相。 露生小心翼翼地照顾着龙相,临睡前又喂他吃了一遍药。这回的药片吃完不久,龙相就乖乖地滚到床里睡着了,不但没闹,甚至连句胡话都没说。 然而到了第二天,除夕的鞭炮声吓坏了龙相。露生起初以为他是怕,结果他并没有歇斯底里地乱跑乱叫,而是双手扶膝坐在床边,眼睁睁地望着窗外的天空。露生不知道那片天空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,反正他看着看着便垂下头去,眼睛一眨,两颗大泪珠子便砸在了地面上。 然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,他扭过头,面对了露生。这时他的嗓子哑了,像是哭过了很久,“露生,我完了。”抬手向着露生挥了挥,他慢慢地又道:“你带着丫丫走吧,不用管我了。有酒吗?有的话,给我拿一瓶再走。” 露生依然是顺着他说,“我和丫丫走了,你怎么办?” 龙相的睫毛一扇,又挤出了两滴眼泪。泪珠子顺着他的面颊向下滑,“枪都响到门口了,我还能怎么办?露生,要么赢,要么死,我是没有第三条路的。” 露生道:“你和我们一起走。” 龙相开始摇头,一边摇头一边流眼泪,是难过到了极致的模样,“不行,我不能像你们那样活着。你、丫丫,都是胸无大志的,有口饭吃就行,我不行。露生,我恨死你了,你非逼着我杀满树才,我不杀,你就不理我。全怪你,我恨死你了。” 露生听到这里,就走上前去坐下来,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。捂了一会儿,露生起身找来棉花,搓了两个小球,堵住了龙相的耳朵。 这个除夕,露生过得相当马虎,甚至挨了饿,因为他一直坐在床上搂着龙相。龙相先是悲伤,后是惊恐,最后竟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。对他来讲,窗外确确实实就是战场,枪声也的的确确就近在耳畔,即便他的耳朵早被棉球堵了个严实。他把脸埋到露生胸前,两只手抓着露生的衣袖,痉挛似的又扯又拧。露生没法想象一个疯子的心思,只能像哄孩子一样搂着他来回地晃,一边晃,一边又抬手轻轻拍他的后背。龙相的头顶抵住了他的下巴,短发热烘烘地蹭着他。露生半闭了眼睛,忽然感觉十分累。 他想:“龙相要是能好好地和我说几句话,该有多好啊!要是两个人能坐下来,喝几杯酒吃几口菜,该有多好啊!他那颗心还是善的,药物和好环境对他也有效果,我好好地照顾他,时间长了,是不是还能把他拽回这世界来?他爸爸那是年纪大了,而且一直也没人管;龙相和他爸不一样,龙相有我呢。我把功夫下足了,能不能把他拽回来,让他清清静静地过几年好日子?” 他左右地晃,把自己晃成了一架大摇篮,“总得给我留一个。丫丫没了,那么给我一个龙相也行——总得给我留一个啊。” 露生晃了一宿,凌晨时分,他试探着放开龙相,伸腿下地喝了一口水。结果未等那口冷水进肚,床上的龙相毫无预兆地惊呼了一声,随即瞎了似的伸手在床上乱拍乱摸。直到露生几大步跳回床上了,他抽抽鼻子,大概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,这才重又安静下来。 但他不说话了,露生再怎么引他逗他,他都呆呆的没反应了。 鞭炮声断断续续地响过了正月十五,正好抵消了药物的作用。龙相在大年初五之前只是不说话,过了初五,他忽然决定拼死一搏,再做一次反击。于是,他对着露生开始拼命。 饭他是不吃了,给糖给肉都不吃;水,他也时常忘记喝。念念有词时嘴角堆满了白沫,露生看他像只旱地里的螃蟹似的,简直不知道是该怒还是该笑。而这只愤怒的螃蟹张牙舞爪,看见了什么都要夹一钳子,逮着了露生就更是往死里夹。但他的头脑和身体已经不复往昔灵活,他时常已经窥视得很准了,然而一拳打出去,却仍是打了个空,这可真是气死了他。 气了不知多久——在龙相的世界里,长得足以按年计算——他慢慢地又不气了。大概是因为鞭炮声音渐渐停息,窗外又恢复成了个熙熙攘攘的太平世界。 药物让他变得心平气和、慵懒嗜睡。他胖了些许,胖是虚胖,肉都松软,但这点肉让他看着漂亮了不少。睡美人似的躺在床上或者沙发上,渐渐地,他又开始认识露生了。他总感觉露生不够温柔,所以眼巴巴地发问:“丫丫呢?” 露生告诉他“丫丫走亲戚去了”“丫丫出门买花线去了”“丫丫回屋睡觉去了”,答案可以很多,反正他听完就忘。只要给他一个解释,他就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躺下去。 如此又躺了若干天,在春光明媚的时候,他糊里糊涂地被露生背出了家门。这一去,就再没回来。 露生带着他搬家了。 第二十八章:长相守 新房子距离旧房子,只有两条街的距离。露生从报纸上看到了房产广告,立刻亲自跑去查看了一番。房子依然是一座二层洋楼,但处处都比他现在的居所要大。他如今的家若是成了精,长个十年二十年,应该就是这桩待售房屋的模样了。 房子本身不甚迷人,迷人的是它前后的大草坪。由此也可见这房屋先前的主人大概是特别热爱自然,宁愿在寸土寸金的地皮上种草,却不肯请个设计师来好好设计一下房屋。这座房子售价极高,但是其貌不扬,尤其是草坪失了打理,在这春光烂漫的时节里,草们长得披头散发,让人乍一看它,简直不知道它是个什么所在。饶是露生这样一位人高马大的男子,也是壮着胆子走进去的——大门挺气派,然而连个门房都没有,也没有锁,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。 为了宽敞的大院子,露生买下了这座房子。付完定金的当天,他又定了两套家具。等房屋到了手,新家具往里一摆,不堪使用的旧家具往外一扔,露生站在没有窗帘桌布的客厅里,感觉自己这一手干得挺漂亮。 运送家具的伙计,听闻露生想找个仆人干杂活,立刻推荐了自己十六七岁的弟弟。那位弟弟名叫来福。等到来福把房中的灰尘打扫干净了,将各房的窗帘也都挂上了,露生这才把龙相接了过来。偏巧这一天阳光明媚,天蓝得像是经了水洗,人间一切都被照耀得纤毫毕现。邻家的园丁得了主人的允许,又收了露生的钱,所以抽时间过了来,将前后草坪剃成了整齐的平头。龙相在院子里双脚落地时,空气中还弥漫着青草汁液的气味。环顾四周抽了抽鼻子,他停住脚步不走了。 露生紧张地审视着他,想要看他是喜是怒。然而龙相给他的是一声大喊——弯下腰喊过一嗓子之后,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往草地上走。然而脚腕子是软的,两只脚互相胡乱地绊,忽然一个踉跄跪了下去,他爬起来继续走,没走出多远,又跌倒了。阳光下,他那张脸苍白浮肿,太白了,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了。 露生看着他,心里很难受。龙相是个淘气小子,从小就爱登高跳远,然而如今这样平坦的大草地让他走,他竟然会跌了一跤又一跤。他那脑子里现在正在想什么呢?还以为自己是在战场上吗?或者还以为自己只是个大孩子?天这样蓝,草这样绿,他吃饱喝足,不冷不热,应该也愉快了吧?至少,是不痛苦的吧? 露生站着不动,要让龙相尽量地晒太阳,尽量地活动胳膊腿儿。医生说过,这样对病人是好的。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,每天都是好天气。 龙相的饭量有所增长,一身的肉也结实了些许。露生从来不对他讲任何费脑子的事情,只和他谈些一目了然的闲话。渐渐地,他发现龙相这个发疯的路数,和他父亲龙镇守使截然不同。他真的只是受了刺激,若拿个例子比喻,那么倒是颇有一点范进中举的意思。露生起初买了一只足球回来,想要陪着他运动,然而踢过几天就不踢了,因为他发现龙相对于输赢十分执着。赢了,他会过分地高兴;输了,他又要过分地沮丧。 有输赢的游戏是玩不成了,露生灵机一动,亲自出门跑了一趟百货公司,买回来了一套织毛衣的家什。然后带着这一套家什登了邻家大门,他彬彬有礼地向主人鞠了一躬,想要借人家家里的老妈子一用,给自己这团子毛线“开个头”。 主人听闻此言,看看衣冠楚楚的露生,又看看他怀里的毛线团毛线针,然后就像一串铃铛遇了风似的,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。 露生有点不好意思,因为面前这位一家之主,是位挺动人的年轻小姐。 年轻小姐姓唐,虽然她的公馆和露生家只有一街之隔,然而两地有着天差地别。唐公馆已经富丽堂皇到了令人望而却步的程度,家里不但不止一位汽车夫,还有神出鬼没的保镖以及狼狗,大概是怕被人绑票。不过众人都说唐小姐是有手腕有势力的,她不绑别人就不错了。 露生无论如何想不通年纪轻轻的唐小姐,何以会有势力,除非她和龙相一样,势力来自世袭。然而兴许是他孤陋寡闻的缘故,他也并没有听闻本地哪位大亨姓唐。但唐小姐的确是与众不同的,看着那么娇滴滴的,然而言谈举止间竟会有豪侠气。谈起期货、股票、美钞、港纸,几十万几百万的数目她敢自自然然地讲。此刻伸手一摸露生怀里的毛线团,她也能发出很准确的评论:“哟,你这毛线好,英国货?” 露生并不知道这毛线团来自何方,所以思索着没有立刻回答。唐小姐也看出他在开动脑筋,忍不住扑哧一笑,然后回头支使小丫头去叫老妈子。老妈子一叫即到,而露生把毛线团毛线针尽数交给对方,自己则是很不好意思地和唐小姐对坐着喝了一杯咖啡。他并不是滔滔不绝的人,如今尤其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家的情形。然而唐小姐甚是无礼,饶有兴味地对着他追问不止——他家里是干什么的?买那房子花了多少钱?平时家里都有什么人?结婚了吗?有职业吗? 露生飞快地拟出了一篇半真半假的答案,专为了敷衍唐小姐。他在撒谎的时候也照样坦然自若,脸上平平静静的,仿佛躯壳里藏着一位圣僧的灵魂,偶尔微笑一下,也笑得慈悲为怀。 平静是真平静。先前他日夜惦记着龙相,还没有这样静,让他静下来的是唐小姐那篇叽叽喳喳的问话——仿佛毕生第一次听见这样一篇问话,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有人间烟火气。她与他是一个一家之主,见了另一个一家之主。唐小姐甚至还承诺给他找一个会做饭的老妈子。 露生听了唐小姐的建议,心悦诚服,连连点头,殊不知唐小姐只不过是闲来无事,想要找个男子活动活动脑子。如今她对着露生说笑了一通,感觉整个人的精神已经焕发了,便让丫头去拿个口袋来,装了露生那一套毛线活,并且还馈赠了他一大瓶自家厨房出品的糟鸡爪。 露生被唐小姐招待得有点不好意思,同时感觉这位唐小姐实在是表里不一。但这是很好的表里不一,让他几乎感觉对方有些亲,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。 带着毛线活和糟鸡爪回了家,露生和刚刚睡醒跑出门来的龙相打了个照面。龙相睡出满头野草一般的乱发,揉着眼睛问道:“你跑哪儿去了?” 这句话问得挺好,不疯不傻的,露生听了就有些高兴,“给你弄了点儿吃的回来,你去洗手。” 龙相就乖乖地洗手去了。手洗得也很顺利,并没有跑到马桶里撩水。露生给他开了一瓶汽水,让他有甜有咸地啃鸡爪,自己则是坐在一旁陪着。唐小姐那篇闲话的余韵还在他耳中荡漾着,闲话本身没什么价值可言,但像是富有某种刺激性,让他想在家中大展拳脚,把日子红红火火地过起来。 这个时候就不能去想丫丫了,想起丫丫就又要泄气了。如果丫丫在,他们的厨房里迟早也会出现糟鸡爪糟鸭掌。滋味一定不如唐家的好,但是唐家有的,自家也会有。 龙相低着头吃,吃得手嘴全不干净,但是露生也不拦,想让他痛快高兴。龙相忽然一抬眼皮,上半圈睫毛忽闪一下子挑了上去,显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。黑眼珠转向露生,他怔怔地盯着他,像是忽然发现了异常。 露生对着他一笑,“你吃你的,不用管我,这就当你的一顿饭了。” 龙相问道:“你不饿吗?” 露生笑道:“我不饿。”然后他一伸手,“把你的汽水给我喝一口吧。” 龙相抓起汽水瓶,把瓶口一直送到了露生嘴边。露生也看那瓶身被龙相抹得全是油渍,所以没有接,直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。 龙相垂下头,继续啃那些细细小小的骨头,像是吃得很有滋味。露生坐在一旁,有好长时间,什么都没想,就单是坐着,直到龙相冷不丁地又对他说了话。 龙相说:“露生,我不是龙呀?” 露生吓了一跳——真是吓了一跳,心脏像被用丝线牵捆了一样,险伶伶地向上一提,“啊?什么?” 龙相不吃了,垂了眼帘说道:“我不是龙呀?” 露生目瞪口呆地望着龙相,没敢贸然回答,生怕又刺激了他。 龙相继续说话:“我输了,我不是龙,那我是什么?是个怪物?” 露生定了定神,头脑里渐渐有了清晰的路数,“胡说八道,人和人本来就是天生不同的,头上长了两个小疙瘩,怎么能算是怪物?天天给咱们家送报纸的小孩还是个六指呢,你看他像怪物吗?输就输了,怕什么?年纪又不大,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!多少人拼一辈子也拼不来你现在的家产,舒舒服服地当一辈子大少爷,还有我伺候着你,不好吗?” 龙相不置可否地沉默了片刻,然后又问:“丫丫呢?” 露生反问:“你……不知道吗?” 龙相低声说道:“你叫丫丫来,你总训我,我不和你说话。” 露生哑然,同时将龙相的状况摸清了七八分——这小子正在慢慢地恢复清醒,然而离正常二字,还有距离。 当天晚上,露生照例把龙相安置到床里去睡。龙相吃了晚上那份药,按理讲应该上床就睡的,可是今晚异于往日,他一直睁着眼睛。 露生没法逼着他闭眼睛,所以干脆拧开床头的小壁灯,自己倚着枕头半躺半坐,读一本通俗小说。正读得有趣,他忽听龙相说道:“丫丫其实更喜欢你,我很生气。” 露生从书页上移开目光,扭过脸去看他。 龙相蜷缩着侧卧在他身边,不带感情地继续说道:“你其实更喜欢丫丫,我也很生气。” 然后他扬起脸,去看露生,“丫丫到底藏到哪里去了?我打败仗了,不是司令了,你们都不怕我了,是不是?” 露生看着他的眼睛,低声答道:“我本来也不怕你,论打架,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。” 他伸手轻轻抚摸龙相的头发,“我只是舍不得对你下狠手。不是怕你,是疼你。你现在打败仗了,不是司令了,我更疼你了,明白了吗?” 龙相的脸上没表情,直勾勾地瞪大了眼睛看他。灯光是暖而暗的,只在他的瞳孔中留下小小光点。两人对视了片刻,露生微微地喟叹了一声,随即把心一横。 “丫丫死了。”他告诉龙相,“我背着你,她背着包袱,我们一起逃,逃到半路遇到坏人——” 说到这里,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。他以为自己已经熬过了那股子悲伤,可是讲到最后关头,他还是挺不住了。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滑下,他抬手一抹。 龙相轻声问道:“再也看不见她了?” 露生一点头。 龙相忽然变成了个非常小的小孩子,眼睛睁得很大,字眼咬得很重,要向大人再确认一遍,“再也再也看不见她了?”话音落下,他被露生猛地抱了起来。 露生紧紧地搂住了他,不管龙相愿不愿意。他双臂僵硬,只是一味地把人往死里勒。 这时,龙相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,“露生,你也会死吗?” 露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,手臂渐渐松弛了。他向后一靠,颓然答道:“我到了要死的时候,一定先杀了你。你这小子说疯就疯,你一个人活着,我不放心。” “我不想死。” 露生笑了一下,“别怕,我还年轻着呢,总要到七老八十才能死。还有好几十年,够你活了。” 露生觉得,龙相现在很明显地在好转了。自己当初估计得没错,他的确只是受了刺激,一时失了神志,和他父亲临死前的那个疯法不是一回事。 他知道自己打天下打输了,当不成皇帝了,也再不自称是龙了。只有一点现实他始终不肯接受——每天早上或者晚上,他都会如梦方醒似的发现一个问题:“丫丫呢?” 露生不厌其烦地告诉他“丫丫死了”。本来是千斤重的四个字,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,因为天天说天天说,竟也变得轻了起来。露生甚至感觉这四个字把丫丫从另一个世界拉回了些许。天天提丫丫,就好像丫丫真如龙相所疑惑的那样,是出门去了,是藏起来了。 露生开始试着带龙相出门。 出门的时候,两人一定要手拉着手。手拉着手露生都不放心,总怕他一时失控,挣脱自己跑到大街上去。这里的大街上全是汽车,呜呜地开过来开过去,报纸上总有车祸新闻。龙相倒是很自然——露生想起来,龙相活到二十大几,从来没怯过。从这一点看,他还真是天生就有一点贵气。 但是有一次,一队汽车耀武扬威地驶过大街,露生和龙相站在街边等着过马路,旁边有人议论,说那汽车里坐着新从北方来的某某将军。露生听见了,偷眼去看龙相,结果就见龙相死死盯着那一队汽车,一张脸煞白,连嘴唇都失了血色,黑眼珠却像是涣散了似的,变得又暗又大。 露生知道,他是想起他的好日子了。他当年威风八面,也曾是个少年英雄。倒退些年,这位某某将军的排场,是不能入他的眼的。 于是拉起龙相掉头迈步,露生不许他继续盯着汽车队伍发痴,怕他再钻进牛角尖里去。两人牵牵扯扯地走出了十几步,露生回头小声说道:“看那干吗?那都是你玩儿剩下的!车里那位再干十年,也挣不下你那份家业来。咱们先在上海住着,等住腻了,我带你出洋去!” 这一番话说得好,真把龙相给哄过来了。快走两步跟上露生,他茫茫然地向露生笑了一下。像个很年长的哥哥或者很年轻的父亲一样,露生领着他继续前行,给他买点吃的,买点喝的。估摸着他要累了,便带他慢慢地走回家去,让他换了单薄衣裤上床睡觉,或者坐在沙发上织毛线。龙相非常喜欢这种机械单调的重复动作,露生由着他乱织一气,自己坐在一旁看看书读读报,兴致来了,还会给他念个短故事,真当他是个小孩子。 水波不兴的好日子过到了夏天,露生得了医生的许可,给龙相停药了。 不再吃药的龙相依然保持着平静,并且也明白“丫丫死了”四个字的含义。露生冷眼旁观,渐渐发现他有心事——他在思念丫丫。 这样一个小畜生似的东西,竟然会不哭不闹地“思念”!夜里抱着膝盖坐在楼前台阶上,他仰起头看天上的银河,一看能看很久,眼睛里亮晶晶的,不是星星就是泪。 露生曾从丫丫留下的包袱里翻出些个小零碎。其中有一张丫丫的照片,嵌在一个玻璃框子里。照片上的丫丫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,正是最瘦的时候,然而上了照片却不显憔悴,看着只有苗条和秀气。他拿出这张照片给龙相看,龙相看了,却道:“我记得这个,我们那天一起拍了好些照片呢,没有我和她的合影?” 露生摇了摇头,“没有,就这么一张。” 龙相的眼睛暗了暗,“有一张,是我坐着,她站着,拍得很好的,她也说好,没有吗?”露生再次笃定地摇了摇头。 龙相把照片放在台阶上,喃喃地嘀咕:“怎么不带我的呢?” 露生用一条大手帕把照片包好了,转身把它往屋子里送,心想这小子还是自私,还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丫丫应该爱他,带照片也要带上他的一份。他忽然想向后转去问问龙相,问他如果丫丫活过来了,他往后还打不打她,但他随即又感觉这马后炮打得太无聊。如果丫丫活过来了,那么丫丫一定也不是龙相的人了。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,豪爽的唐小姐为露生介绍了一位小老妈子。小老妈子中午来晚上走,负责一天两顿饭,烹饪的手艺相当不错;露生自己又雇了一名负责洒扫的女仆,加上跑腿看门的半大孩子,也就可以把日子很轻松地过下去了。 龙相的头脑是彻底地清醒了,甚至连坏脾气都有所恢复。露生对他伺候不周到,他便急赤白脸地骂骂咧咧。还有一次,无缘无故地,他夜里挠了露生一把。露生当时正光着膀子背对他睡觉,结果被他挠出了四道鲜红的抓痕。 露生见他故态复萌,果然不是个好东西,便也不客气,把他摁到床上结结实实地捶了一顿。龙相气得活鱼一般乱翻乱拱,露生骂道:“你还是继续疯吧!你疯了反倒更招人爱,起码吃了睡睡了吃,我养你权当养头猪!” 在这一场捶与骂之中,露生占据了上风。于是入夜之后,龙相不和他在一张床上睡觉了。客房是空空荡荡没法住的,龙相便裹了毯子下楼去睡沙发。露生不管他,天明之后才下了楼,结果进入客厅一瞧,露生吓了一跳,因为沙发上扔着一条毯子,竟然并没有龙相。 快步走出门去再一瞧,露生这回看到了草地上的龙相。龙相光着膀子,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个旧足球,正在跑跑跳跳地自己踢着玩——踢球倒是很好的运动,可问题是他没穿鞋。 露生不理他,直至吃完早饭了,也还是不理他。龙相倒是很坦然自若,到了下午,在露生昏昏欲睡地听无线电广播时,他悄悄地穿衣穿鞋,竟偷偷跑出了大门。顺着大街向前走,他无所求,也没有要吃要喝的欲望,纯粹只是东张西望地走。他表面上看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子,其实并没有小白脸子的灵魂。双手插兜越逛越远,最后他饿了,买了个烧饼边走边吃,同时心里追忆着前尘往事——自己怎么就忽然间一败涂地了呢?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?不行,不能就这么算了。可是不“算了”,又能怎么样呢? 然后新的问题又来了:“我真的是个疯子吗?” 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,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父亲。他对父亲是毫无感情的,为什么那样没感情,他自己有时候想一想,也感觉困惑。因为父亲并没有虐待过自己,就说不好,也不是出奇地不好。现在他再审视自己对父亲的感情,他想那也许只是因为怕。冥冥之中自有预感,他那时尽管还是个小孩子,但看着父亲,也感觉到了威胁。 因为他父亲异于常人,他感觉到了。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,又前后抻了抻衣襟袖口,龙相扭头去看路边的玻璃橱窗,审视自己的影子。头发是短而整齐的,露生把他的脑袋收拾得很有模样;周身上下也称得上干净利落;鞋是灰缎子面的软底鞋,不是新的,他已经连着穿了好些天,但是不知为什么,鞋面一直一尘不染,大概露生会天天给它掸一次灰。 所以他看起来很洁净、很正常,和他父亲绝不一样。 他也不抽大烟不扎吗啡,日出而起日落而息,每天都要晒太阳,很久都没有喝到酒。凭着这样一个活法,他怎么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? 想到这里,龙相忽然决定回家——回家,睡迟了的午觉,吃水果和营养药片,在草坪上踢那只旧足球。宛如回到十五岁,清爽利落地活。没当过司令,没死过老婆。 猛地向后一转,他正要迈步踏上归途,却险些一头撞上了一堵墙似的胸膛。扬起脸再往上看,他看到了露生的眼睛。 露生是个衬衫长裤的打扮,衬衫第一粒纽扣没有扣上,敞开的领口中就腾出了温暖的热汗气味。他很严肃地看着龙相,长久地不说话。 龙相知道自己犯了错误,但是霸道惯了,也不说话。 两人僵持片刻,最后露生牵起他的手,扭头领着他往回走。龙相边走边侧过脸看他,看见汗珠子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。 走到半路,露生给他买了一支蛋卷冰淇淋。冰淇淋的蛋卷外面包了一层薄薄的纸,露生低头先把那层薄纸撕了,然后才把冰淇淋给龙相。龙相舔了一口,忽然意识到露生只买了这一支,便把冰淇淋往露生的嘴边送。 露生一摇头,然后领着他继续向前走。龙相对他察言观色,就感觉他仿佛是很累,连一口水都喝不动了。 两人走了半个多小时,终于又回了家。半大孩子正在门房里睡觉,其余人等也不见了踪影,房屋内外一片寂静。太阳光毒辣辣、白花花,水泥地面像是要反光,草坪上的绿草也软塌塌地连了片。龙相进了最阴凉的客厅,对着电风扇狠吹了一通。在吹得最痛快时,他忽然想到:“露生呢?” 他抬起头,从玻璃窗向外望,发现露生从楼内牵出了一条长长的橡胶管子,管子一端连接着水龙头,另一端便滋出了很急的水来。独自站在大太阳下,露生开始给草地浇水。 推开窗户大喊了一声:“露生!”龙相让他进来休息,然而露生充耳不闻。龙相按捺不住了,手撑窗台纵身一跃,跳出窗口跑向了露生。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露生身边,他开口问道:“你不热吗?” 露生盯着哗哗的水流,动作停了。 龙相这回赔了一点小心:“露生,你生气啦?” 露生没回答,只举起水管对准了自己的脑袋。龙相下意识地向后一躲,同时只见水流砸在露生的脑袋上,露生的衬衫在一瞬间便湿透了。 阳光很热,水却很凉。露生把水管往草地上一扔,然后抬起双手用力一抹脸,转身迈步走向了楼内。 在两个小时前,他刚发现龙相不见了的时候,他还以为这个人又疯了——疯了,跑了,再也找不到,死在外头了。 但是他什么都不想说了。这两个小时的奔波寻觅,实在是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。 龙相老实了。 天黑之后,他自动地回了楼上卧室。露生像是要病了,一直恹恹地不说话。他也没敢再劳动对方,自己放水洗了澡,然后轻轻地上床,滚到了床里。 露生把一领竹席铺到了大床正中央,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天气热了,你也好了,我不和你挤了,你到这席子上睡吧。” 龙相立刻坐了起来,“那你呢?” 露生答道:“我去楼下的客房睡。楼后头的仓库里有一张行军床,还挺新的,支开了也不小。我躺着试了试,还挺舒服。先睡它吧,明天再去家具行买张床回来。” 龙相探头向上,很狐疑地去看露生的眼睛,又小声问道:“你……你还在生气啊?”不等露生回答,他先笑了,跪起身来一拍露生的肩膀,“别生气了,我保证,再也不乱跑了。” 他笑了,露生也笑了,“我没生气。我对你生什么气。” “那你别走。” “天越来越热了,我个子大,你也不小,一张床哪够咱们两个滚的?又不是没屋子住,干吗非得挤在一起?” “那你把床搬上来,或者干脆明天你再定做一张新床,要比现在这张床大一倍——算了算了,干脆砌一铺炕吧!” “胡说八道,谁家会在洋房里砌火炕?赶紧躺下睡觉!” “那你给我讲个故事,我听完了就睡。” 露生原地转了个圈,最后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小书来。一屁股坐在床上,他背靠床头,从腰那里拧了个劲,让两条长腿一起垂下去。将那本小书翻开来,他沉吟着寻找故事来读。读着读着,他那两条腿就被龙相扳了上来,鞋脱了,袜子也脱了,露生伸手一挡龙相的动作,盯着书页告诉他:“好好好,别闹我,我不走就是了。” 龙相认为自己头脑清醒、身体健康,满可以踏遍千山万水。但因露生是那样地“爱生气”,所以他决定退让几大步,露生不许自己单独出门,那不出就是了。横竖他不是太爱玩的性子,最风光的时候,他也没有吃喝嫖赌过。 在早晚凉快的时候,露生会亲自带着他出门散步,时常会在附近遇上唐小姐的汽车。唐小姐的化妆与服饰是每天都不重样的,身边的男子,据露生漫不经心地看,似乎也不重样。不过人家风流阔绰,有“不重样”的资本,旁人自然也不便批评。对待露生,唐小姐还是那么亲热豪爽,对待龙相却差了一点。露生挺困惑,因为若论相貌,自己是不如龙相的,但龙相从未闹出过任何桃色新闻——他不爱陌生女人,很奇怪,陌生女人们也不爱他。他美归美,然而不知道哪里美得不对劲,不讨异性的青睐。 龙相也发现了这一点——唐小姐见了露生有说有笑,唐小姐家里有几个相当俏皮的年轻女仆,偶尔在外遇见了露生,也一定要主动地唤一声“白先生”。当然,白先生见了谁都微笑,也的确是和蔼可亲的。 于是,龙相有感而发,“你讨老婆很容易。” 露生说道:“我不讨老婆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我对不起满五小姐,打一辈子光棍,权当向她赎罪了。况且,我还得照顾你。” 龙相想了想,忽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,“原来最后是咱们两个一起过!不是丫丫和你,也不是丫丫和我,是你和我!” 露生听他笑得傻里傻气,不禁一皱眉头。有心让他把笑声憋回去,可又知道他一定做不到。 “是啊。”他无奈又无聊地点头,“你和我。” 说完这话,他打开新到的报纸看。北方的战事已经平息了,龙司令下落不明。土地上又有了新的王,而露生对那一切都不感兴趣。把报纸收起来,他不愿意让龙相读到有关旧事的新闻,幸而龙相自己也并没有读报纸的习惯。 梅雨季节到来了。 天永远是阴的,雨并不大,然而连绵不绝,空气都变得湿而沉重。龙相连着好些天没见太阳,便变得无精打采。露生逗他说话,他呆呆的,也懒怠回答。露生不怕别的,就怕他的情绪受影响,所以这天撑起一把黑色洋伞,他决定领着龙相出门。晚饭也不回家吃了,两个人下馆子去。 龙相不肯出门,被露生强行拽出去之后,还是走一步停三停。露生攥着他的腕子,牵驴一样牵着他,一边走一边许诺给他“吃点儿好的”。许诺的时候他完全不动脑筋,仿佛上辈子已经和千百个龙相打过交道,所以这辈子熟能生巧,闭了眼睛也能制服他。直到把龙相牵进最近的一家西餐馆子里去了,他依然不动脑筋。龙相爱吃什么,他了如指掌,没有必要再去询问对方的意见。至于他自己——他不馋,吃饱了就成。 龙相也不馋,半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填肉填菜,两只手漫不经心地使刀使叉。刀叉锃亮,手指白嫩,看着倒真是一双少爷的手。露生盯着他的手出了神,一时心想他要是个女的就好了,一时又想他若是个女的,非烂在家里不可——得是多色迷心窍的人,才肯讨这样一位老婆? 思及此,露生忽然打了个激灵,心想龙相若是个女的,龙家很有可能就把他许配给自己了。龙叔叔对自己是有养育之恩的,他非要嫁,自己敢不娶?娶了还得善待他,打老婆肯定是不行的了。然而你不打他,他就打你,怎么办呢? 露生明知道自己这是在纯粹地胡思乱想,然而无所事事,又不饿,所以想得还挺有滋味,简直要暗暗地发笑。龙相忽然抬起头,鼓着腮帮子说道:“我吃饱了。” 露生懒得批评他的吃相,只说:“多吃点儿。” 龙相扭头往窗外看,“雨停了?” 露生也跟着往窗外看,“天都黑了,你还能看出雨停没停?” 龙相用汤汁淋漓的勺子往外指,“你看那几个人,都是提着雨伞走路的。雨停了,咱俩别回家,出去玩玩。” 露生真笑了,龙相这话出乎了他的意料,“还想‘玩玩’?” 龙相理直气壮地一点头,“玩玩。白天我困得要命,大概是饿的,现在吃饱了,就精神了。”露生抬手对着侍者遥遥一招,同时对着龙相笑道:“浑小子,我饿着你了?要不要再加一客冰淇淋?” 龙相不要冰淇淋,于是露生会了账,带着他往那热闹地方去。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,说得有来言有去语,非常地连贯和谐。龙相说露生过的是王八蛋日子,家里竟然没有汽车,一辆都没有;露生说没人会开,想要坐汽车,就还得雇个汽车夫。龙相立刻推了他一下,带着点要撒野的劲儿,说:“你不会自己学吗?” 其实论斗嘴他也不是露生的对手,但露生懒得和他对吵,他爱说什么,就让他说什么去。繁华的地界终究路途有限,他们两个也没有长篇大论,露生便把他领进了一间酒吧里。酒吧也分三六九等,据他从唐小姐那里得来的信息,这间酒吧便属于高等地方。烂醉如泥的水兵之流是绝不会进入的,晚上还会表演较为端庄一点的大腿舞——所谓端庄,便是白俄舞女在露大腿的时候,不会把别的什么也一并露出来刺人眼睛。露生和龙相占据了一张小圆桌,龙相还得到了一杯凉啤酒。露生告诉他“慢慢喝,就一杯”,他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,然后咕咚咕咚两大口干了杯。 然而他也没再要酒,这让露生简直有点感动。这放到先前是不能够的,露生想这小子真是长大了。 舞池内的鼓声忽然激烈起来,五彩灯光也开始急遽地闪烁,正是跳大腿舞的白俄舞女们要联袂登场了。露生挪到了龙相身边坐,那里视野开阔,难得来一趟,他也想好好地看一场舞蹈。奔三十岁的人了,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,爱是爱过的,然而又总是别有心肠,不得不点到为止。 也动过坏心思,在跑回北方救他们的时候——想着龙相疯了,再不能仗势欺人了,正好把丫丫让给他。横竖跑到了上海,再没熟悉的耳目盯着他们,他硬说自己和丫丫是两口子,谁又找得出破绽来? 白花花的大腿大开大合,晃花了周围绅士们的眼睛;白花花的胸脯大抖大颤,更是动人的风景。开始有人随着节奏拍巴掌了,露生红了脸,同时分心看着龙相,怕他受了这狂欢气氛的感染,也跟着撒一场欢。 然而龙相很让他放心。从某种意义来讲,龙相似乎比他更不近女色。舞池里的空气都震颤了,露生斜着眼睛,却见龙相仰起头张了嘴,正在控那啤酒杯里的最后几滴残余。这副馋相让露生放了心,安安生生地把目光转向前方,再次一头扎进肉浪里去了。 下一秒,他忽然愣了一下。 在翻飞旋转的花绸子舞裙之后,他感觉自己看到了艾琳。 艾琳和那些舞裙并无关系,她是远远地站在阴暗处的观众群里。舞池里亮的地方是这样的亮,衬托得舞池外暗的地方是那样的暗。站在那样的暗处还能引人注目,也就只有艾琳能够做到。 她瘦了,越发显得轮廓清晰、眉眼浓重。脑袋昂得高,西洋式的发髻堆得更高。她端着瓷器一样光滑的白肩膀,很安然地骄矜着。音乐忽然起了个高调,舞女们的旋转越发激烈,她和其余人等一起抚掌大笑,笑容热烈,唇红齿白。 露生怔怔地望着她,没瞧出她的路数来。看样子,她现在应该过得不错,但是为什么会不错?难道她的家庭重新接纳她了?还是她遇到了一个愿意供养她的男子? 一只手没轻没重地打了他一下,吓得他猛一哆嗦。变脸失色地扭过头,他对龙相瞪起眼睛,“打我干什么?” 龙相向他一晃手里的大玻璃杯,“再来一杯吧!” 气流顺着露生的鼻子往外走,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了,露生忽然感到了疲惫,“进来时是怎么说的?” 龙相犹豫了一下,紧接着也瞪起眼睛,“白露生,老子想多喝杯啤酒都不行了?我喝啤酒又没花了你的家产,用得着你管?你还是老子花钱养着的呢!” 露生不和他一般见识,伸手要去夺他的杯子。龙相扬手一躲,偏不给他。露生看他动作极大,立时急了,低声咬牙道:“还闹!我好像看见艾琳了!” 此言一出,龙相果然老实了些许,“谁?满五小姐?” 露生一点头。 龙相把玻璃杯放到了桌子上,小声问道: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跟她和好,还是咱俩赶紧跑?” 露生六神无主地抬眼又往前看。其实是没脸去见艾琳的,可又怕她孤立无援,会为了华服美食而堕落。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龙相的手,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。把龙相的手慢慢摁在了椅子扶手上,他心里还没想出个眉目来,但是已经身不由己地欠了身。不能就这么脚底抹油地溜了,他想,自己今晚一旦走了,将来未必再有机会见到艾琳。而一个人是往好里走还是往坏里走,兴许一晚上就定下来了。 可他刚站直了身,艾琳身边忽然多了个男人。 那男人是西装革履的打扮,头发却剃得极短,像个讲武堂里的大学生。人是平头正脸的长相,在闪闪烁烁的灯光中,面貌有些阴晴不定——艾琳偶尔侧过脸对他说话,他便立刻活泛地笑一笑;艾琳不说话,他便面无表情地一直站着。看他那个架势,不该是保镖一流的人物,可若说他也是一位花花公子,看气质却也很不像。 露生远远地望着那个人,起初对他是完全地不认识,然而渐渐地又感觉有些眼熟。正当此时,艾琳眼波一转,正扫过了他的面孔。 双方骤然相视,这回一起怔住了。 艾琳睁大眼睛看着露生,而露生的脑子里则是轰然一声,炸了个天清月明。 想起那人是谁了! 陈有庆! 陈妈的儿子——不,不对,和陈妈没什么关系,是老陈在外头弄回家的私生儿子,陈有庆!老陈死了,他在扶灵回家时半路跑了,就是他! 一把攥起龙相的手腕,露生一言不发,拽起他就往外走。心中再有愧,今天也无法偿还了,不为别的,就为了龙相当初发神经,无缘无故地一枪毙了陈有庆的爹。杀父之仇是可以轻描淡写地翻过去的吗?况且那陈有庆现在身份不明,至少,绝不是先前那个乡下小子了。 龙相今天真是好,糊里糊涂地被他拽出了酒吧,竟然十分顺从,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。及至见到星星月亮了,他才开了口,“怎么啦?不找她了?” 露生领着他向前快步走,一边走一边急急说道:“我看见陈有庆了。” “谁?” “老陈的二儿子,陈有庆,给你当过好几天跟班的那个。” “他?你躲他干什么?” “你把人家的爹毙了,你忘了?” “我毙了他爹?开玩笑,我毙老陈干什么?” 露生不再对他废话。他记不记得,不要紧,要紧的是陈有庆不疯不傻,一定记得。 第二十九章:山雨欲至 露生动作快,可是没有艾琳的眼睛快,尤其他是个鹤立鸡群的高个子,坐在暗处不动倒也罢了,一旦动了,便是分外地显眼。 艾琳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。如果早想到了,哪怕是早了十秒钟,她也不会由着他这样贼似的跑掉。这人害得她不成了她,幸亏她又遇上了一个陈有庆,幸亏陈有庆吃她的手段,否则的话怎么办?鬼混去?死了去? 这个时候,陈有庆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。她回过头,就和他打了照面。两人近得可以行贴面礼,然而她只看他的脸,不看他的眼睛。用胳膊肘碰她一下,或者用其他的什么部位触她一下,是陈有庆最近才有的举动。艾琳想这大概是因为他确定自己这一回是稳稳当当地真发达了,今非昔比了,所以有底气伸出手,开始要向自己连本带利地讨要了。她是感激陈有庆的,纵使他不讨要,她想自己迟早也是要给——两年了,陈有庆供菩萨一样地供着她,对她只是看。先是偷偷地窥视,后是微笑着欣赏,着了魔似的,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爱她。两年间,他只在一次酩酊大醉时忽然抱着她亲了一口,她当场给了他一个嘴巴,一个嘴巴就把这样一条七尺大汉打老实了。 无情无绪地看了陈有庆一眼,艾琳转向了前方。陈有庆是个双面人,在她面前是个为情所困的怯懦小子;离了她,则是个无所不为的狡诈汉子。艾琳听他和他的同僚们谈笑风生,感觉他都不是一般的粗俗油滑。这也奇了,她仿佛是专门吸引这一类人,或者是被这一类人吸引——白露生不也是个表里不一的? “累不累?”陈有庆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响,“要不要到那边去坐坐?” 艾琳点头。于是陈有庆引着她绕开人群,正想为艾琳挑个好位子坐下,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。 陈有庆没听清楚,于是俯身把耳朵伸到了艾琳嘴边。艾琳将话重复了一遍,这回他听明白了。 艾琳说:“我刚才看到了白露生和龙云腾。” 陈有庆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,随即转向艾琳,“龙云腾?他没死?” 艾琳答道:“我不知道他死没死,我只知道我刚才看到的人很像他,他身边的人,也很像白露生。” 陈有庆一挥手,“那没错了!走,追他!” 在陈有庆满城找人之时,露生和龙相已经进了家门。龙相后知后觉,进门之后才聪明起来,问露生:“家里有枪没有?”在得知家里没枪之后,他劈头扇了露生一巴掌,“你个活废物,跟我混了这么多年,家里连件能杀人的家什都没有。你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?我这些年给你挣的那些家底,再招兵买马一次都够了,你可好,他妈的连一把枪都不预备!丫丫就是被你害死了,当初我要是脑袋清醒,我他妈来一个毙一个,绝不会闹得像丧家犬一样!你赔,赔我丫丫!我没老婆了,你赔!” 露生听了这些话,感觉都是畜生的言语,幸好自己年纪越大,心胸越宽,十分地能包容。 “自己去洗个澡,然后上床睡觉,好不好?”他和龙相打商量,“今天吃也吃了,玩也玩了,现在歇着去吧,好不好?” 这两句话把龙相哄上楼去了,留下露生独自坐在客厅里发闷。老陈的儿子,他不能不提防。不管怎么讲,老陈死得都太冤了。杀父之仇岂是可以轻描淡写揭过去的?自己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? 楼上隐隐响起了歌声,露生歪着脑袋往上看,心想这一趟门出得真是有效果,疯小子竟然高兴起来了。刚才那几句畜生话,也很有他往日的风格。这唱的都是些什么鬼哭狼嚎?听不出,仿佛是最土最野的山歌,三句不离脐下三寸,语言也不是他俩口中的语言。 露生有心事,然而自己坐了良久,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。双手插兜在楼内无声地来回踱步,他最后翻出了丫丫留下的那张照片。 看着丫丫,他心里没有什么明确的情绪,只想:“这小模样儿。” 恶语连篇的龙相,让露生感觉十分安心。非得这样的龙相才能算是正常。他一乖,露生反倒心惊。 露生本来打算这几天就搬到楼下客房里去住的,可经过今晚的奇遇,他决定推迟搬家时间,仿佛陈有庆是个剑仙,会在千里之外祭出飞剑,夜里进房割了龙相的脑袋。飞剑当然不会有,但他感觉自己还是守在一旁比较稳妥,毕竟“就剩这一个了”。 一夜过后,天下太平。露生出门看看,也没在门前院后发现可疑分子。这里是租界地,本来就比其他地方文明安全一点;况且对外,这幢房屋乃是姓白的,陈有庆纵是想要追查,一时怕也追查不到。然而家里一样武器都没有,似乎真是不行的,但话又说回来——他难道到百货公司里买手枪去吗? 思及此,他在大门外翩然一转,把目光射向了他的芳邻。脑筋来回活动了一回,他当天下午便登了唐公馆的门。在如愿见到唐小姐之后,他开门见山地请求对方帮自己买一把手枪。唐小姐听闻此言,又惊又笑,“怎么?你惹了仇家了?” 露生答道:“是我那个兄弟——你知道他是——他在北方闹出过人命官司——现在人家——” 一番话,因为须得是半真半假,所以被露生说得吞吞吐吐。唐小姐很有耐心地听完了,最后问道:“你兄弟那毛线活干得怎么样了?” 露生听了,有些窘,“哦,很不怎么样,他只是拿它当个消遣。” 唐小姐扑哧笑了,因为一直感觉这兄弟二人有些滑稽。不过笑归笑,重提那把手枪,她正了正脸色,问道:“你会开枪吗?” 露生迟疑着措辞,既想不露底细,又要显得自己语言真诚,“会倒是会,但是没有真的——” 唐小姐一脸心知肚明的笑意,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,“好了好了,我是怕你不会使枪,误伤了自己,到时候再赖上我。真出了事情,你可以带着你兄弟往我家里跑,我呢,能保护你就保护,保护不了你,我把你送巡捕房去。英国人横是不能让你死在巡捕房里头,对不对?” 露生听了这一番大实话,心里怪不得劲儿的,感觉唐小姐这人太好了,自己无以为报,似乎非得在她面前哭一场才合适。 半个小时后,露生回了家,带着一把勃朗宁小手枪,二十发子弹,以及一罐唐公馆自产的蜜饯。这手枪是唐小姐送给他的,没要钱。唐小姐自有一套理论,对待朋友,对方越是阔绰,她越是大方;对方越是大方,她越是豪爽。可若是有人想拿她当冤大头算计,她把金钱荷包的口子一勒,能立刻变成一只狡猾的貔貅,不但敲骨吸髓,而且只进不出,恶毒精明得令人发指。 露生很阔绰,也很大方,尤其是身上有股子招女人喜欢的劲儿,所以唐小姐对他格外善待。露生自己心里也很清楚,所以在回家的路上,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实在是适合做一名上门女婿。在这一项事业上,自己简直极有天赋。然而这样有天赋,奔三十了,还是个处男,真是老天讽刺。 喂狗似的,他把蜜饯喂了龙相,然后自己悄悄地把手枪藏好。龙相从昨晚开始,精神状况越来越好,今天尤其振奋,从早上到如今,他扯着大嗓门侃侃而谈,没有一句话是有良心的人能说出来的,蜜饯都堵不住他的嘴。露生很麻木地听着,始终没生气,只是忽然很想狠狠地吓他一下子,让他恢复前些天那个半疯半傻的状态,重新做个老实弟弟。 龙相连着活泼了好几天,最后连绵的梅雨终于还是浇灭了他那股子邪精神。陈有庆并没有杀上门来,龙相紧挨着露生坐下,也安静了。露生问他怎么不说话了,他低声答道:“心里不痛快。”再问他是怎么个不痛快法,他也说不清楚,只道:“总是想过去的事情,想哭。” 露生听了这话,一时哑然。心想自己这是养了一盆花嘛,太阳大了不行,雨水重了也不行。将手指插进对方的短头发里,他摸索着摁了摁对方脑袋上那两个小疙瘩。 这时候,龙相低声说道:“真想从头再来,再干它一场!” 露生吓了一跳,“不行!” 龙相立时转向了他,一双眼睛黑的极黑白的极白,瞳孔像是深山洞,洞子深处有鬼火,“怎么?你看不起我?” 露生正色答道:“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。别人胜便胜了,败便败了,你呢?你行吗?”然后他低头一抖手里的报纸,“上次救你,我已经丢了半条命。想要彻底地害死我,你就干你的吧!丫丫没了,我也没了,你自己当大总统去吧!” 龙相沉默片刻,末了小声嘀咕道:“又生气了?” 在嘴上,露生对龙相似乎是无为而治;但在行动上,他则是给龙相下了禁足令。龙相隔着窗户看细雨,看得唉声叹气,同时又心里发烧浑身作痒。于是在天黑灯亮的时候,他向露生提出要求:“我要去看大腿舞!” 露生刚洗了个澡,听闻此言,他一撩浴袍一抬腿,单脚踩着椅子说道:“现成的大腿,请看吧!” 龙相一愣,随即向旁一躲,“谁看你的腿!” 露生啪地一拍大腿,“只有这么一款,要看请看,不看就睡觉去!” 龙相龇牙咧嘴地转身上楼,一边上一边唠叨,“恶心,露生,你够恶心的。你总不讨老婆,我看你要憋出毛病了。” 露生放下腿,趿拉着拖鞋去餐厅取热咖啡,“我不讨老婆?我是讨不到吗?我是为了谁不讨老婆?” 龙相的影子在楼梯尽头一闪,人没了,空留余音,“妈的反正不是为了我。” 他这嗓门很是不小,露生端着一杯热咖啡往客厅里走,听得清清楚楚。在沙发前坐下来,他低头嗅了嗅咖啡香气。咖啡偏于淡,喝了不提神,他纯粹只是想喝个热和香。 然而嘴唇噘起来刚凑到杯口,客厅外响起了脚步声,有人撩起客厅帘子,轻轻地把脑袋伸了进来,“先生,外面来了一位客。” 露生抬眼望着门口那张孩子脸,认得他是自家的小门房,“客?谁?” “是个男的,他说他叫常胜,原来和小爷是一家的。” 露生看着小门房,脑筋慢慢地开始转。这家里一共只有两个主人,小门房不知受了何等启发,自作主张地称露生为先生,称龙相为小爷,分得倒是很清楚。先生和小爷听了,虽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,但是也都没意见。 “常胜?”露生想,“他还活着?他是怎么找过来的?他知道龙相没死?他来干什么?” 对着小门房一点头,他放下咖啡起了身,“你把他领到东头那间小厅里去,先招待招待他,我去换身衣服。” 小门房领命而去,露生也随即上了楼——他没惊动龙相,悄无声息地穿了长裤长衫,然后像个鬼似的飘然而下。长衫是天青色的,旧得柔软,随着他的行走一步一颤。家里的女佣已经回仆人房休息去了,楼内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,壁灯也是隔了老远才亮一盏。在楼东头的一间小屋子里,露生鬼气森森地露了面。 衣服架子似的站在门口,他看见了常胜。常胜一身平常穿戴,早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,明显见了老。露生对他有戒心,笑也不是温暖的笑,而常胜对着他一鞠躬,倒是异常地谦逊客气,“白少爷,久没看见您了。” 露生说道:“可不是久没见面了,你这一年多是在哪里?” 常胜答道:“说起来惭愧,我对不住我家少爷。那次我跟着卫队一起,让敌人给冲得乱跑,就跟少爷跑散了。我当时胆子小,藏了好久没敢露面,等再出来的时候,就听说少爷失踪了。” 露生点了点头,语气不善,“那你怎么又会找到这里来?” 常胜不大好意思地一笑,“我干别的不成,回咱们老家只能是干待着,就跟几个朋友到上海来了。结果在上海,我遇到了个熟人,您猜怎么着?他现在给陈有庆当跟班。陈有庆,就是老陈的那个二儿子,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么混的,混成师长了!” 露生勉强做了个惊讶神情,“哦?是吗?” 常胜继续说道:“我从他那儿得了您和少爷的消息,陈有庆好像对少爷有点儿那什么——” 话没说完,常胜苦笑了一下,是一切都在不言中。露生也陪着他一起苦笑,心里倒是安然了些许。事情不论好坏,只要是按照规矩来的,那么就不算糟糕到家。陈有庆正在谋算着宰了龙相,这很正常和合理,自己只要想法子不让他杀就是了。 “坐。”露生的语气缓和了些许,整个人看着也不那么高那么白了。屋子很小,里面只有一张藤沙发和几只竹椅,露生拉过椅子在常胜对面坐下了,问道:“到上海多久了?找到差事了吗?” 常胜摇了摇头,“没有,不好找哇。实不相瞒,我上来就是跟着少爷,虽然对于少爷,我是个伺候人的人,可是对于下面的人,我真是——真是威风了一阵子。结果,现在我是高不成低不就。真的,伺候人也得讲个缘分,我和少爷有缘分。给少爷干活,我怎么卖力气都心甘情愿;对外人,我就做不到。” 露生忖度着他这话,认为他并不是胡说八道。他对龙相的确不错,跟龙相也跟得最长久。 “那你老婆儿子呢?留在家乡了?” “唉!顾不上她们了,反正她们在家也有饭吃。” “那你若是愿意,可以暂时留在这里,横竖屋子够住,我这里也正缺人手。只是在事业上,他如今不是司令了,给不了你什么前途了。” 常胜分明是正在等这句话,登时就笑了,“好,好,我别的本事没有,干点儿杂活还没问题。白少爷,您这就算是救了我的命了。那什么,少爷现在睡了吗?我去问候他一声?” “明天吧,他已经睡了。”露生说道,“丫丫没了,他受了很大的刺激,病了很久,现在刚好。你记住,对他一定要小心,千万不能吓到他,也不要对他讲原来的事情。” 常胜张着嘴,脸上露出了傻相,“啊?丫——太太没了?” 露生本来还想多嘱咐常胜几句,可是听了这一句问话,他将一口气呼出去,忽然没有力气再喘息了。气都喘不动,话就更说不出了。 露生给常胜拨了一间空屋子,今晚先打地铺,明天再去买床。 上楼回到卧室,他向龙相汇报了常胜的到来。龙相听了,倒是有一点兴趣,“他没死?” 露生坐在床边,赤脚踩进一盆热水里,“没死。你明早见见他,说几句好听的话,就行了。” 说到这里,他扭头去问龙相:“我看他跟你倒是跟的长远,你是不是挺喜欢他的?喜欢的话,就把他长长久久地留下来。我看他那个人是个不安分的,宁可在外头当奴才,也不肯回老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。” 龙相仰面朝天地躺在床里,挺认真地想了想,最后却张嘴打了个大哈欠,“随便。”紧接着他伸手一拍床,又忽然来了精神,“常胜会开汽车!把他留下,咱们买汽车!” 露生心事重重地低下头,看自己那两只赤脚在热水中兴风作浪,心想自己先前大概是寂寞得太久了,性子竟然变得比龙相还“独”。家里忽然多了个常胜,自己竟然会觉得有些别扭。尽管那常胜是个很有用的人,来到这里是只有好处,没有坏处。 夜里关了灯,露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。他不睡,龙相也不睡。龙相说自己想唱歌,被他呵斥了一句;又说想喝酒,结果又被呵斥了。窗外有淡淡的雨声,室内的温度并不高,然而潮漉漉地让人不耐烦。露生背对着龙相说道:“明天真不和你一起睡了,热。” 龙相答道:“热你就脱,开电风扇。” “脱了也热。” “那你把皮扒了。” “你从哪儿学来的耍贫嘴?” 话音落下,他的后背挨了一拳。龙相怒道:“你总说我!他妈的你看我失败了,就落井下石欺负我!要是丫丫还在,你当我愿意和你一起睡?丫丫是怎么对我的?你又是怎么对我的?我和丫丫睡了这么多年,没有一天晚上丫丫不是拍着我睡的,你呢?你拍过我一次吗?” 露生背对着他叹了口气,“这都是什么屁话。” 辩论到此为止,露生懒得多费口舌,并且感觉龙相要么是被惯坏了,要么就还是脑子有问题。正常人说不出他那些话来。 天明之后,未等露生引见,龙相自己下楼和常胜见了面。等露生起床之时,常胜已经伺候龙相吃上早饭了。他有股子游手好闲的伶俐劲儿,真卖力气的话,他没多少力气,但是相当地有眼色,像条十分体面的大狗,一举一动都透着忠心护主。龙相不大理他,偶尔对他发号施令,也从来不看他的眼睛,仿佛他只是个物,不是个人。吃完了饭,他心平气和地和常胜谈了一个多小时,谈的全是北方的事情。露生很紧张,一直窥视着龙相的表情,然而龙相的脸上没有表情,不但没有表情,而且没有血色。 露生知道他是伤在了心里。这家伙天生的利欲熏心,人生至高目标就是称王称霸,现在王和霸都没了他的事,他年纪轻轻的,坐在阴屋子里养病兼养老,怎么可能满不在乎? 露生又想他其实真不傻,他心里也装着好些事情,他只是不说。 他有时候会偷偷地看丫丫的照片,他还想着她呢!露生想他这个人真是自成一统到了极致,爱丫丫,娶丫丫,全像是他一个人的事,和丫丫没有半点关系。丫丫死了,他想丫丫,至于丫丫若是死后有灵,愿不愿意被他惦念,他不管。 露生把龙相交给了常胜,大门一关,他由着这两个人满院子晃。干什么都行,只是不许出去。陈有庆动手只是早晚的事情,况且他现在又成了个什么师长——他即便只是个瘪三,都已经够露生头疼。因为俗话说得好,只有千年做贼的,没有千年防贼的。 露生想向常胜打听打听,看看这个陈有庆到底是怎么当上的师长。毕竟凭着他对陈家人的了解,他认为即便把陈家全体拧成一个人,也还是没有当师长的本领。但常胜对此也是一知半解,只说那姓陈的仿佛是运气好,在关外某地救了个人,救的时候没想那么多,只是救,救活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一位落了难的将军。而那将军死里逃生,东山再起,陈有庆就也跟着起来了。说来说去,都是运气。 露生一听“运气”二字,就心悦诚服地不言语了。运气这两个字是不要道理的。龙相那种货色,在鸿运当头的时候不是也一样一路凯歌吗? 把龙相托付给了常胜,露生得了轻松。站在楼上窗前向下看,他看见龙相站在草坪上,正在自得其乐地踢一只足球;常胜站在一旁,东张西望,时而蹲下去歇一会儿。 露生对于这副景象十分满意,便转身走回床边,一头倒下去睡大觉去了。 与此同时,楼下的常胜开了口,“少爷,歇歇吧。” 龙相一摇头。 常胜又道:“少爷一直没和徐参谋长联系过吧?” 龙相踩着足球停了动作,抬头去看常胜,“我联系他干什么?怕他知道我没死,跑过来给我补一枪?” 常胜笑了,“不是,不是。徐参谋长当时反您,大概也是一时气昏了头。自从您失踪了,他常回老家,咱们留在老家的那一大家子人,现在就归他养活了。我临出来的时候,他还托我帮他找您,说是心里后悔。” 龙相低下头,用干干净净的缎子鞋面去拨泥水淋漓的足球,“找我干什么?” 常胜道:“他不是还有兵吗?有兵就得有帅吧?可他当不了帅,他还是得依仗着您。您想您自打接了老爷子的班,是不是统共就只打过这么一场大败仗?败一次不算败,您的招牌没倒,他们还都认您这杆大旗。” 龙相听到这里,抬头对着常胜一笑,笑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笑眼,眼神却是直勾勾的,一直看进常胜的眼睛里去。 常胜看了他这个表情,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毛,龙家人有点传代的毛病,他知道。 这时,龙相低声问道:“你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?” 常胜一愣,“啊?” 龙相把足球轻轻踢到了常胜面前,“我就是干,也不和他干。”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:“我也没想再干。” 常胜反应过来,于是弯腰捧起了那只足球,“不干就不干,可要是干,您可得再带上我一个。说老实话,那几年把我过野了,军装一穿手枪一挎——”他对着龙相笑,“那是真威风啊!” 龙相抬眼去看天,也承认那时候的日子够威风。天上薄薄的一层云幻化出了各种形状,一会儿像汽车一会儿像大炮。万炮齐发,天摇地动,宇宙都是火红炙热的,真威风,真刺激。 龙相踢够了足球,便回房洗澡睡觉了;常胜没了事干,于是告假出门,满大街地乱逛去。 家里骤然清静了,露生坐在客厅里读书看报,几乎感觉有些惬意。而在接下来的几天,生活一直按照这个模样重复着,并且梅雨季节眼看着就过去了,天气重新放了晴,露生的耳朵清静,眼睛所见的也全是明媚的好风景,于是那惬意的程度又增长了许多。这天下午,他兴致很高地给龙相剪头发,龙相问他:“常胜又跑出去了?”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,他在椅子上扭了几扭,显出了几分烦躁,“我也想出去走走,都多少天没出门了?你怕陈有庆,你在家待着,我不怕他,我要出去!” 露生呵斥了他一声,“别动,仔细剪了耳朵!” “让你买辆汽车,你怎么总不去办?家里没钱还是你舍不得花?” “还动?!” “你把你常看的那本杂志拿过来,里面有好几页汽车广告,我看看。” 露生忽然转到他的前方,托起他的下巴细细端详了一番,直到认为他那脑袋已经被自己剪得很圆了,头发洗蓬松之后也绝对看不见那两个小疙瘩了,他才满意地放下手,“先去洗洗你的脑袋,洗干净了再看。汽车会买的,这几天就去买。你看人家唐小姐,昨天天气刚晴,就带着一大帮人开汽车到郊外picnic(野餐)去了;等有了汽车,让常胜开着,咱俩也去郊外玩一玩。带上水果、面包、汽水——汽水还是果汁?得用冰盒子装着,要不然热汽水没法喝。还要什么?牛脯和香肠也得来一点儿,哦,想起来了,朱古力糖。到时候汽车开起来,风扑啦啦地吹进来,一定舒服爽快。听唐小姐说郊游的人很多,出了城也一定很热闹。” 露生好整以暇地说完了这一番话,结果如他所料,龙相果然激动地打了他一拳,然后像小孩子一样大声嚷道:“我现在就想去!” 露生逗了龙相一场,然后把几本杂志扔给他,让他自己翻去。买汽车当然是不成问题的,凭他们目前的财力,开家汽车公司都是轻松事情。可龙相还是因此骚动起来了,常胜回来后,也被他抓去研究汽车。常胜说道:“要不然,您亲眼去买汽车的地方瞧瞧吧!您看,这家贸易公司就在一条街外,很近的,走几步就到了。买汽车这事儿我知道,您只要选定了,后面的事情,让卖汽车的去跑腿儿就是了。买主只要拿钱就行,别的都不用管。” 龙相回头往楼上看了一眼,没听见露生的动静;又往窗外看了一眼,看了满眼蓝盈盈的好天。于是自顾自地起身走到门口,他停下来,转身对着常胜一招手,“走哇!” 半个小时之后,露生发现龙相没了,跑出去一问看门的小门房,才知道他是和常胜溜了出去。双手叉腰站在草地上,他一时间无话可说,只把两道眉毛皱了起来。如果可以的话,他想,晚上应该饿那小子一顿,作为惩罚。饿一顿还不够,应该再打他一顿。但是如果真那么干了,必定不好善后,所以还是算了,等他回来了再说吧! 露生等到了晚上,然而龙相没回来。 他不禁有一点着急,忽然想起龙相临走前一直在研究那几张汽车广告,便在广告上找到了电话号码,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打电话过去询问。问到最后,他得了线索——一家公司的女职员告诉他,下午的确是有那样的两位先生光临,来挑选汽车。但是此时他们早离去了。去哪里了?不知道。 露生放下电话,心想自己这回有得找了,那家公司正坐落在繁华地带,周围可吃的可玩的场所太多了。至于陈有庆那方面,他暂时倒不是很怕,原因同上——那一带人来人往太热闹了,且是租界地方,陈有庆纵是买通了地面上的大小流氓,也没胆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人。 于是露生叹了口气,将自己的西装上衣找出来穿上,迈步走了出去。 露生腿长,心又急切,所以一路脚下生风,不出片刻便到达了那家贸易公司的楼下。站在街边两头望望,他颇觉茫然,最终决定随便定个方向,先找找看。路边的霓虹灯开始络绎地亮了,灯一亮,便显出了天色的暗淡与苍茫。露生找人也是有优势的,他那个模样颇体面,言谈举止都颇有绅士之风,问人家一句话,人家看他斯文诚恳,也愿意回答。 一鼓作气地走遍了整条长街,露生一无所获。不但累,而且饿。站在一家咖啡馆门前,他停下脚步琢磨,“他们会不会已经回家去了?” 思及此,他转身要往咖啡馆里走,想要借用电话打回家里去问问。可就在他抬手要推门的一瞬间,忽然横着伸来一只手,轻轻巧巧地一拍他,“哎!” 露生扭过头,看见了个陌生青年。 陌生青年面无表情,盯着他低声说道:“白露生,我们师座要见你。” 露生反问道:“你们师座?陈有庆?” 陌生青年答道:“对。” 露生望着青年,一颗心开始在胸腔中激烈地跳,“我为什么要跟你走?” 青年从衣兜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块布,递向了露生。 露生接过那块布,认出了它的来历。 这块布来自于龙相的上衣,边缘不规整,是撕下来的。龙相的衣服并不多,翻来覆去只穿那么几件,每一件他都认识。把这块布送到鼻端嗅了嗅,他不知道自己闻没闻到龙相的气味,只感觉这块布柔软至极——他总给龙相穿旧衣,为的就是旧衣柔软,穿着舒服。 “就凭这个?”他问青年,并且冷笑了一下。 青年平静地答道:“就凭这个。” “我要是不和你走呢?” “你可以不和我走。” 露生瞪着青年,这一回,他心里只剩下两个字:完了。 完了!龙相在对方手上,他怎么可能不跟着对方走?可他走了又能怎么样?他单枪匹马,能救得了谁?不,根本连单枪都没有,他这是赤手空拳地去陪葬!看来龙家的饭真不是白吃的,他终于要为这小子把命搭上了。丫丫是第一个,他是第二个。 露生什么都懂,他跟着那青年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。汽车发动之时,他望着车窗外的灯光,这一刻他心里不是愤怒,而是悲怆。 第三十章:余情 露生上了汽车不久,便被那名青年用黑布条子蒙了眼睛。这一趟会不会有去无回?不知道,露生只知道自己还没活够。 曾经也有活够了的时候,但那是曾经。现在他像兄长又像父亲一样带着龙相生活,心里重新有了希望。他对龙相说要开着新汽车出城去郊游,那不是哄人的玩笑话,他是说真的。 汽车越开越快,忽然一个急刹车。露生顺着惯性向前一扑,随即就感觉身边车门一开,一只手抓着他的衣领,像拖死狗一样地把他硬拽了出去。他下意识地要抬手去扯眼睛上的布条,然而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,先他一步出了手。 未等他看清周遭情形,那只手已经把他拽进了门。门是大门,墙是高墙,门内吊着一盏小电灯。露生踉跄着跨过门槛,一刹那间,他怕了,他觉得自己这是一步跨进了监狱。监狱外是天高地阔的花花世界,监狱内,有个龙相。 为了龙相,他得进去。因为,“就剩那么一个了”。 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关拢,咣啷一声,原来是沉重的铁门。露生回了一次头,这回看到了门内的卫兵。原来全副武装的人马全藏在院子里,谁进了来,都是插翅难飞。 枪口抵上了他的腰,逼着他继续往前走。于是他又怕了一下,怕那枪走火,提前毙了自己。 他还没有见到龙相,绝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死去。见了龙相,他还有话说——他要骂他怨他恨他。本来,此时此刻,他和龙相应该坐在自家餐厅里,吃一顿最平常的晚饭。过了今晚,他们还会有无数顿平凡的晚饭要吃,前提很简单,只要龙相不出门乱跑就行。 可是这样简单,他都做不到。他一定要作死,并且还要带上自己一个。 穿过一片黑黢黢的高矮房屋,露生被人推进了一座老洋房里去。顺着盘旋的铁梯子往下走,他在越来越浓烈的霉气中踏了实地。空气是憋闷的,灯光却明亮,在一间很空旷的地下室里,露生看到了龙相,以及陈有庆。 几大步走到了龙相身边,他心里没别的念头,先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。 龙相先前呆站在地上,脸上满是傻相,冷不防地挨了一巴掌,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脸,倒像是清醒了点。 这时,旁边的陈有庆忽然开了口,“好,打得好。” 露生转向了他,满腔的言语在心中翻覆了几个来回,最后他开了口,声音带着颤音,“陈师长,他疯疯癫癫的,你饶了他吧。” 陈有庆站在电灯泡的正中央下,整个人像是浴了佛光,几乎有了几分庄严相。对着露生一点头,他正色开了口,“白少爷,你杀满树才,是为了报父仇,对吧?” 露生沉默。 陈有庆继续说道:“你是人生父母养的,我也一样。你爹死了十几年,你还没忘了报仇,我爹死了还不到三年,和你一样,我也忘不了、不能忘。” 露生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,这回再开口,他隐隐地有了哭腔,“有庆,我知道陈叔死得冤,可龙相他是个疯子啊!他不是故意要杀人,他那天晚上是吓坏了,那是误伤。” 话到这里,他留意到龙相在很认真地看着自己,像是被自己方才那一点哭腔吓着了。他的确是在装可怜,装可怜是不体面的,他也知道,可他现在只觉得自己装得还不够——他恨不得做成个叫花子模样,抱着陈有庆的大腿,求他发发慈悲。 “我年初把他从北边带回来时,他连我都不认识了。”他继续讲述龙相的病,“他一直在吃药,吃到现在才好了一些。你看我从来都不让他出门,就是因为这个。” 露生顿了顿,忽然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,因为陈有庆太安静了,简直就是在含笑倾听。这是个有主意的人,而且他的主意早已定了,露生想他让自己这么由着性子说下去,大概和给死囚吃一顿断头饭差不多。 但是他也得说。 “有庆,你饶他一命吧,要什么都成。” 他说前头那些话时,陈有庆一直都是没有情绪地听,然而听到了这句话,他忽然冷笑了。 “白少爷,你是不是误会了,以为我这是在绑票?不是,真不是。我现在也是有点儿身份的人了,哪能拿自己老爹的性命做买卖?实话告诉你,我就是想杀他。我不杀他,这世上就没有天理了。” 这时,龙相忽然出了声,“是常胜,常胜把我弄过来的。陈有庆,你给了常胜多少钱?” 陈有庆饶有兴味地转向了他,“一万。” 龙相不看陈有庆,只对露生说话:“妈的才一万!我在他那儿就值一万块钱!这小子真不是东西!” 露生听他现在还说这些没要紧的嚣张话,急得真想再给他一巴掌。而陈有庆没理会他,直接对露生又道:“我和他有账要算,艾琳也很想见见你。” 露生闭嘴看着陈有庆,心想这回自己和龙相全是自作孽不可活了。陈有庆又道:“艾琳出城去了,还没回来。我有一件事儿是最得意的,就是艾琳自从跟了我,就再没受过苦。今天天气好,我也没想到常胜能这么快就把人给我送过来,就让她出城玩去了。你等等,她明天不回来,后天也一定回来。对我爹开枪的人不是你,我不恨你,你是死是活,艾琳说了算。” 露生抬手一指龙相,“那他呢?” 话音落下,露生就感觉指尖掠过一阵风,没等他反应过来,龙相已经大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——陈有庆毫无预兆地飞出一脚,正踹中了他的肚子。捂着痛处抬了头,龙相直眉愣眼地看他。从来没人敢对龙相动手,露生也没这么冷不丁地狠踹过他,他在疼痛之前,先呆住了。 紧接着,拳脚砸下来了。 露生想要去护一护龙相,然而门口的便衣人物一拥而上,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外推搡。他拼了命地回头去看,就见龙相爬起来冲向了陈有庆,竟像是还想还手。露生急死了,大声地喊:“陈有庆,我出钱,一百万换他一条命,你留他一口气就行。一百万……两百万……给你三百万……” 陈有庆忙着和龙相鏖战,没有工夫理睬露生的三百万。三百万,真诱人,可它是那么容易要的?上百万的钱财流动起来,必有痕迹,而他只想悄悄地弄死龙相,换个痛快。 当然,露生似乎也不该留,不过不急,他也想借此看看艾琳的态度。况且把个活生生的露生送到她面前任她处置,这恩就越来越大了。他没奢望着艾琳能死心塌地地爱上自己,不过等那恩情重到了一定的程度,他会鼓足勇气向她求婚的。到了那个时候,他信她不会拒绝。 露生被那些人推进了地上的一间空屋子里。窗户是有的,然而被人从外面用木板横七竖八地钉了起来,他只能通过几线缝隙向外窥视——外面似乎是后院一类的地方,他只依稀看到了长草的影子,除此之外,便只有夜色。 席地而坐竖起耳朵,他慢慢地吸气又慢慢地呼气,尽全力捕捉着门外所有的声音。他在等一声枪响,除了枪响,他也听不到更多的声音。陈有庆到底要怎样处置龙相?活活打死他吗? 这个时候他就感觉龙相还是疯了好,疯了,就不知道疼也不知道怕了。疯了的时候,丫丫死了他都不哭。 露生等了一夜,并没有等到枪声。 天亮的时候,有人开门,给他送了一碗凉水。他像见了救命星似的,抓住了人家不松手,问:“你们师长昨晚杀人了吗?” 那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,摇摇头。 露生又问:“龙相,就是你们师长昨天抓回来的那个人,死了吗?” 那人用力挣开了他,一言不发地关门走了。 于是露生就把眼睛贴上窗缝,长久地看。他还是没能判断出窗外是前院还是后院,他只看外面有没有人往外抬尸首。有人抬,那龙相就是百分之百地死了;没人抬,则还有希望。 看了一上午,他看明白了。这房子里平时大概是不住人的,家具少,灰尘厚,但是地面明显是被打扫过了。大概这一扫,就是专门为了招待自己和龙相的。看不出来,这陈有庆竟是个有心劲的,自己当初当他是个长舌头小子,是错看他了。 昨夜没杀,可见这陈有庆大概还要选个良辰吉日才动手。这良辰吉日到底会是哪一天,露生猜不出,但只要知道龙相现在还活着,那就还有希望。 露生满心想着希望,一味盘算着能拿出多少钱来打动陈有庆,买下那小畜生的一条狗命。没等他盘算出个眉目来,艾琳来了。 艾琳进门时,露生正在面壁出神。闻声回头面对了艾琳,他像第一次见到艾琳的陈有庆一样,也是一惊。这屋中的一切都是暗淡的,露生的心中也暗淡,在这样暗淡的世界里,忽然闯入一个花红柳绿的艾琳,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。 站起身面对了艾琳,露生张了张嘴,仿佛要说话,但最后并没有发出声音来。 艾琳望着露生,她认为起码在此时此刻,自己还是平静的。露生现在看起来有一点落魄——一点而已,并不过分,让艾琳想起那一年,自己在国民饭店门口所见的他。 那个时候,真是高兴,对他是怎么看怎么好。喜欢他的高个子,喜欢他不急不缓的态度,一切都喜欢。其实真爱上了一个人,怎么可能不急不缓? “有庆说,他像钓鱼一样,把你钓来给我了。”她听见自己开了口,很奇妙地,语气平和,居然还带着一点玩笑意味。 露生低声说道:“艾琳,我知道我害苦了你。我太自私了。” 艾琳笑了一下,“于是呢?” 露生垂下了头,“我任你处置。” 然后他的声音渐渐地提高了调子,眼睛也重新注视了艾琳,“我骗你,是我错;可是我杀他,并没错!他杀我父亲妹妹在先,我把他碎尸万段都是理所当然。若不是我当初逃得够快,我也早死在他的手里了!” 艾琳盯着他看,生平第一次见识了他激动的模样。原来他也是有热血的,彬彬有礼的表象下,他的热血流在了这里。看起来那样温和的人,原来满心里都藏着恨。 自己当初其实也见过他阴森森的嘴脸,可是那时候竟然就毫无警惕心,甚至还爱上了他那副阴森森的模样。 “如果我爸爸当年没先下手,你说,后来死的人,又会是谁?”她问露生,“我不懂天下大事,我只知道有一句诗,叫作‘一将功成万骨枯’。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,你敢保证你父亲就一定无辜?你能确定我爸爸杀人,不是为了自保?难道你父亲手上,是没有血的?” 露生沉默片刻,最后他低头扯了扯上衣前后,对着艾琳深深一躬。这一次直起腰,他说道:“艾琳,对不起,如果一切可以重来,我还是要杀他,但我不会再利用你了。欺骗一个无辜的女孩子,这行为很卑鄙。” 艾琳错开目光去看窗口。窗口被木板钉死了,只能从外透入有限的几丝光芒。艾琳的眼睛追逐着那几点光,灰眼珠过分的清澈,仿佛她眼中什么都没有了,心中也什么都没有了。眼睛就只是眼睛,人就只是一具骨肉。 “哦。”她毫无预兆地换了话题,“你这几年还是一个人?” 露生答道:“是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那时候,我没了你的消息,不知道你是死是活,甚至怀疑你死了。” “然后呢?” “如果你死了,我当然罪孽深重。有罪的人,应当受到惩罚。我认为我还不是一个天性很坏的人,我知道有些事情,我做得不对,我只是非做不可。” “现在你知道了,我活得很好。”艾琳收回目光,对着露生微笑,“我很快就要嫁给陈有庆了。他是个粗俗无知的乡下人,我和他从来都是无话可说,但他年纪不大,相貌不坏,做人丈夫是有资格的。他认为我是天下第一美人,对我也非常好。我说我恨你,他就向我发誓,一定要把你绑到我面前来,让我用手枪把你打成筛子出气。是不是很滑稽的誓言?” 露生反问道:“那你会真用手枪把我打成筛子吗?” 艾琳摇了摇头,“不,瞄准心脏,一粒子弹就够了。” 然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露生:“我没有死,不是你不够狠,而是我不够弱。” 然后裙摆轻轻地一动,艾琳作势要转身,侧着身忽然停住了,她回过了头,“在我去拿手枪之前,我想知道,你对我,有没有过一点点的真情?” 紧接着,她补了一句:“别说谎,我听得出来。” 这时,她眼中的露生忽然生出了微妙的变化。那副高高大大的身架子像是濒临坍塌了,他肩膀倾斜,歪了脑袋去看地面,做了个孩子气的惫懒姿势。 “我……”他慢慢地开了口,像是在一边说,一边回忆,“我……和你坐在咖啡店里喝咖啡,我偷偷地看你,心想你要不是满树才的女儿,该有多好。我爱过一个小姑娘,非常爱她,她像是我的小妹妹。可是我喜欢她,龙相也喜欢她,我想让龙相帮我报仇,所以就把那小姑娘让给了他。龙相和我的亲弟弟是一样的,她跟了他,就不会再有我的机会了。我想你这样漂亮,又喜欢我,我们又谈得来,你要不是满树才的女儿,我是不是就可以换个活法,更好地活下去了?我自己有了家庭,有了儿女,龙家和我就再也没有关系了。我把心一横,和他们一刀两断,权当是重活一场——多好啊,要是能那样,多好啊!” 他的眼睛里流动着亮晶晶的光,是有泪水在打转。怔怔地盯着地面,他继续低低地说:“可是不行,我非得杀了他不可。我在龙家活得并不容易,龙相是个疯子,他发起疯来的时候会打我,我得忍着,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就想,我一定要杀了满树才,如果不是满树才,我为什么要受这小疯子的欺负?我一直想,一直想,想了十几年,我非得杀了他不可,否则我要想一辈子,想到死。” 黑眼珠斜斜地转向了艾琳,他咬了咬牙。这么多年,无名而又无量的情绪,忽然一朝全涌了出来。他是愿意同艾琳讲话的,他一直缺乏知音,难得能有一个人,听得懂他的话,听得懂他的心。 “你很好,在我心中,你也是一个重要的人。可是……”他咽了一口气,仿佛是要哽咽,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下面的话:“可是,你再重要,又怎么比得过我自己?” 这是他的心里话。那么喜欢的丫丫,为了报仇,他都舍得让给龙相。丫丫都能牺牲,何况艾琳?从来没说过这样真的心里话,正义善良的大哥哥做得久了,他甚至根本不承认自己体内还藏着个自私的灵魂。但是今天面对着艾琳,他认为自己可以说。为什么可以说?不知道,或许只是因为他有点爱她,可又不够爱她。也或许他与她是同类,他若是无忧无虑地长大,也许就是一个男版的艾琳;艾琳若是个男子,也许就是又一个他。 两人对视了片刻,艾琳的灰眼睛褪了颜色,露生的意思,她有点明白了。 明白了,就更伤心了。最初的爱情就这样被埋没,“你再重要,又怎么比得过我?” “我要杀了你。”她颤抖着说,唇红齿白,人是风中的一朵花,极其鲜艳,好比一腔鲜红的血,泼在了白墙上。 跌跌撞撞地发足跑出去,她心慌意乱。前方有人挡住她的去路,她来不及收脚,一头撞到了那人的胸膛上。那人连忙伸手搀扶住她,“怎么了?跑什么?” 艾琳抬起头,看见了陈有庆。好像第一次看到对方似的,她心中忽然诧异了一下。陈有庆不难看,作为一个男子汉,他甚至可以说是好看的,然而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,都不是艾琳心中的理想样式。他和白露生是这样的不相像,不相像到了让她感觉陌生的程度——和陈有庆朝夕相处了两年,抵不过和白露生的短短一相见。 可她知道他才是真爱自己的人。 于是她忽然委屈了,她哭着告诉陈有庆:“我要杀了他!” 陈有庆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,想要哄她,可是落实到行动上,他没说出话来,而是下意识地微微俯身,嗅了嗅她的头发。 “好,好。”他语无伦次地答道,“谁欺负你,我就替你宰了谁。” 陈有庆对露生没有什么意见,但是很乐意送他上西天,当然是出于嫉妒,虽然他也知道露生无意威胁自己。况且杀一个也是杀,杀两个也是杀,他有本领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。 一声令下,露生被他宣判为了死囚。房子不是他的,他不能在人家屋子里公然杀人,于是露生被几名大汉反剪双手押去了地下室。这几步路,露生走得十分顺从,直到他在地下室里看到了龙相。 龙相侧躺在地上,身上没有绳索,胳膊腿儿都向前伸得很长。如果不看他满身满脸的鲜血,那么他简直就像是在很惬意地睡觉。露生走过去蹲下来,双手撑地深深地俯身去看他的眼睛。龙相是睁着眼睛的,然而目光直直的,不聚焦。他不敢出声,伸手摸了摸龙相的脑袋,然后瞬间收回手,他低了头看,看见了自己手指上泥泞的黑血。 把手指送到鼻端嗅了嗅,他嗅到了铁器的腥味。试探着伸手又摸了过去,这一回他的指尖如同温柔的蛇,温柔地游动到了他的头皮上。 然后他不可抑制地战栗了。回过头望向门口的陈有庆,他红了眼睛,“杀人不过头点地,你为什么要这样祸害他?” 陈有庆没有回答,扭头问身边的艾琳:“先到前头屋子里歇着去吧,这地方脏,一会儿杀人见血,再吓着你。” 艾琳不假思索地一摇头。 陈有庆不甚自然地咳嗽了一声,这回面对了露生,他开口答道:“没什么,一直听说这小子头上长了角,我就瞧瞧,看看是真是假。” 露生瞪着陈有庆,方才的软弱与温情忽然全消失了。他现在只想像杀满树才一样,把面前这个陈有庆也一枪毙掉。 龙相的头皮被割开了,刀口是平行的两条,全划在了那两个小疙瘩上,所以会有那么浓那么稠的血。龙相的嘴也是血肉模糊的,不知昨夜是被什么东西堵了嘴,竟会生生地撑裂了嘴角。这是虐杀了,露生想,杀就杀,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?目光从陈有庆的脸上横扫过去,他扫过旁边的艾琳——因为艾琳是和陈有庆站在一起的,所以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怜无辜了! 于是愧疚没有了,感情也没有了,露生忽然镇定下来,镇定得连心都不跳了。眼睛望着艾琳,他开口问道:“你打算怎么杀我?用枪?用枪吧,干净利索。” 艾琳冷笑一声,“你当我不敢吗?” 露生不理会她,继续问陈有庆:“一颗子弹,打得透两个人吧?” 陈有庆反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 露生转身弯下腰,伸手去把龙相搀了起来。龙相像是成了木雕泥塑,并且是打碎了的木雕泥塑,他不哭不叫,胳膊软软地垂下去,脑袋歪在肩膀上。 一手扶住了龙相,露生小心翼翼地脱了他外面的血衣。然后转过身背对了龙相,他屈膝弯腰,向后伸手拢住了龙相的大腿。背上有了轻飘飘的重量,正是龙相自动地趴了上来。 展开血衣的两只衣袖抖了抖,露生拿它当绳子用,把龙相和自己拦腰绑作了一体。这回背着龙相站起身,他说道:“我不能死在他前头,他没有个归宿,我死不瞑目。艾琳,你开枪吧,我带着他一起死。你们有仇报仇、有怨报怨,我也能死得心安理得了。” 艾琳向旁一伸手,“有庆,枪!” 陈有庆迟疑了一下,没想到她真敢动手。但他没有违拗她的习惯,她要,他便下意识地将手枪打开保险,子弹上膛,递给了她。 艾琳双手举枪,颤巍巍地对准了露生。这一刻,她也要哭了,“你真当我不敢吗?” 露生向她迈近了一步,一双眼睛紧盯着她,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艾琳看他像是怕了——怕了才好,难道真让她对着他开枪吗?她只在梦里杀过他,即便是在梦里,她也已经很难过了,她也已经屡次地哭醒了。握着枪的两只手开始哆嗦,接下来该怎么办,她也不知道了。 这时,她忽然感觉眼前一花,在陈有庆的惊呼声中,她身不由己地转了个圈,脖子已被露生的一条手臂勒住。没人想到露生会在临死之时反戈一击——他猛地冲向了艾琳,没夺枪,单是设法让她转了个身,把一段纤细的颈子转到了自己的臂弯中。随即换手掐住了艾琳的咽喉,他将腾出的胳膊背过去,扳起了龙相的一条腿。龙相此刻像是没有了骨头,所以他连牙齿都上了阵,紧紧咬住了龙相的一只袖口。 含含糊糊地开了口,他对陈有庆说:“行行好,给我们留条活路,放我们走。” 陈有庆瞪着眼睛,伸手对着艾琳作势要抓。露生当即用了力气,掐出了艾琳的一声哀鸣。艾琳一出声,陈有庆就不敢再动了。 死了的老子和活着的美人,哪一个更重要,他是掂量得出的。 露生没有武器,只有一只手钳着艾琳的喉咙。他的手大,手背手指上又有灰尘又有血,就显得那只手很糙、很凶恶,力大无穷得能够一把捏碎人的骨头。陈有庆知道自己其实是可以开枪打死他的,至少,是有胜算的。即便他是躲在了艾琳身后,可艾琳才多高?他又有多高?艾琳挡不周全他的。 但是,陈有庆不敢贸然行动,他太喜欢艾琳了。 露生盯着陈有庆,也知道自己不占上风。他看得很清楚,脚旁的地上,距离他不过五厘米,正躺着几根生了锈的长铁钉。那钉子干别的不够,但是足够戳破艾琳的细皮嫩肉。况且他也没打算真戳,至多只是做势,吓唬吓唬所有人。 然而他没法拿到一根铁钉,单是一个龙相已经坠得他东倒西歪,前方又虎视眈眈地站着那么多的敌人。他不动已经是个靶子,一动之下,必然会露出更多的破绽。 这时候,他忽然发现艾琳安静得异常。 艾琳如果向后击出一肘,他是没有还手之力的,艾琳哪怕向后蹬出一脚,他也只能咬牙忍受。但艾琳什么都没有做,只是乖乖地站在他身前,像是被吓呆了。 “也许……”有念头在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——也许,她对自己还有情? 带着艾琳向前走了一步,他依旧咬着龙相的袖口。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,他含含糊糊地说话:“放我走,我只是不想死,你给我一条生路,我们什么条件都好说。” 他往前走,艾琳木呆呆地也跟着他往前走。陈有庆微微侧身让了路,有心找机会给露生一枪,然而露生很狡猾,身前始终挡着个艾琳。 慢慢转身面对了陈有庆,露生开始倒退着往楼梯上走。陈有庆这一帮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,而他抓住这个空当骤然出手,竟是从一人的腰间拔出了一把手枪! 在低低的几声惊呼中,他停下脚步腾出另一只手,干脆利落地将子弹上了膛。这一回把枪管抵住艾琳的脖子,他背过那只手重新托起龙相的一条大腿,心里知道自己这回是有一点胜算了。 艾琳依然很乖。她穿着很高的高跟鞋,倒退着上楼梯时磕磕绊绊,陈有庆盯着她的长裙,希望她会一不小心歪倒在地。她只要倒了,只要她的脖子离开枪口了,他就能抬手一枪把露生和龙相打个透心凉。 然而她东倒西歪的,始终不倒。 楼梯走完了,接下来就是出门进院子了。露生和陈有庆拉开了一段距离,松开了龙相的衣袖,他把嘴唇凑到艾琳耳边,声音极低地说道:“别怕,我不会真的伤害你。” 艾琳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,轻声答道:“我知道。” “我只是不想死。我原来并不知道自己这样怕死,死到临头了才晓得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 “对不起。” “你向左转,右边走不通。” 露生依言调整了后退的方向。向左转果然是走得通的,他明白了,艾琳真的是要救自己。先前的打打杀杀,都是假的。 陈有庆不发话,没有人敢靠近他,在艾琳的掩护下,他拖拽着沉重的龙相,一路退出了大门。 一出大门,他的身后便有了人来车往。大白天的,这里也并不是很荒凉的所在。陈有庆的嘴唇动了动,像是要下令派人捉拿他,然而赶在陈有庆开口之前,他先说了话。 他要一辆汽车,送自己回家。 汽车开过来了,他带着艾琳和龙相上了去。陈有庆上了另一辆汽车,一路紧紧地跟着他。露生在汽车里简直没办法坐,因为身后垫着个人事不省、血淋淋的龙相。手枪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艾琳的脖子,但是艾琳也没有反抗。扭过脸望着露生的别扭姿态,她忽然说道:“龙云腾的性命,比你自己还重要吗?” 露生一愣,看着艾琳。愣过之后反应过来了,他想了想,最后却是一苦笑,“你问得好。” 短暂的停顿过后,他摇了摇头,“我答不出,真的。也许是我上辈子欠了他的,所以这辈子不干别的,专门还债。” 艾琳转向前方,无意识地望着汽车夫的后脑勺,喃喃地又道:“我要结婚了。” 露生盯着艾琳的侧影,知道她有多么不甘心。身下垫着的龙相一点活气也没有,沉重肮脏地碍着他的事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忽然怨恨起龙相,如果没有龙相,他是不是可以活得很不一样? 但龙相是“有”的,所以他就只能这样活。 这时候,汽车连着拐了几个弯,把他送到了家。 他开车门,下汽车,整个人像是被龙相用胳膊腿儿五花大绑着。陈有庆的汽车也停下了,他三步两步地赶过来,一把抓住了艾琳的胳膊。眼看艾琳安然无恙,他才抬手一指露生,“姓白的,你行。可是你给我记住了,咱们这事儿没完。” 露生背着龙相站在门口,怔怔地望着陈有庆和艾琳。这是租界地,街上总过巡捕,他料想陈有庆不会当街开枪杀人,所以暂时是不怕的。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,他退进了自家院子。左右邻家都没有人,他心里恍恍惚惚的,想着“没完”这两个字——这两个字要人命了,陈有庆如果当真“没完”的话,他是没办法的。他总不能一辈子不出家门。 陈有庆带着艾琳走了,露生望着汽车一前一后地离开,头上开始一层一层地冒冷汗。在浅淡的血腥气中,他忽然打了个冷战,意识到了自己背后还趴着个龙相。慌忙转身奔回屋内,他的手打了哆嗦,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龙相从自己身上解下来。然后他开始往医院里打电话,说话的时候声音直颤,把话说得颠三倒四。给医院打完了电话,又给汽车行打电话叫汽车。不出二十分钟,他已经把龙相运进了医院。 经过检查,龙相并无性命之虞,但的确是被陈有庆打了个半死。肋骨断了两根,身上皮开肉绽,最严重的伤在头上。露生没想到陈有庆会这样残忍,陈家的人都是良民,老陈也是个好老头。不过陈有庆是升官发财了的人,权是人的胆,他现在有了虎狼之胆,所以性情也变成了虎狼。 露生不恨陈有庆——一开始看到龙相头上的伤时,他是恨的,但是现在不恨了。龙相只要不死,那么受点罪或许也不坏,权当是赎罪。医生把龙相剃成了个秃瓢,一针一线地缝合了他的伤口。他昏睡在床上,露生站在床边,看他真是“头角峥嵘”,有几分妖怪相。 “大概真就是个妖怪呢。”露生生出了奇异的想法,“不是妖怪,哪能这么害人?” 妖怪长睡不醒,渐渐地吓到了人。人坐在床边,一眼不眨地盯着他,心里乱纷纷的,什么都想。一时想艾琳要结婚了,嫁给陈有庆,一时又想“难道这个也留不住了?” “这个”指的当然是龙相。他心上统共只有那么两个人,一个已经没了,没了的,他追不回来;这个还躺在床上,他想,无论如何都要保住。保住了又有什么好处?似乎没有好处,完全没有,但是也得保。因为这是自己心上的人,自己为他付出太多了,多到他一死,自己的半生心血就像是有一大部分打了水漂。损失惨重,他不能承受。 妖怪睡到了第三天,终于醒了。 这时的他成了个面无人色的妖怪。两腮塌陷下去,嘴唇干枯苍白,乌黑的大眼睛也眍喽着。转动眼珠望向露生,他细细地呻吟了一声。 露生几乎扑到了他身上去,俯身盯着他的眼睛问话:“醒了?不怕不怕,这里是医院,我们现在安全了。” 龙相又哼了一声,看着露生没反应。 露生一拍脑袋,起身慌里慌张地冲去叫医生。医生过来给龙相检查了一番,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来。龙相为什么会昏迷这么久,也是一个未解之谜。龙相由着医生和看护妇摆弄自己,一点意见也没有,等到这些人退出去了,他对着露生张了嘴,哑着嗓子出了声音,“露生。” 露生长出了一口气——龙相没疯,还认识自己。 “没事了。”他低声安慰龙相,“都过去了,现在身上疼不疼?” 龙相摇了摇头,又道:“我想起来了,老陈的儿子要杀我,他把我杀了吗?” 露生忍不住一笑,“傻话!他要是把你杀了,你又怎么能躺在床上和我说话?” 龙相闭上眼睛沉默片刻,随即说道:“我和他打了一架,没打过他。我打架不行,我连你都打不过。” 露生又是一笑,心想这小子其实是文不成武不就,所凭的只是出身和运气。但是现在不是批评他的时候,抬手轻轻拍了拍龙相的胳膊,他哄孩子似的轻声呢喃:“没事了,没事了,你好好休养,养好了身体我带你走。陈有庆那个人,我们惹不起躲得起。有我在,你什么都不用怕。” 龙相迟钝地眨了眨眼睛,似乎脑筋还是有点转不动,“我不怕……”他口气不小地呻吟,“我什么都不怕……” 龙相这话说了不过几个小时,他便自食其言,大大地“怕”了一次。 露生擎着一面长柄镜子,让他看见了自己的面貌。他从来没剃过光头,如今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青白色的头皮,尤其那头皮上还横七竖八地爬着两道刀口。那刀口殷红,没有覆盖纱布;针脚整齐,如同两条大红蜈蚣。他吓得要叫,然而身体刚一动,便牵扯到了痛处,于是他一声没出,眼泪瞬间流了出来。 “我的头!”他惶惶然地望向露生,“我的头怎么了?” 露生收回镜子,告诉他:“没事,再过两天就可以拆线了。头发长出来,看不见伤疤的。” 龙相半晌没言语,最后小声说道:“我想起来了,陈有庆说要把我的角割掉。” 露生轻轻拍着他,想陈有庆的所作所为像个魔鬼,可倒退几年,龙相是不是也曾经当过这样的魔鬼呢?一定是的,其实龙相比陈有庆更没人心。陈有庆手再狠,对待艾琳是温柔的,龙相这个东西呢?他又是怎么对待丫丫的? 想到丫丫,露生恍惚了一下,仿佛天生就该永远在一起的三个人,平白无故地少了一个,想起来只感觉恍然如梦、不可思议。 第三十一章:入骨之诱 露生感觉自己成了个美貌抢手的黄花大姑娘,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大街,而且不敢出租界,偏僻一点的小路也不敢走。在龙相好些了的时候,他抽空回了趟家,结果在家门口遇到了唐小姐。唐小姐正要上汽车出门,见他来了,特地抽出十分钟,站在汽车前和他谈笑了一场。 连唐小姐都知道他惹上了个大仇家。 他求唐小姐帮帮忙,钱不是问题,只要能摆平事情,钱是要多少有多少。唐小姐听了这话,笑容里有了为难的成分——他那大仇家是个北方来的师长,唐小姐在本地的势力与人脉,都还没有到能够打动对方的程度。但她的确是颇有侠义之风,表示自己愿意提供一条门路,供白先生带着兄弟离开上海避一阵子风头。报酬是不要的,大家是邻居,又一直一团和气,谈什么报酬! 露生听了这话,当场想跪下来给唐小姐磕个响。没见过办事这么漂亮的女人,唐小姐算是让他开了眼。 然而话说回来,离了上海又往哪里去呢?难道他从此就要带着龙相浪迹天涯去?浪迹一个月是可以的,浪迹一年也是可以的,但无论长短,总该有个期限啊! 露生犯了难。 犯难的露生回了医院,继续照顾脑袋上刚拆了针线的龙相。陈有庆那一顿毒打似乎是把龙相打老实了一点。这几天他躺着不动,虽然头脑是清醒的,但是竟然没有胡说八道。露生不信任护工,亲手伺候他的吃喝拉撒,他躺着动不得,只能侧过脸去看露生,长久地不发一言,只是看,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。 露生被他看得生出了好奇心,问他:“看什么?” 龙相答道:“你对我好。” 露生啼笑皆非,“我当然是对你好。” 说到这里,他忽然又有些恐慌——现在真是谁也信不过了。能信得过的人,他想了想,发现除了邻居唐小姐之外,竟然就只剩了艾琳一个。 艾琳…… 露生想到这里就打住了。好些事情就是不得圆满的,比如他和艾琳的关系。无论如何,他都是她的杀父仇人,天注定,没办法,只能推给下辈子。下辈子若能相见,他们两个再有怨报怨、有仇报仇。 龙相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,总算养好了他那几根骨头。 在这一个多月里,他一直出奇地乖。卧床养伤的生活让他变得又白又瘦,成了个脆弱的美人模样,只是没什么头发,脑袋顶上又左右鼓起了两个小疙瘩。露生怕旁人拿他当个新鲜玩意儿看,特地买了一顶软软的帽子给他戴了上。龙相向他微笑,眼角显出很淡很细的纹路。露生想他是个不禁老的,很正常,漂亮人儿大多不禁老。忽然又想起了龙镇守使,露生感到了一阵庆幸——多好,龙相活到如今,还是个干干净净的人,没有嗜好和瘾头,没有缠身的疾病,也没有真的疯。 自己算是对得起他了。 闲闲地坐在床边,他慢条斯理地将几条手帕叠成小方块,同时对龙相说话:“真的,咱们去哪儿呢?” 龙相的声音很低,中气不足,“妈的要是倒退两年,我非——” 不等他说完,露生截住了他的话,“知道你当年威风过,可此一时彼一时,好汉不提当年勇。别说陈有庆不完全算是陈家的人,就算他是陈妈的亲儿子,我都没脸去替你求情。” 龙相沉默片刻,末了却是说道:“我没吃过这么大的亏,我想报仇!” 露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,没想到他心里还存着这么一股子怒火。人有血气自然是应当的,但龙相与众不同,他宁愿龙相是个软蛋懦夫。 “别。”他答道,“冤冤相报何时了,况且本来就是你不对。你杀了人家的爹,人家把你打了个半死,这笔账算起来,咱们还不算吃亏。”然后俯身凑到枕边,他哄孩子似的柔声说道:“你听话,别再让我担心了,好不好?” 龙相向上望着天花板,不言语。 露生思忖着想要继续劝他,冷不防房门一开。他以为是看护妇进来了,便直起腰去看,然而房门开处,出现的人却是让他狠吃了一惊。 他看见了徐参谋长! 徐参谋长做长袍马褂的便装打扮,和先前相比,模样一点也没变,还是一身体面富贵的气派,不大像武人,也不像文人,倒更像个颇有智慧的县城士绅。露生和龙相怔怔地望着他——如果此刻进门的人是陈有庆,他们或许还不会惊讶至斯。 徐参谋长倒是颇为坦然,开口先笑,“少爷?我的少爷,你没事吧?” 龙相侧着脸看他,依旧是一言不发。露生站起了身,替他打了招呼,“徐叔叔。” 徐参谋长本来是一看露生就头疼的,然而今天也和颜悦色了。对着露生含笑一点头,他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,“坐,你坐,少爷这些日子,也真是全亏有你了。原来少爷说你好,我心里还不很信,如今日久见人心,经了风雨才看出你这小子真是好,是我先前看走眼了。”话音落下,他走到床边,俯身对着床上的龙相问道:“少爷,叔叔来看你了,你还记恨叔叔吗?” 龙相狐疑地注视着他,显然是摸不着头脑。露生则是有点紧张,因为徐参谋长尽管一生总像是活得不大顺利,但心术是足够的。若论玩心眼,自己和龙相加起来也不会是他的对手。 龙相始终不言语,徐参谋长只好微笑着又转向了露生,“我和他们龙家的事情,想必你也知道了。那一阵子他不听话,气得我没办法,索性不管他了。但是嘴里说不管,哪能真不管?后来听说他在战场上失踪了,把我吓了个够呛,从南到北好一顿找,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。他要是真出了大事,我死了也没面目去见他的父亲。” 露生听了这一番话,嘴唇动了动,没说出什么来,心里认为徐参谋长这话未免说得太轻描淡写——什么叫作“索性不管他”?难道不是带着人马闹了反叛、掉头帮着敌人杀了他一个回马枪吗? 徐参谋长仿佛是不好意思了,双手交握于腹部,他对着露生笑道:“说起来,我们爷儿俩那时候也是吵得不善。少爷是个有主意的,我的脾气也不小。后来想一想啊,还是我不对。我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,怎么能和孩子斗气呢?” 露生认为徐参谋长这话说得简直有点无耻,但是依然不置可否地听着。 徐参谋长继续说道:“后来听说少爷出了事,可真是吓坏了我,幸好老天保佑,是虚惊一场。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找他,好容易听说他到了上海,还和你在一起,我这心立刻就放下了一多半。你看,我这不立刻就找过来了?只是没想到,少爷进了医院。怎么了?头疼脑热?哪儿不舒服?” 露生想到了徐参谋长的势力,心中忽然生出了个主意,“徐叔叔,他没生病,他是受了伤。你还记不记得老陈的二儿子,陈有庆?他现在当了师长,要找他报父仇。上个月真就把他抓了去,我们也是死里逃生。现在他还不罢休,非要让龙相一命抵一命,我想着,要是真没办法,那就只好带着他离开上海避避风头了。” 徐参谋长听了这话,当即笑着摆了摆手,“不要怕,陈有庆我知道,这两年的确升腾得快,但是你也不必太把他当一回事。他那个师长我知道,名不副实,没多少人。他想找咱们少爷的麻烦,那还嫩着点儿。” 这时,龙相忽然开了口,“你有办法对付他?” 他冷不丁地说了话,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惊了一下。随即徐参谋长答道:“那不难,什么问题都可以谈。他不合作,我就找他的顶头上司去!” 龙相又问:“那你来找我,又是为了什么?” 徐参谋长拉过一把椅子,坐到了病床旁边,“少爷,说实话,你还想不想继续带兵了?” 此言一出,病房中安静了一瞬。露生什么都没想,单是下意识地望向了龙相。而龙相睁着眼睛看着徐参谋长,脸上却渐渐露出了笑容。 这不是个好笑,又酸又苦又带刺,“怎么了?叔叔?这话是打哪儿说起来的?我带兵?我哪还有兵?我身边就剩了个露生,我带着露生打天下去?” 徐参谋长笑道:“你没有兵,可我有啊!” 露生被徐参谋长这句话彻底说糊涂了,并且从直觉上,他感觉这老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。这老家伙对龙相究竟是好心还是歹意,他始终拿不准——他只拿得准自己。一双眼睛瞟向龙相,他忽然来了一点奇异的兴致,想要看看龙相到底会如何反应。 龙相,这个连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人,此刻却异常地平静。平平展展地躺在床上,他连姿势都不变一下。 “你有兵,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龙相问徐参谋长,“当初你不是说咱俩道不同,不相为谋吗?” 徐参谋长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我那时候不是让你气糊涂了吗?许你小的有脾气,就不许我老的也有脾气了?话说回来,我老天拔地地从北到南找到你这里了,这还显不出我的一份诚心吗?” “你找我,要干什么?” 徐参谋长盯着龙相的眼睛,莫测高深地低声说道:“只要你愿意,叔叔立刻想法子让你东山再起!” 这话一说,龙相的眼睛立时一亮,露生的脑子里则是轰然一声。 这姓徐的老家伙戳中了龙相的死穴——龙相是个皇帝迷啊! 果然,龙相又沉默了,并且沉默得很长久。徐参谋长并不追问,却转而和露生谈起了闲话,又张罗着派人过来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。露生茫茫然地敷衍着他,没忘记让他出面去找陈有庆交涉一番。赔礼出钱都好办,只要陈有庆别这么没完没了地追杀他们就成。 一个多小时之后,徐参谋长告辞离去,病房里又只剩了露生和龙相两个人。露生拧了一把毛巾,给龙相擦了擦脸和手,问道:“听了他的话,你动心了吧?” 龙相笑了一下,“没想到我现在还有一点儿价值,我以为我是彻底完蛋了呢!” 露生心里一惊,“你真想和他走?” 龙相答道:“我再想想,不一定。你听出他的意思了没有?我这俩角到底是没白长,队伍里还有不少老人儿都认定我是真龙天子,专服我一个呢。没了我,他一个人镇不住场面!” 露生看他那张惨白的面孔上竟然显出了几丝得意神色,心里登时腾起了一股火,“既然你那两个角那么有用,怎么一出事就要我去救呢?” “吉人自有天相嘛!就因为我长了这两个角,出了事才会有你去救我的。你看别人落了难,怎么就没人管呢?” 露生看着他,一时间竟哑口无言。 从这一天起,病房门外多了徐参谋长派来的保镖。医院是洋医院,通行的也是洋规矩,并不欢迎保镖们在走廊里成天地走走坐坐。于是没过多久,连保镖带主人,一起识相地出了院。 龙相断的是肋骨,可不知怎么搞的,养了一个多月,养软了两条腿,又开始把露生当驴马使唤。露生背着他出医院,背着他进家门,他像个讨债鬼托生的儿子一样,非常坦然地趴在露生背上不下地。 露生现在有点摸不清他的底细。这天傍晚,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纳凉,露生试探着问道:“老徐这几天倒是没露面。” 龙相仰着脸看银河,显出个很俊俏的小下巴,“他不是去找陈有庆谈判去了吗?大概还没谈出结果吧!” “我看他这一回倒是真热心。” 龙相嗤笑一声,“巴结我嘛!” 露生犹豫了一下,随即反问道:“那你吃不吃他这一套呢?” 龙相盯着夜空,黑眼珠反射了楼门前的电灯光,闪闪烁烁的,像是两颗大星星,“再看吧,我还没有想好。” 露生往椅子里一靠,“我看你已经活了心了。” 龙相转向了他笑道:“我混得有头有脸了,你难道不也跟着占便宜?你瞧瞧,我刚倒台,就让姓陈的揍没了半条命,可见人没权没势就是不行,光有钱都没用。” 露生静静地盯着他,“那你是打定主意要跟他回去了?” 龙相一摆手,“啰唆!我说我再想想,你总追着我问什么?” 露生站了起来,甩着手往楼里走,“蚊子太多,进来吧。” 露生几乎是来了兴致,要看看龙相的取舍去留。 他倒要看看这个东西会怎么办! 徐参谋长的奔走很有成效,而陈有庆,据说,也并不能够常驻上海报仇,所以在离开上海前夕,他借坡下驴,同意坐下来和徐参谋长谈一谈条件。条件很简单,他可以饶龙相一命,但龙相须得给他两百万元。至于白露生——艾琳没有继续强烈要求宰了这小子,那么他也就不提了。 龙相对此没意见,两百万就两百万,反正他出得起。露生也没意见,因为他早就存了破财免灾的心,只要能免了灾,破多少财都不是问题。到了交钱这一天,徐参谋长让露生出面去交钱,露生用箱子拎着钞票见了陈有庆,就见陈有庆意气风发,和当年那个乡下小子相比,简直就像脱胎换骨一样。 两人见了面,意外地很和气,气氛好得露生自己都纳罕。两个人都没提龙相,也没提艾琳,露生问他“什么时候办喜事”,他笑呵呵地回答“快了,回了北边儿就办”。 露生想他倒是真爱艾琳的,比自己强。自己的心思不纯粹,无论爱恨,其中总夹杂着种种牵绊。可为什么会是这样,他自己也说不清楚。 陈有庆毕竟是个小新贵,两百万对他来讲,还是一笔有点吓人的巨款。像是怕露生会半路反悔一样,他匆匆地收下了钱,随即就有了一点要把露生恭送到千里之外的意思。露生也看出了他的心事,当然就很识相地成全了他。离开陈家的时候,他心里也很轻松。孽债总算是了结了一桩,龙相在短时间内,应该不会再被仇家捉去打个半死了。 露生轻松了整整一路,什么都没想。陈有庆他不想,艾琳他不想,甚至连龙相,他也不想。走到一半,他钻进一家小咖啡馆里坐下来,慢慢地喝了一大杯可可。可可很甜,并不很合他的口味,他纯粹只是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坐一坐。他太累了,而且无人可以诉苦。对龙相诉苦等于对牛弹琴,搞不好还会自取其辱,被他那一嘴畜生话气个七荤八素。丫丫是能够可怜他的,可这世界上,已经没有她了。 一杯可可进了肚,他付账起身,一鼓作气走回了家。 龙相在家里等着他,见他回来了,便很好奇地赶出去向外望了望,然后问道:“你是怎么回来的?” “走回来的。” “老徐没送你回来?” 露生摇摇头,“去的时候,我带了那么多钱,不能不坐一次老徐的汽车;回来的时候我是空手,干吗还要麻烦人家?我让汽车夫先走了,自己溜达了一路。正好今天不热,散散步很舒服。”然后他抬头对着龙相一笑,笑得龇牙咧嘴,“两百万,没了。你这条狗命真不便宜!” 龙相绕到他身后,扶着他的肩膀纵身一跃,“小家子气!两百万算什么?有朝一日权在手,两千万都是小意思!” 两条腿盘到露生腰间,他不管露生是否禁得住自己的分量,顽童上树一样自顾自地攀爬胡闹。露生摇晃着站稳当了,从那话里品出了一点意思来,“有朝一日权在手?你——” 沉吟着拖长了声音,他没有把话问完。而龙相从他身上跳了下来,三步两步地蹦到了他面前,“怎么?你不信?实话告诉你,我现在要兵要权都是很容易的事情,老徐溜须拍马地请我回去呢!” 露生愣了愣,随即反问道:“你相信他?” “有什么不信的?他用不着我的话,干脆别来找我就是了,总犯不着千里迢迢地特地跑过来骗我,是不是?” 露生哑然片刻,末了说道:“我不同意。” 说完这话,他绕过龙相往楼上走,心里带了一点气。这个疯子,他想,刚还了阳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。家是两个人的家,他那条狗命也是自己救回来的,凭什么他说留就留、说走就走?他和自己商量过了吗? 露生气冲冲地洗了个澡,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。龙相一直没上来,于是他等了片刻之后,便悄悄往楼下走。走到一半,他停了脚步,听见龙相正在客厅里打电话。龙相的声音不算高,又只有片言只语,所以露生也听不清楚那言语的内容。但龙相在本地是没有亲人朋友的,能够和龙相通话的人,当然只有刚到的徐参谋长。 “噢。”露生在心里说话,话只有一个字,语气是恍然大悟,“噢!” “噢”完之后,就没别的话了,也没别的思想了。露生转了身往卧室里走,心里一瞬间像是想了无数事情,然而究竟想了什么,却又茫茫然地不知道,仿佛头脑宣告了独立,再不和他的灵魂通声气了。 后来,不知过了多久,他渐渐地清醒了。门外有清楚的脚步声音,是龙相在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。他经常这样乱走一气,所以露生也不理会。 “皇帝梦又做起来了。”露生对自己说话,“刚把命捡回来,就又要发他的春秋大梦去了。也不想想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怎么死的。心真宽,失败了一次,疯了一次,老婆也死了,还这么兴致勃勃地要去打天下。死了丫丫一个还不够,非要把我这条性命也搭上去,他才能心满意足地回家。” 露生认为如果龙相再野跑出去的话,自己迟早是要为他而死的。别的不必提,只要他让自己再跑一次战场,就够受的了。龙相有运气,可自己的运气也不小,能几次三番地从战场上全身而退。可龙相的运气有耗光的时候,他当然也不敢保证自己会永远是个金刚不坏之身。 这天晚上,他和龙相挤上了一张大床。龙相洗了澡,然而身上依旧不干爽,热烘烘地出了一层薄汗。露生关了电灯,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龙相的一只手,用手指肚试了试他的指甲。指甲有点长了,应该剪一剪了。想起龙相的指甲,露生忽然对他生出了一点怜爱。他到底还是有些长进的,比如现在给他剪完指甲,他自动地就知道不挠人了。 “哎。”露生开了口,“我说,你的主意定了没有?” “你管呢!” 龙相把这三个字说得很骄矜,带着高傲别扭的孩子气。露生不介意他闹孩子气——只要他别拿人命闹着玩,露生就什么都不介意。 “我跟你说说我的意思吧。”露生字斟句酌地开了口,“我是不想让你再回去。不管老徐那人是否靠得住,也不管你是否真的还有几十年的大运,我就是不想让你再去掺和那些事了。你身体不好,我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下去。” 龙相把脸扭向了他,口中的热气扑到他的脸上,“我身体不好?哪儿不好了?我不就折了几根骨头吗?又没落下残疾。” “我没说你的骨头,我说的是你的脑子!” “你怕我疯了?” “你说呢?” “我没疯,我那是上火,受了点儿刺激。让你打那么个大败仗,你不受刺激?” 露生听了这话,忽然有点不耐烦,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,“想想你爹!” “他——” “再想想你娘你爷爷!自家的事情,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吗?我不告诉你,就没人告诉你了吗?” “我家怎么了?再说我都不认识我娘我爷爷,你认识?” 露生急促地叹了口气,“不和你说这个了,总之一句话,我不许你回去!” 龙相打了个长长的大哈欠,带着点没心没肺的劲儿。两个人的赤脚相碰触,他是满不在乎,露生却是立刻把脚一收。因为现在对他有意见,甚至是有点恨他。不恨的时候,伺候他的吃喝拉撒都没问题;一旦恨了,就连他的干净皮肉都不愿碰了。 然后他发现龙相当真是没心没肺。打完那个大哈欠之后,他居然就这么沉沉地睡过去了。 露生有点伤心——龙相总是让他伤心,而他也是没脸没皮,一颗心伤了这么多年,还有余地继续受伤。 枕着双手睁着眼睛,露生想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。再这样下去,一辈子都要搭在这个浑账东西身上了。有这样多的精力和心血,不如成家立业、生儿育女,纵是培养不出什么大人物来,也总不会像培养龙相这样,越养越糟心。 露生静静地想,越思量,心意越是坚定。龙相大概是睡冷了,哼哼唧唧地翻了身往他怀里拱。放到平时,他一定会欠身拉过棉被给他盖严实了,但是今夜他破了例,翻身起床下了地,他悄悄地推门出去,回自己房间睡去了。 到了第二天,露生冷眼旁观,就见龙相光着脚丫子跷着二郎腿,竟然坐在客厅里,公然地和徐参谋长通起电话来了。露生今早没管他,他便头也不梳脸也不洗,脑袋上左右揪起两撮乱发,像是生了一对猫耳朵。 露生成了一只闷葫芦,独自走在院子里,他想象了一下这房子里没了龙相后的情景,心里瞬时空荡了一下子。但是,又好像不是空荡得不能忍。日子还是能过的,甚至他可以交几个新朋友,没事跑跑交易所,研究研究股票黄金,小赚一点即可,也算是一项轻松体面的事业。这房子是很好的,重新装潢一下,可以相当漂亮。那么就重新装潢一下好了,横竖是有钱有闲。 那个浑账一走,自己也不用伺候人了。自己独撑门户,也成个老爷先生了。从此逍逍遥遥地、轻轻松松地,多好。 露生越想越有道理,一边想一边笑,笑得咬牙切齿,像是要先龙相一步发疯。脾气忽然又爆发起来了,猛地停了脚步回头望向洋楼大门,他想来个干脆的——孰轻孰重,让龙相说!白露生、皇帝梦,龙相只能选一个! 然而未等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找龙相摊牌,龙相先从楼内跑了出来。几大步蹿到了露生面前,他开口笑道:“露生,你把咱们的行李收拾收拾,不用多带东西,明天咱们就出发。” 露生冷着脸问道:“上哪儿去?” “回直隶,我跟老徐商量妥了,我现在没势力,但是我有字号。只要我一亮相,必定有几分号召力。我号召,老徐办事,有了好处大家平分,谁也不吃亏。露生,这回我可不让你在外面继续这么闲散下去了,你等着,我也给你弄个一官半职,你主要还是给我管钱,好不好?” 露生看着龙相,阳光下的龙相肤色雪白,眉眼却是黑得浓烈,是个美男子。黑眼珠放着光,白牙齿也放着光,他的乱发依然纠结着,太阳穴处绷着薄薄的皮肤,皮肤下面透出血管的青色脉络来。 这样的龙相,看起来又疯狂又脆弱,让露生真是放心不下。但是没有为他操一辈子心的道理,毕竟谁也不是谁的儿子,谁也不是谁的爹。当断则断,不管他了。 “真的要走?”露生很奇异地心平气和了,“打定主意了?” 龙相一点头。 露生笑了一下,“可是,我不想走。我不想要一官半职,也不想回北方。这里的生活很好,我要留下来。一定要走的话,那就只能是你自己跟着老徐走。” 抬手将龙相的乱发拂得更乱,他用指尖轻轻摸索着他头皮上的疤痕,“我活到三十岁,人生像是分成了两半。前一半,我心心念念的只有报仇;后一半,我一直在牵挂着你和丫丫。到了如今,仇我已经报了,丫丫也不用我惦念了,只剩了一个你。你现在活蹦乱跳的,又有了新前程,也用不着我了。所以我要留下来,好好地重活一场。” 手指肚轻轻揉着龙相头上的小疙瘩,他继续说道:“我不知道我在你心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,我想如果我够重的话,应该就能让你也留下来,留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,让我可以照顾你到老;如果我没有这么重的分量,也没关系,你有你的理想,我能体谅,我也不会挡你的道。龙相,你选吧,我,还是军队?” 龙相眨巴着眼睛看他,显然是被他说蒙了。忽然对着露生挥出一拳,他在露生的胸膛上凿出一声闷响,“你妈的——你敢不听我的话?!” 下一秒,他那只打人的拳头被露生一把攥住了。胳膊一疼脚下一飘,正是露生转身一个过肩摔,把他整个人抡到了草地上。惊叫着一翻身爬起来,他张牙舞爪地想要反击,然而两只腕子一紧,又被露生牢牢地抓住了。 然后露生也没有说话,单是定定地注视了他的眼睛。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,末了还是露生先松了手。 “这回再有个三长两短,可别再给我送信了。”他告诉龙相,“上次死的是丫丫,我怕下次死的就会是我。你知道我们都是爱你的人,我们都能为你不要性命,可是我还是想活着。谁不怕死呢?我也怕啊。” 龙相依然瞪着他,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,并且十分地不服气。忽然一垂眼皮扭开了脸,他低声咕哝道:“你就是娘们儿的见识,跑几趟战场就把你吓尿了。男子汉大丈夫,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情,我那么点儿失败又算什么?就你这种见识心胸,活该在家里蹲一辈子!狗屁都不懂,还不像丫丫那么听我的话,你啊你啊,你他妈的别的不会,就会装腔作势地要挟我。上回逼着我给你杀满树才,这回又逼我留在家里陪你蹲着。你这样的当男子汉真是浪费了,你要是个姨太太,男人能让你活活缠死。我不惯着你,越惯你越来脾气!” 露生拍了拍他的肩膀,微笑着没言语,只想人这东西各有命运,既然龙相已经做了决定,那么就让他跟着心意走吧。有缘总会再相聚,无缘的话—— 无缘的话,阴阳相隔,仿佛也没什么。比如他这么久都没有见到丫丫,他很想她,可是他该吃吃该喝喝,照旧活着,也没什么。 这一回,他可真是不伺候了。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,露生从家具行里买来一只很高很大的书架,顶天立地地占据了一面墙。他很细致地开始给自己布置书房。虽然不是什么做学问的人,但是他很愿意有间专门的屋子,让他清清静静地喝喝茶看看书。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他认认真真地翻看报纸上的家具广告,看见有新电影上映,也很有兴致地瞧一瞧名字。龙相坐在一旁,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头看指甲。露生察觉出他是在偷着瞟自己呢,但是只做不知。 这一天,他出门定制沙发椅,回来的路上经过洋行,他进去转了转,买回了两顶花格呢子的鸭舌帽。鸭舌帽不稀奇,但这两顶的款式格外好。龙相有头发的时候,不在乎戴不戴帽子;可一旦头发剪坏了,那么帽子对他来讲就很有必要了,除非他故意想要展示那一对龙角。 露生回了家,问龙相:“你什么时候走?” 龙相挑战似的看着他,“明天!” 两人对视了片刻,龙相像是有点心虚,又补了一句:“真是明天!老徐把什么都预备好了,就差我了。” 露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帽子,“那我这就给你收拾行李去,把这两顶帽子也带上。另外就是家里的钱——钱你怎么处理?是带走?还是继续让我给你留着?” 龙相翻了个白眼,“先不用带,我又不是回去当财神爷的,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,我现在还不知道呢。万一老徐他们图财害命怎么办?你没了钱又守了寡,往后可怎么活?” 露生忍不住笑了,一边笑一边骂了一句。 龙相看他露了笑模样,立刻又说道:“哎,跟我走吧!求你了。” 露生听到这里,慢慢收敛了笑容。将心一横,他对着龙相摇了摇头。 这天晚上,露生为龙相收拾出了个很饱满的大皮箱。 他忙着,龙相坐在床边,抱着膝盖看着,隔三岔五地说一句“够了”,嫌他装的东西太多。露生不听,因为这回龙相身边连个丫丫都没有了,还有谁能无微不至地关怀他? 尽管他这一趟回北方,是奔着东山再起、荣华富贵去的。 等到露生把皮箱收拾好了,龙相忽然又问道:“真不跟我走?” 露生走到床边也坐了下来,手扶着膝盖喘了口气,他的脸上露出了疲惫神情。 “一个人过日子,好也罢歹也罢,记着都千万别钻牛角尖。没什么大不了的,实在不成,上海还有个我呢。千万别为了身外之物闹毛病,记住了没有?” “记不住!” 露生叹了一声,“记不住就记不住吧。我也累了,今晚再陪你睡一宿,明天这地方就归我独占了。” 龙相转过脸看他,“你真舍得我?” 露生抬脚往床里滚,“舍得。儿女大了还要离开爹娘呢,何况你不过是我的兄弟。你快睡吧,明天上了火车,可就没这么舒服的大床让你躺着了。幸好老徐不是外人,你俩将来若是又闹翻了,他至多是再造你一次反。看在上一辈的面子上,总不会要你的小命。” “那万一他造反造大发了,非杀我不可呢?” “你死了,我负责给你烧纸。你一份,丫丫一份,烧到我也死,行了吧?” 龙相抬起腿,冲着他的后背便是一脚,“妈的专说丧气话!” 露生不言语了,也承认自己这话说得不中听,可龙相的悲剧下场简直就是板上钉钉了的,他再说出一车的吉祥话,也是无用。其实也有挽救龙相的法子,比如他现在翻身起来将这小子暴打一顿,打断胳膊打断腿,让他老老实实地在床上再躺上几个月。但是,这法子显然只能想想而已。第一,他下不去手;第二,这不是治本的办法。龙相那颗心那么野,今天不让他走,将来他也还是非走不可的。 既然如此,索性早早地由他去。露生回首往事,只觉得累。他想自己真的是只能管到这里了,龙相不是小猫小狗,那是个自有主意的活人啊! 露生一直睡不着。 等到身边的龙相呼吸深长了,他轻轻地转身面对了他,抬手去摸他的脑袋,心里想起了小时候的光景。龙相的脑袋圆圆的,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一个形状。头型好,若是没有那两只角,那么剃成秃脑袋也不难看。露生总觉得他是被这两只角给害了,没有这两只角,谁会异想天开地硬说他是条龙? 露生总想降了这条龙,降了将近二十年,还是降不住。 既然如此,就算了吧! 摸过了脑袋,他又向下摸了摸他的肩膀、胸膛、手臂。龙相现在被他养得有点儿肉了,露生想这一身肉够他消耗多久?半年?十个月?这回他身边可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,连个受气包丫丫都没了。 露生平时一想到丫丫,心里就暗暗地要恨一恨龙相,但是今夜他格外地宽容。轻轻地搂着龙相躺了一会儿,他当龙相还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,恍恍惚惚地,他甚至产生幻觉,嗅到了龙相头上的糖味和奶味。 欠起身探过头,他在对方的短头发上轻轻嗅了一下,又亲了一下。 第三十二章:降龙 露生眼看着天亮了。 将亮未亮的时候,天是寒冷的青灰色,但是远方隐隐透出一点红光,是朝霞的前奏。露生侧卧着往窗外看,眼前是龙相侧面的剪影。龙相睡得很沉,轻轻地发出鼾声。露生向下握住他的手,那手是热而软的,手心微微地有汗意。平白无故地手心发烧,据说不是健康的征兆,不过也许只是龙相近来有些上火——他看起来是个狼心狗肺的模样,但露生知道他也有心肠。 应该给他买几副清热去火的药吃一吃,露生想,不过时间已经不够了,等天大亮的时候,他就要走了,回北方奔他无量的前程去了。 露生希望时间凝固,天永远青灰,朝霞永远黯淡。然而玻璃窗外的世界越来越清晰,太阳不怜惜他,自顾自地还是升起来了。 龙相渐渐有了动静,鼻子里不耐烦地出气,人在被窝里脚蹬手刨地翻身,翻过来,又翻过去,脑袋在枕头上很缠绵地蹭。露生看他要睁眼睛了,便悄悄地掀开棉被坐起身,轻手轻脚地从床尾下了地。 然后他也没有做出什么例外的事情来。他穿衣服、洗漱、开门下楼走出去看天、让家里的小门房出去买早餐,又开了各房的窗户透气。耳朵听到楼上有了动静,他便转身又回了卧室,对龙相说:“有热水,给你洗个澡?” 龙相驼着背伸着腿,人还没醒利索,半闭着眼睛看人,也没有反应。 露生也不要他的反应。自顾自地走去浴室放了一缸热水,他回到房间,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床边。拉起龙相的一只手,他低头说道:“早就惦记着给你剪剪指甲,这几天一直没抽出工夫来。我不给你收拾,你自己就也不管,看你这手,都要长成爪子了。” 龙相的黑眼珠在眼皮底下悠悠一转,不言语,只打了个哈欠。 露生开始很细致地给他剪指甲,剪完一只手,再剪另一只。把他那两只手都收拾出人味了,露生解开衬衫袖扣,挽起袖子露出了半截胳膊。把胳膊横伸到龙相面前,他微笑着问道:“要不要挠两把,磨磨你的龙爪子?” 龙相微微一抬睫毛,嘴角随之一翘,脸上显出了一抹笑意。懒洋洋地抬起手,他左右开弓,果然不客气地挠了露生两下。挠过的地方先是泛白,随即白中透了红,原来这龙相心狠手毒,挠破了露生八道油皮。收回手抬起头,他笑吟吟地看露生,露生笑着,也看他。 两人对视了片刻,露生忽然气息一颤,鼻子发酸眼睛发热。搭讪着站起身走向浴室,他想让龙相下床过来洗澡,可是刚发出第一声,他便感觉自己声音不对,走腔变调地带了哭意。于是用力清了清喉咙,他走到浴缸前弯下腰,伸手用力地撩了撩水。在哗啦啦的水声中,他吸了吸鼻子,又抬起湿手,抹了一下眼睛。 再出来时,他已经恢复了原样。若无其事地把脸扭向窗外,他说道:“你先去洗,我一会儿过来给你搓搓后背。” 然后不等龙相回答,他快步走出了门。原来事到临头,他还是要难过,还是要舍不得。但这一回他是铁石心肠了的,接下来,他要为自己而活了。 龙相洗澡、梳头、穿衣服。他是不大讲究穿戴的,给什么穿什么。露生也不肯过分地打扮他,一贯只给他最平常最舒服的衣服。伺候他的时候,露生一直不说什么,因为要把全副精神都用来忍住眼泪。真是不想让这个浑账东西走,因为已经笃定了他不会有好下场。可是他不听,他人大心大,他自认是真龙转世,旁人又有什么法子? 在餐厅里,露生陪着龙相喝了一碗粥。喝的时候他偷偷窥视着龙相,想要看看他是什么态度。龙相自自在在地连吃带喝,态度相当地坦然,于是露生看到最后,一颗心就很冷。 早饭还没吃完,徐参谋长便来了。 露生一句话也不想和徐参谋长说,然而徐参谋长自来熟,很亲热地登堂入室了。龙相抢着喝光了碗里的米粥,然后舔着嘴唇起身跑出了餐厅,去和徐参谋长说话。露生独自坐在餐厅里,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,又僵硬又沉重,费了天大的力气,才缓缓站了起来。 然后他上了楼,把龙相的那一箱子行李拎了下来。徐参谋长见了,当即高门大嗓地笑道:“嗬!少爷还带行李?那边什么都有!” 龙相答道:“我也说不带,他非得收拾!” 露生笑了一下,没理会龙相,只问徐参谋长:“什么时候的火车?” 徐参谋长摸出怀表看了看,“现在就该走了。” 露生还是不看龙相,只说:“那就走吧。外面路上车多人多,汽车再快也开不起来。” 说完这话,他飞快地回头看了龙相一眼,随即低声又催促了一遍,“走吧。” 龙相嬉皮笑脸地反问:“你急什么?我走了,给你腾地方娶老婆吗?” 露生拎起皮箱往外走,边走又边对徐参谋长说道:“我把它直接送进汽车里去,好在就这么一只箱子,重归重,带着并不麻烦。” 不等徐参谋长回答,他头也不回地先进了院子。今天有个煌煌烈烈的大太阳,明亮到了无情的程度。露生仿佛是被阳光照昏了头,糊里糊涂地,他把皮箱塞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,又糊里糊涂地,他听见自己和徐参谋长说了什么,又对龙相说了什么。最后孤零零地站在路边,他对着远去的汽车挥手。身体是热的,汗水是冷的。 进了屋子之后,他又恍惚了好一阵子,才慢慢地清醒过来。 他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,坐的时候什么也没想。后来他上了楼,一头扎在床上,也还是什么都没想。一夜没正经睡觉,他只知道自己像是困了。 困了就睡,横竖他现在是彻底的自由人,睡到天黑也没关系。 于是他就真的睡了。 梦一直没断,全是颠颠倒倒的片段。他在梦里还是个小孩子,一手领着龙相,一手领着丫丫,三个人一会儿恼了一会儿好了。在大床上围坐成圈,丫丫偎在他的一侧,龙相跪在他的另一侧,将一本小人书塞进他的手里,龙相让他“讲个好的”。 他开始讲了,讲得有声有色,是个小小的说书先生,让两名小听众听直了眼睛。他正得意,然后忽然发现听众少了一个,丫丫没了。 他在大床上爬来爬去地找丫丫,丫丫没找到,龙相也没了。于是他呆呆地坐在大床上,只感觉自己的左膀右臂都被人砍了去,孤零零地再没了依靠。 他怕了,他想哭,然而心里憋闷着,又死活哭不出。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,他猛然睁开了眼睛。 枕着双臂翻了个身,他只感觉这世界真安静。一切动物植物都沉默了,生机似有似无,像是劫后天地。只有隐约的一点声音在响,扑通扑通的,和生机一样,也是似有似无。 露生的耳朵追逐着那点声音,辨不出它是什么。但是它也有一点单调的节奏,能带着他的心一起跳。 这点声音让他听了良久,听到最后他有点烦了,挣扎着起身走到床边。他认为是看门的小子在院子里胡闹。东倒西歪地站到窗前,他推开窗扇,向下深吸了一口气。 一口气吸进去,半晌没有呼出来。他圆睁二目向下望,看见大太阳底下跑着个浑账东西! 浑账东西热得脱了外衣,甩着两条胳膊在草地上踢一只旧足球,踢得砰砰直响。一脑袋凌乱短发被汗水打湿了,脑袋顶上左右各揪起一撮猫耳朵来。 露生保持着推窗的姿势,半晌不敢动,生怕自己一动便会醒来。如此直愣愣地向下注视了许久,最后他发现这梦太逼真了,自己居高临下地望出去,不但看清了浑账东西,还看清了家门外的道路,甚至看清了道路外驶过唐家的汽车,和一只颠着爪子跑过太阳地的大白洋狗。 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,探险下注一样,他鼓足勇气,大喝一声,“嗨!” 浑账东西停下动作,转向露生扬起了头。烈日刺激得他眯起眼睛,没说话,只抬手向上挥了挥。 露生扭头就跑,也说不上是迈出了怎样的几大步,总之他仿佛在一瞬间便冲到了院子里。气喘吁吁地冲到龙相面前,他抬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。脑袋热烘烘的,很真实;又伸手把对方扯进怀里用力抱了抱,身体散发着潮湿的汗味,也很真实。 按捺着狂喜推开龙相,他不想笑,可是两边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兜,“怎么回事儿?你怎么又回来了?” 龙相一撇嘴一龇牙,做了个很不漂亮的鬼脸,“走到半路,我改了主意,就又回来了。” 露生现在分明已经是一动不动了,可还是喘得厉害,“怎么又改主意了?” 龙相不屑地一耸肩膀,“我怕你哭啊!不要脸的,夜里你偷着摸我,还亲我,以为我不知道吗?露生,不是我说你,你太能缠磨人了,成天总琢磨着管我,我不听你就跟我赌气,我也真是拿你没办法!” 露生来不及听他的话,只急切地问:“你不走了?” 龙相一皱眉头,又一点头,“嗯。” “真不走了?” 龙相不耐烦地又开始做鬼脸,“烦死了,真不走真不走真不走,听清楚没有?” “为什么就真不走了?” 龙相伸手用力搡了露生一把,“怕你赌气,没听见吗?你聋了?” “怕我赌气就不走了?” 龙相看着露生,忽然笑了。一边笑一边扭开脸,向着远方望了望,随即转向露生,低声说道:“我知道你的心思,我昨夜想了想,也觉得老徐那人未必靠谱,我回去了怕也是个当傀儡的命。与其如此,不如留在你身边。万一哪天我像我爹似的,一觉睡醒就疯了,那正好还能折磨折磨你,让你当我的孝子贤孙。” 露生抬手握住龙相的肩膀,刹那间只觉天高地阔,满目锦绣。 “好小子!”他抓着龙相用力摇晃,高兴得想要使劲地揉搓摆弄对方,“你真是个好小子!我没白疼你,好弟弟,好小子!” 他是个从来不撒欢的人,今天忽然乐得失了态,龙相看在眼里,竟然有点不好意思。用力从露生手中挣了出来,他想嘴硬地说一句“不是为你才回来的”,可是话到嘴边,他良心发动,却又没说。而且觉得说了也没意思,因为他真就是为了露生才回来的。 皇帝梦固然美妙,可是人心更珍贵。露生对他有不舍得,他对露生,也有不舍得。 只是他不会说,即便说了,也总是说得不甚好听。 露生经过几次三番的确认,最后确定面前这个龙相是真的、活的之后,便不再逼问他为什么回来了。 龙相自从回来之后,便一直在院子里玩球,皮箱和上衣全胡乱扔在了路上,他自己也晒得满脸通红。露生让他再去洗个澡换身衣服,随即自己往附近的大馆子里打电话,让伙计给自家送一桌宴席过来,额外多要了几样甜点心和蜜饯布丁,因为龙相喜欢吃甜的。 然后走到浴室里,他问龙相:“老徐是什么反应?” 龙相笑了一下,“翻脸了,说我耍他老人家。” 露生也是笑,“别管他,咱们过咱们的日子。” 龙相一边往身上撩水,一边又道:“把你也骂了一顿,非说是你撺掇的我。没想到,这老头子骂起人来嘴还挺野,原来我一直以为他算是个儒将。” 露生知道徐参谋长对自己骂不出好话来,也不想细问。只要能把龙相留下来,别说挨骂,挨打他都认了。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,白宅——说是龙宅也可以—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。 露生将整幢楼的墙壁全都粉刷了一遍,家具好的留下,旧的淘汰,卧室紧挨着布置了两间,一间他住,一间给龙相。秋天到了,秋虫厉害,所以纱窗也全换了新的。汽车买回来了,是一辆白色的雪佛兰小汽车,露生正在加紧学习开汽车,并且学得很快。郊外野餐的路线,他已经向唐小姐打听清楚了,走起来是很容易的,有了汽车就更是便利至极。龙相是个走极端的人,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事情,一样是打天下做皇帝,另一样则是吃喝玩乐。他的吃喝玩乐与众不同,跳舞厅夜总会他是不大去的,对于酒吧赌场也不是很感兴趣。像个小男孩一样,他喜欢在家里踢球,喜欢在街上走走逛逛,喜欢吃点香的喝点辣的。开着汽车带他出门兜风野餐,他也很喜欢。 露生觉得他这样就很好,为他卖力气、哄他高兴,露生是不怕的,露生只怕他哪天心血来潮,会伸出手向自己要个老婆。露生下定决心,连一根老婆的毛都不能给他,谁家的姑娘跟了他,都是倒大霉,自己不能帮着他作孽。 露生现在有点相信积德行善那一套老话了。他预备做个善人,积来的德留给龙相,让龙相晚发疯,或者不发疯,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。龙相平安,他也就平安了。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,露生开着亮晶晶的新汽车,当真带着龙相出发了。 龙相学了个英文词儿,“匹克尼克”,一早上嘴就不闲着,将匹克尼克念叨个不停,像个非常饶舌讨厌的小孩子。露生不理他,自顾自地指挥仆人往汽车里运送食品——仆人也新添了两个,各司其职,总把楼内楼外收拾得干干净净。 食品的样数很齐全,两篮子水果,两大水壶白开水,橘子汽水一瓶一瓶地码好了装在大冰盒子里,另外还有新鲜面包、火腿罐头、牛脯鸡肉、没有多少酒味的红葡萄酒。洁净的红白格子野餐布被叠成大方块,也放在了后备厢内的食品上面。龙相蹦蹦跳跳地往汽车前走,一边走一边在嘴里“劈劈克克”地咕哝,露生跟在后面,穿了一身灰色的猎装。猎装崭新,带着清晰的烫纹,纽扣之间隐隐闪烁着一段白金的怀表链子。一边走一边将一副墨镜插进胸前的小口袋里,他白皙英俊,乌黑的短发梳得一丝不乱,看起来非常的绅士派,比龙相体面了一百多倍。 龙相是真高兴了,坐上汽车之后,露生并没有和他开玩笑,他自己就毫无预兆地哈哈笑了起来,嗓门还不小。露生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看了他一眼,忍不住也跟着他笑了。 “别傻笑。”他告诉龙相,“帮我记着路,走丢了可就糟糕了。” 龙相转过身,把鼻尖贴到了车窗上,“笨蛋!走过一次的路怎么会忘?” “没你聪明,记不住,你帮我记着吧!” 龙相回身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,“活活笨死!” 郊外的风景的确好,游人也相当多。露生一切都是效仿旁人,旁人在地上铺了餐桌布,他也铺;旁人把罐头汽水一样一样地运过来摆上了,他也照做。龙相照例是不帮忙,盘腿坐在草地上,他很有兴趣地袖手旁观。露生留意到有摩登的小姐在偷眼打量龙相——他再不给龙相好穿好戴,龙相的脸摆在那里,无论如何总是美的。将一瓶汽水打开递到龙相手里,他低声说:“你给我坐好了,有人看你呢!” 龙相接过汽水就喝,一口气灌了大半瓶,然后低下头嘎地打了个响嗝。他愣头愣脑地问露生:“谁?谁看我?” 露生被他这个响嗝臊得满脸通红,再也不敢抬头,只连连地向他摆手,“没谁,没谁看你。我给你弄点儿吃的,你乖乖地吃,吃饱了玩够了,咱们就回家,好不好?” 龙相笑了,“哎,我让你说成小孩儿了。” 露生心里有点发虚——带着龙相出门,他总是隐隐地担心,因为龙相是个失控的人,起码是部分失控。龙相的大喜和大怒,他都有点怕。 所以这一场野餐,他对龙相是寸步不离,但是龙相并没有发疯撒野的意思。他安安静静地吃喝,偶尔左右张望一下,像是也有一点深沉的心事,但是他不说。 露生看出来了,所以在上了汽车回家时,他一边开车一边问道:“想什么呢?” 龙相坐在副驾驶座上,开了车窗吹夜风,“我……” 他的话甫一出口,便被风吹散了。露生向他微微歪了脑袋,大声问道:“什么?” 龙相提高了声音,“我想丫丫了,丫丫还没‘匹克尼克’过呢!” 露生坐正了身体,没想到他还有这份心思。这份心思让他感到了欣慰,他就喜欢龙相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——龙相这么大了,在他心里还是“孩子”。 然而好孩子随即又发表了宏论:“所以你得加倍地对我好,把丫丫那一份也带出来!” 露生依然笑着,心里无可奈何地做了论断:“还是条浑蛋龙!” 载着这条龙,露生的汽车穿过层层的霓虹灯影,驶入了繁华世界的最深处。 本书完 ┏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┓ ┃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om - 手机访问 s.bookben.com ┃ ┃书本网整理 ┃ ┃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┃ ┃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┃ ┗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┛